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酸性智慧”

酸，特別是硝酸、硫酸等強酸具有強烈的腐蝕性作用，因而可以利用硫酸跟金屬氧化物起反應(yīng)的性質(zhì)，來除去金屬表面的氧化物，使金屬的光澤得以重現(xiàn)。

思想，在種種流行的觀念、時髦的話語或陳腐的意識的侵蝕中，也許比金屬更容易形成銹漬斑斑的“氧化物”，因而也需要一種“酸性”的東西來不斷地予以清除。

這種思想中的“酸”，就是思想的反思的維度、批判的維度。反思，是人類思想的“酸性智慧”。

“酸性智慧”有兩層含義:其一，反思的智慧是“酸性”的智慧。這就是說，思想的反思維度不是形成知識、構(gòu)建知識和積累知識，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批判地對待全部的知識，并以“酸”的性質(zhì)清除束縛和禁錮思想的陳腐的“知識”，以“酸”的性質(zhì)清除“過眼煙云”的流行的“知識”。其二，反思的“酸性”是智慧的“酸性”。這就是說，思想的反思維度不是“強制性”地清除思想的“氧化物”，而是以“智慧”的方式去消解思想的塵垢，并以“智慧”的方式去重現(xiàn)思想的“光澤”。

思想的“酸性智慧”，也許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蘇格拉底那里。

蘇格拉底被黑格爾稱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人物”。他的寬大的額頭，成為他的形象特征，也成為他的智慧象征。他的一生清心寡欲，淡泊寧靜;他的思想?yún)s卓爾不群，“離經(jīng)叛道”。結(jié)果，被古希臘的城邦法庭判處死刑。蘇格拉底從容赴死，臨刑前仍與門徒高談闊論，試圖把人們引進更為高尚的真理的境界。據(jù)說，蘇格拉底咽氣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叮囑門徒代他還給欠別人的雞錢。這幾乎成了頌揚蘇格拉底高尚人格的千古美談。

蘇格拉底不認為自己“有智慧”，而認為自己是“愛智慧”。他說:“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無所知。”在他看來，當(dāng)一個人學(xué)會懷疑，尤其是懷疑自己珍視的信念、教義和原則的時候，哲學(xué)就出現(xiàn)了。誰知道這些珍視的信念是怎么在我們的思想中變成如此確定無疑的?誰知道這一定不是某種心愿在從中作梗、為愿望披上思想的外衣而引起的呢?蘇格拉底自稱無知，向人請教，并在發(fā)問中使對方陷入“矛盾”的狀態(tài)。結(jié)果，原以為的有知是無知，無知到無知而不自知的程度。人們原以為，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正義，是天經(jīng)地義、不言而喻的。然而，經(jīng)過蘇格拉底的“辯證法”的“盤詰”，人們心目中的這些堅定不移的東西動搖起來，不得不沿著“反思”的維度去思考。

蘇格拉底的這種“愛智”，確實是一種“酸性智慧”。經(jīng)過愛智的辯證與盤詰，傳統(tǒng)觀念遭受了嚴厲的審視和有力的批判，對人們的精神起著一種震撼的作用，啟示人們以理性的而不是信仰的態(tài)度去對待傳統(tǒng)觀念，使人們獲得一種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的感覺。這在當(dāng)時，使古希臘人喚醒了自我感，形成了強烈的主體意識。這表明:“只有當(dāng)心靈轉(zhuǎn)過身來，直面自己，審視自己的時候，真正的哲學(xué)才會出現(xiàn)?！?sup>[3]因此，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

“認識自己”，就是掃除種種“遮蔽”，就需要反思的“酸性智慧”。蘇格拉底的學(xué)生柏拉圖，曾是一位身材魁偉、英勇善戰(zhàn)的戰(zhàn)士，但卻在老師的“辯證”智慧中感受到了無限的魅力?？吹嚼蠋熡眉怃J的問題擊中對手的要害，“戳穿僵死的教條和武斷的設(shè)想”，他感到愜意極了。^[4]柏拉圖成為智慧的熱烈追求者。

