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工程師(譯文)
一九四四年十月九日的美國《時代周刊》上有莫斯科通訊員赫賽一篇電訊,敘述本年蘇聯(lián)的寫作和出版情形,現(xiàn)在譯在這里。
俄國文字還在參戰(zhàn)。雖在勝利的前夕,俄國還是寫一個字得當一件武器用;每個句子都得幫助打倒希特拉,幫助建設一個共產黨的俄國,使像這回的戰(zhàn)爭不會再有。
高爾基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是名句。在俄國作戰(zhàn)時,這句話非常真確。俄國作家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的讀眾,這么快的影響,這么大的責任。勃利斯特來曾說近代俄國作品是“世界的良心”,也許說得過分;但這些作品確是俄國的良心無疑。
美國人要估量這些作品的價值,用平常的種種文學批評標準是不夠的,要緊的是戰(zhàn)事。像一個作家說的“沒有文學批評總比沒有勝利好些”。唯一合式的試驗是看作家們完成了他們的目的沒有。照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說,他們第一個目的是“敘述戰(zhàn)爭的真相”,第二是“探求蘇聯(lián)人的心魂”。
國營印刷事業(yè)蘇聯(lián)有無數(shù)印刷廠,最重要的是國營印刷廠組合。這個組合在莫斯科與列寧格勒有七個廠,在十六個共和國里各有一個廠。
這個組合是一個宏大而自給的工業(yè),印刷小說、詩集、譯本、小冊子、傳單以及政治、音樂、藝術、科學、農業(yè)的書。這個組合統(tǒng)制著墨印和彩印事業(yè)。莫斯科的模范印刷所有二千個工人,列寧格勒的印刷廠每年出品相當于戰(zhàn)前的二億四千萬頁書。像這樣大的印刷廠,這個組合里共有十四所。還有書店、書攤、珍本書店三千多所,遍布俄國各處。這個組合對于作家們是一個勢力,因為不經國營印刷廠的經理簽字,不能出書。
讀眾這兒對于讀物的需求確是非常之大,將來國營各印刷廠也許還不能滿足這種需求。政府一貫的舉行著“消除文盲”運動,收效極巨;一般人對于文學的胃口之大,在美國是難以想象的。
公開市場里買書極難,所有初版重版書四分之三直接送到各圖書館,供眾閱覽。大批軍事政治領袖、作家、醫(yī)生、科學家、工程師,按月得到新書預告;這些人有權力標出自己所要的書,他們每月能夠買到一千盧布的書。選剩買剩的才到公開市場,幾點鐘也就賣光了。一本小說平均十個盧布,按官價合美金二元。
需求既然如此之大,差不多每本印出的書都能風行成為暢銷書。所以各國營印刷廠決定每一版書印若干本,差不多可以隨意。決定的根據(jù)不在可以銷多少本,而在書的重要與有用的程度。
斯大林批評作家將書付印之前,必須經過自我批評和外人批評,這對于他的天才是個很好的試驗。他首先得跟國營印刷廠的編輯討論他的作品,那編輯或贊成或不贊成。其次便是將作品全部或一部讀給朋友們聽,他們常會不客氣的批評。又常常發(fā)表幾章在雜志上,也可讓人批評。還可在作家協(xié)會開會時站起來讀幾段,聽人家的討論。
這部書稿然后送到黨中央委員會所屬的中央文化印刷事業(yè)管理處。這機關事實上指導著一切文化的與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斯大林說道:“印刷的文字是共產黨最銳利,最有力的武器?!睍涍^審查,再送回印刷廠,編輯簽了字,才付印。
這個程序有時還得加一項目。斯大林對于文學的興趣是很濃的。夜半后,作家也許得到他的電話,他祝賀作家的書,有時還精到的建議。有個女作家安那·安東諾夫斯卡耶寫了一本小說,叫做《偉大的摩拉威》,是關于斯大林的出生地喬治亞的,這書稿讓印刷廠擱置下來;后來斯大林打電話給她,向她說書寫得很好,并且補充了一些關于喬治亞的材料,這才付印。
戰(zhàn)時真象俄國作家說真話嗎?前晚上我聽到康士坦丁·西蒙諾夫公開表示蘇維埃作家對于真象的態(tài)度。西蒙諾夫二十九歲,得名極盛,是詩人、小說家、創(chuàng)作家、電影劇本作家、新聞記者、小冊子作家。他說:“流行的意見說人在戰(zhàn)爭中寫作關于那戰(zhàn)爭的小說或書,總不能充分客觀?!边@種意見也對,也不對。
無疑的,在這戰(zhàn)時,作家要寫德國人,總只當他們是燒毀我們家屋殺戮我們親丁的敵人。在大的更永久的意義里,這樣辦有時也許是不客觀的。但這種不客觀卻與真象并不沖突。德國人沒有燒我們的城市嗎?沒有殺我們的婦孺嗎?沒有絞死我們的人槍斃我們的人嗎?在這戰(zhàn)時,作家想寫這些,只寫這些,難道不對嗎?
