漸行漸遠(yuǎn)的古城天籟

如果說，古城建筑是烙在人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那么，自然天籟則是從聽覺上留給人們的最美妙記憶。

早在老莊時代，人們就探索真正的天籟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是“此乃無樂之樂，樂之至也”。因此，古城天籟應(yīng)該是一種形散神聚、似有若無的背景旋律，是道法自然、妙趣天成的音響極品。

難以忘懷的記憶

自童年時代就一直生活的這座千年古城，無論是冬去春來，還是日出日落，似乎終年都浸潤在一幅淡淡的水墨畫中，既有飽蘸濃墨的靜物朦朧，又有舒展靈魂的線條流動；不僅有雞啼蟲鳴的和弦協(xié)奏，也有雨打青瓦的流淌音韻……

早上，伴隨著開門聲漸次響起的“刷……”“刷……”是各家各戶秉承“黎明即起，灑掃庭院”家訓(xùn)的掃地聲。街兩邊的人家像遵守君子協(xié)定一樣，每天都自覺清掃自家門口到街中間的一半。

“稱鹽打醋灌煤油，還有白糖化豬油……”“有爛片……賣嗎？”“補鍋……哦……”“磨刀哦……”這些抑揚頓挫、此起彼伏的市井吆喝聲，便預(yù)示著蕓蕓眾生們一天生活中的主旋律已經(jīng)奏響。

臨近中午時分，街坊四鄰就會傳出清脆而又悠揚的鍋碗瓢盆和樂，其中最高亢、激越的便是案板上傳出的切菜聲。那個年代，這也是最能刺激神經(jīng)、誘發(fā)想象的一種悅耳之音。

黃昏之后，離老家不遠(yuǎn)的川劇團(tuán)會傳來節(jié)奏鏗鏘的“嘍抽、嘍抽、嘍抽，轉(zhuǎn)……”鑼鼓聲，忽高忽低，或疏或密；也可以到臨江邊的茶園聽一場《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或《薛仁貴征東》的評書，讓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各自找到適宜而又愜意的休閑方式。街頭路燈下，還隨處可見一群群頑童一邊唱著“電燈熄，電燈燃，電燈下面有分錢；雞公叫，鴨公叫，誰人找到誰人要”“紅蘿卜，抿抿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想吃肉，大人沒得錢”的童謠，

道光元年《保寧府志》中的木刻插圖《錦屏?xí)骸?/p>

一邊在追逐打鬧，直到大人站在家門口再三呼喚，才依依不舍告別這一天。

始建于北宋治平元年（1064年）的東園，因初設(shè)于錦屏山，故又稱錦屏?xí)海笥诌w至現(xiàn)東風(fēng)中學(xué)校，歷來是文人鄉(xiāng)賢薈萃場所和辦學(xué)興教的重地。

小城市民最懂得人與自然怎樣相處。“前不栽桑，后不栽槐”之類的傳統(tǒng)民俗，教人們懂得人居環(huán)境不僅要“綠化”，還要講究“美化”與“香化”，從庭園里栽種的蘋果樹、柚子樹，到門前窗臺隨意點綴的幾盆月季、米蘭、梔子，家家戶戶的盎然生機(jī)就共同支撐出一片生活的天地。小時候家門口有一棵不大的洋槐，每年春天都要開出一串串白色的花來，聞來雖有些悶人，卻也充滿著新春的氣息。屋后院子的左右各有一顆很大的桉樹，有年夏天狂風(fēng)暴雨折斷了其中一枝，聽舅母說：“不好，家中要出事?！辈痪茫馄殴蝗チ恕柏S都”。從那時候起，幼小的心靈里便對大自然充滿了一種神秘和懵然的畏懼?？偢械狡桨蚕嗵帟r，它就會庇護(hù)著我們，彼此不睦時，遲早有種應(yīng)驗將要來臨。我不清楚早期原始部落的人，是否就是這樣朦朦朧朧地產(chǎn)生了宗教信仰，但作為個體的本人，即是這樣開始接受了“敬畏自然”的啟蒙。

當(dāng)然，大自然為這座古城演奏出最美妙的天籟之音，在昔日里畢竟還是一種常態(tài)。

春天，暖暖的空氣總是格外清香、怡人。麻雀和家燕是每年都要回來的?？停鼈円丛陂T前屋后的樹上自由自在地歌唱，要么飛到堂屋里或房檐下筑巢繁育后代，一切都很自然，一切都在毫不經(jīng)意間，好像彼此都承認(rèn)同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只是有時在斜陽西下時，忽然間飛來一大群麻雀，鉆在樹籠中“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大人們頂多也就自言自語：“簡直成了麻雀炸林?！彼袁F(xiàn)在有上了年紀(jì)的人用這句話形象比喻一群小孩的吵鬧，原意就是如此。

到了四五月份，應(yīng)該說是萬物復(fù)蘇的時節(jié)了，記憶中生活的街道、小巷里，到處都彌漫著柚子花、廣柑花、金銀花的芬芳。在沁人心脾的初夏之夜，時常在半夜中醒來能清楚地聽見花開的聲音，露珠濺落的聲音，當(dāng)然也有不知名的蟲兒們在“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淺吟低唱……

炎夏酷暑最恣意妄為的莫過于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的情景了；還有時常能見到的彩虹懸掛蒼穹的現(xiàn)象。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某一天黃昏，在城西郊一塊菜地旁，忽然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群蛙鼓噪，當(dāng)時并沒有那種“青草池塘獨聽蛙”的恬淡和愜意感覺。待仔細(xì)觀察后才發(fā)現(xiàn)，四周正在修路建房，水泥瀝青已將黑土地侵蝕殆盡，原來生活在附近的蟾蜍青蛙等全都被逼到這里聚眾集會，正在進(jìn)行聲勢浩大的維權(quán)訴求。