蘇格拉底的辯證法，辯來辯去，最后總是要人回答:真善美或正義勇敢德性“是什么”，也就是要求人們給概念下定義。柏拉圖由此提出，既然各種各樣的“美的事物”都不是“美本身”，這就是說，人不能憑借感官經(jīng)驗，而必須訴諸抽象思維，才能形成關(guān)于“美”的認識。于是，柏拉圖提出:“事物，可見不可知;理念，可知不可見”。感官感覺到的事物，對理性思維來說是“非存在”;理性思維認識到的理念，對感官經(jīng)驗來說是“非存在”。這樣，就把世界的“存在”與“非存在”同感知事物現(xiàn)象的“感性”與把握事物本質(zhì)的“理性”聯(lián)系起來。于是，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就獲得了真實的對象:人的感性與理性的矛盾。

人們都知道，“知識就是力量”，是近代哲學(xué)開拓者之一弗蘭西斯·培根的名言。但是，人們卻不甚了解這句名言的真實意義。培根認為，人類的力量在于智力;發(fā)揮智力必須首先“澄清智力;而澄清智力，就要找出并阻斷謬誤的來源”。孔狄亞克曾作過這樣的評論:“沒有人比培根更了解人類犯錯誤的原因。”培根的著名的“四假相說”，就是他以反思的“酸性智慧”，對“人類犯錯誤的原因”的揭示，對人類智力的“澄清”。

所謂“四假相”，就是“種族假相”、“洞穴假相”、“市場假相”和“劇場假相”。正是這“四假相”，構(gòu)成了人類犯錯誤的根源。

人類作為一個種族，總是具有“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培根則提出，“人的所有知覺，包括感官的和理智的知覺，所涉及的只是人，而不是宇宙。人的頭腦類似于那些表現(xiàn)凹凸不平的鏡子，它們把自己的特性賦予了不同的對象”，“使它們扭曲、變形”。“人類理解力由于其特殊的本質(zhì)，很容易夸大事物實際上的秩序及規(guī)律的程度?！薄叭魏我粋€命題一旦被提出(無論是由于得到普遍承認和信仰還是由于它能令人愉快)，人類的理解力便會強迫每一件其他的事為之添加新的支持和旁證;而且，即使有非常令人信服的大量例證表明事實正好相反，但人們對這些實例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嗤之以鼻，要么用個別的差異來排斥和拒絕它們。人們總是懷著強烈的有害偏見，不肯放棄先入為主的成見?！边@就是所謂“種族假相”。

“洞穴假相”則是指因人而異的錯誤。培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洞或穴，它會使自然的光線產(chǎn)生折射并改變顏色?！边@個“洞穴”，就是由天性加上教養(yǎng)以及個人的身心狀態(tài)所形成的性格。例如，有的人長于分析，因而到處看到差異;有的人善于綜合，因而隨時看到相似;有些人的情趣表現(xiàn)出對古董的無限的傾慕，有些人則急不可待地擁抱新奇。正是人人皆有自己的“洞穴”，便難以逾越個人的成見。

“市場假相”，是指由于語言及其表達所造成的錯誤。這種錯誤來自“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聯(lián)系”，所以稱作“市場假相”。人們用語言交談，“而詞語的含義是根據(jù)一群人的理解強加在個人頭腦之中的，不好的和不恰當(dāng)?shù)脑~語會對人的思想產(chǎn)生奇怪的阻礙”。

“劇場假相”，是培根用來特別地批判先前的哲學(xué)的。他說:“所有的得到公認的哲學(xué)體系，都只不過是一些舞臺上的戲劇，代表了哲學(xué)家們以虛構(gòu)和戲劇手法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世界?！薄霸谡軐W(xué)劇場上演的劇目中，你所觀察到的事物與在詩人劇場中所能看到的完全相同，——舞臺上表現(xiàn)出來的故事比現(xiàn)實更縝密、精美，它們更符合我們的愿望，而不是歷史的事實。”因此，培根把那些“從哲學(xué)家們的各種教導(dǎo)和錯誤的演示規(guī)則中移入人們頭腦的”假相稱作“劇場假相”。這既體現(xiàn)了培根對以往的哲學(xué)、特別是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xué)的批判，又表達了培根對沖破精神世界的局限、創(chuàng)建新的哲學(xué)的渴望。正是為了尋求符合近代實驗科學(xué)要求的新的推理方式和新的理解工具，培根系統(tǒng)地形成和提出了歸納方法。

在今天看來，培根關(guān)于“四假相”的闡釋，也許大有可以商榷之處。但是，“四假相說”所表現(xiàn)的“酸性智慧”，卻具有思想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永恒價值?！耙粋€人如果從肯定開始，就會走向懷疑;但如果他從懷疑出發(fā)，就將以肯定為歸宿”。這大概就是不破不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