寫蘇維埃軍隊和俄國人民時,道理也一樣。在這戰(zhàn)時,愛國的作家總看到人民的堅忍、英勇、不怕死,而情動于中,也是十分自然的。人民心里不用說還有別種感情,如想家,臨危而懼,還有身體疲勞,頹喪的思想;愛國的作家卻不大愿意留心這些。
憎恨的日子估量現(xiàn)行俄國文學的價值,還得記住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每個俄國作家都參加真正意義的戰(zhàn)爭。俄國作家曾經出入戰(zhàn)爭,我們“作家戰(zhàn)事會議”的論客,我們“戰(zhàn)事新聞處”的戰(zhàn)士,甚至我們大部分的戰(zhàn)事通訊員(莫斯科的通訊員當然在內),是遠不如的。這些俄國作家不僅是通訊員,還有詩人,最溫柔的抒情詩的作者,歷史家——諸色人等。
從一九一四年那些可怕的逆轉的月份,直到莫斯科打了勝仗這一段兒,在蘇維埃寫作上留下極深的印記。在那些月份里,作家們渾身勇氣,滿腔決心,這種勇氣與決心到底將希特拉打了回去,也發(fā)展了他們筋力的、嚴刻的、神秘的、多用形容詞的作風。這種作風,他們在這些好轉的得勝的日子里還運用著。那些壞日子就是西蒙諾夫寫“等著我”——一個兵對他的妻的話——的時候。
等著我,堅決的等著,
就是他們都說我死了;
千萬也別絕望,別相信。只等著我。
最重要的,那些日子是產生憎恨的日子。像作家協(xié)會的尼古拉·梯克漢諾夫說的:“對于德國人的憎恨在這殘酷的戰(zhàn)爭進行中成長——這是一種嚴重的憎恨,無分別的憎恨,還在鼓動紅軍和蘇維埃人民向前進的憎恨?!币痪潘娜炅露?,密凱爾·修羅科夫在報上發(fā)表過一篇可怕的小說,叫做《憎恨的學校》,是憎恨宣傳的最高峰。在這故事里,伊利亞·愛倫堡成了一個大聲疾呼的天才。俄國人民還感到那種憎恨,他們更怕英美人對于德國人會心軟。作家們也還感到這憎恨,并且還表現(xiàn)這憎恨。
有了這些情形才有了那種文學作風,用一個俄國字,就叫做“阿激他”作風,就是激動人民使他們做去。
作家們照我的意見,有一個人超出這種情形,隔開這些情形。他是密凱爾·修羅科夫,最近于俄國偉大傳統(tǒng)中的天才人物。這位《靜靜的頓河》和《翻起的泥土》的著者,老住在他的本鄉(xiāng)維孫斯卡耶村里寫作。他不到莫斯科來花費作家們的大量版稅,而收獲種種榮譽。他不肯做作家協(xié)會會長,因為他太忙——寫作。他不顧檢查制度,只照他所見以為真象的寫作?,F(xiàn)在他正在修改他的新作小說,《他為他們的國家而戰(zhàn)》。修羅科夫用間接的方法造成他的英勇的效果。鋪張或重復愛國的套語,他覺得是不必要的。我看他寫的士兵似乎是真象。他說:“戰(zhàn)時一個人有多少需要呢?比平常不容易死些,有休息,睡得好,吃得夠,有家信,有閑工夫找朋友們抽抽煙;有了這些,一個士兵的幸福就很快的成熟了?!?/p>
另一個地位高的散文作家是阿里舍·托爾斯泰。他無疑的是一個出色的作家,并且是一個精美的風格家。但所寫的多半是相當遠的過去時代,他不曾將自己和這回戰(zhàn)爭打成一片?,F(xiàn)在少數(shù)青年作家有些不喜歡他,因為他的浮夸和氣派;他是有點兒怪,例如將稿紙放在一張齊胸高,斜面像演講桌的桌子上,站著寫作。
最精美的詩人似乎是巴夫爾·安達科斯基,他新近完成一篇詩叫做《兒子》。這是古代的傷痛的作風——好像一個詩人曾經為了吟哦悼戰(zhàn)場死士的歌并呼吁復仇而跟著軍隊前進,好像是他寫下了這篇詩。安達科斯基自己的兒子是個為國而死的戰(zhàn)士,《兒子》是為他作的。
這三位以下的作家們,看來就都差不多。他們是些“阿激他”的作家,——是些記者藝人。其中最好的一個,是康士坦丁·西蒙諾夫,也是最典型的一個。最有發(fā)展的似乎是波利斯·加巴托夫,打破記錄的暢銷書《不屈服的人》的著者,他很顯然受了漢明威的翻譯和郭果爾的影響。
將來至于俄國文學的將來,前晚上我聽到佛斯夫洛德·維斯耐夫斯基提出的一些清楚的步驟。他是一個出色的劇作家,海軍軍官,寫的東西多半關于波羅的海和列寧格勒的防衛(wèi)。他是Snamya雜志的編輯,代表那雜志說話,推而廣之,也代表所有俄國作家說話。他說俄國的戰(zhàn)后寫作要:一、從黨員、士兵、水手、官員、工人,搜集關于這回戰(zhàn)爭的真象;二、光大俄國英勇的傳統(tǒng);三、發(fā)揚斯拉夫主義;德國這敵人已經兩次侵略俄國,得注意教他再不會分開斯拉夫人;四、記住德國人的獸行,如他們在立第斯和梅丹奈克所做的;五、充分表現(xiàn)人的榮譽、良心,靈魂;六、喚起俄國人新的創(chuàng)造的努力,鼓舞他們將在戰(zhàn)爭中所表現(xiàn)的英勇精神移到和平時代的事業(yè)上;七、盡量研究英美,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助力是不會忘記的。
他說:“我們要老實說,說得清楚,有銳利的詞鋒,盼望我們的英美同仁也用同樣的語言,同樣的精神對我們說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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