隨著大雁南飛傳來的鳴叫，除了偶爾仰望長空誦吟幾句“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外，最難以忘懷的還是那一幕又一幕秋天的雨景，它們既沒有春雨的矯情和做作，又沒有夏雨的狂放和兇悍，無論是“淅淅瀝瀝”，還是“噼里啪啦”，總是很好地控制在一個節(jié)奏范圍內(nèi)，不失其典雅、華貴的綽約風(fēng)姿。聽樹葉上的雨聲，像是“窸窸窣窣”的吳儂軟語；聽老屋瓦房上的雨聲，像是疆場上疾馳的馬蹄；聽粽葉做的斗笠、油布做的雨傘上的雨聲，又像是在欣賞天地間上演的器樂合奏，這時候，你的心境就會像塵埃蕩盡的玉宇，思緒會自然從記憶深處牽扯出“天街小雨潤如酥”“留得殘荷聽雨聲”“夜雨瞞人去潤花”“沾衣欲濕杏花雨”“石破天驚逗秋雨”一幕又一幕的畫面來，此情此景讓人寧靜、使人遐想、耐人回味，與輕風(fēng)細(xì)雨一起沉浸在天地自然之間，相互撫慰。平日的艱辛勞作和不斷的功利驅(qū)使，總是會使人變得麻木、呆滯，這時候就有一場甘霖自天而降。于是，它便一次又一次地喚醒人們清晰的記憶：雨中有似水流年，雨中有親情呵護(hù)，雨中有如訴如泣的故事。并很善意而又溫馨地提示你：在雨中不能迷失方向，雨中還要執(zhí)著前行，雨中更應(yīng)堅信自己的步履。因為只有與風(fēng)雨同行，才算是完美的人生。

古老小城的寧靜和安詳可能是從紅色年代里的大串聯(lián)聲、最新指示發(fā)表的歡呼聲、文攻武衛(wèi)的歇斯底里聲開始被打破的。從此“人”的聲音便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強勢主宰，逐漸取代純真幽靜的天籟的是陣發(fā)性的嘈雜和喧囂，縱然有另類的聲響也多是伴隨人聲而發(fā)出的電視的吵鬧、汽車的轟鳴、商店里的流行搖滾，還有為討好主人的寵物哀叫，就連昔日校園里的鐘聲也早已改為了高音喇叭。人與人之間的平常對話也因為物質(zhì)生活的充裕而變得中氣十足。從前，老人們會不時對那些大嗓門輕聲斥責(zé)：“你在喊渡船呀？”現(xiàn)在即使夫妻吵架、教子訓(xùn)女也唯恐左鄰右舍聽不見。在任何一個公眾場合，你要是看不見音響與話筒，那一定是工作人員的疏忽和失職。

人們總以為是隨著社會節(jié)奏的加快，才變得更加懷舊，殊不知當(dāng)我們一旦發(fā)現(xiàn)昔日里再平常不過的東西，一夜之間忽然變得生疏、珍稀時，才覺得原來彌足珍貴的東西就是從我們的指縫里在悄然流逝，一種凄涼、惆悵難免會油然而生。中國雖有文明“古國”之稱，但在人類進(jìn)程中現(xiàn)在連“古城”也保不住了，每當(dāng)黃金大假期間，一些“古鎮(zhèn)”“古街”便游人如織，還有對“古玩”“古物”收藏的持續(xù)升溫，深信要不了多久，古老的故事、古老的傳說，就會成為人類活動的記憶化石。因為歷史的車輪不可逆轉(zhuǎn)，也就不能再從寂靜的世界里找到原真的自我。

然而，天地萬物間也實在很玄妙，絕望中似乎又現(xiàn)出了新的端倪：前些年，一些宇航員（如俄國的弗拉季斯拉夫、沃爾科夫，我國的楊利偉等）爆料，在太空飛行時，曾聽到過一些從未聽到過的神秘聲音。只是我們尚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被天地磁場記錄下來的大音稀聲，也可能就像宇宙大爆炸學(xué)說中的紅外線位移一樣，自混沌初開以來，由天籟、地籟、人籟組合而成的交響樂，正在茫茫太空飄逸、遁隱、消逝……

近年來，在后工業(yè)化文明的國家，一些先鋒派人士大膽嘗試著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要為人類保存當(dāng)下的聽覺記憶，開展了所謂的都市發(fā)聲、聲音生態(tài)學(xué)項目研究，企圖記錄下城市的聲音，但它早已不是自然妙成的天地旋律，而只是生活在這個星球上一種自以為是的高等靈長類動物制造出的各種噪音集合罷了。

昨晚，居然夢見青山綠水環(huán)抱的江邊臺地上，有一處籬笆竹林的院落，屋下懸掛的楹聯(lián)是“居不隱者思不遠(yuǎn)，身不佚者志不廣”，在沐面的和風(fēng)里，“荒郊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錢鍾書語）一邊品著新茗，一邊討論美國人梭羅寫的《瓦爾登湖》，正試圖從中找尋到中國式的寧靜，聆聽到亙古不變的天籟之音……

由清代貢生許槃題于道光丁未年仲秋的楹聯(lián)：“忽聞犬吠雞鳴恍似云中世界，不受名韁利鎖居然地上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