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懼”宗旨
一 “戒懼”宗旨
鄒守益之學,以“戒懼”為宗旨。戒懼出自《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原意為時時提撕警覺,不使心稍有所忽。即使極隱微之地,亦不敢懈怠間斷。朱熹區(qū)分戒懼和慎獨,認為戒懼是意念未生起時提撕警覺,慎獨是意念生起而人不知時謹慎小心。王陽明不同意朱熹這種區(qū)分,認為:“只是一個功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保ā秱髁曚洝飞希╆柮鬟@個觀點,本于他的良知常精常明,無有滅息之時的理論。鄒守益繼承了陽明這一思想,把戒懼作為道德修養(yǎng)功夫的全部內(nèi)容。在鄒守益這里,戒懼也即孔門所謂“敬”,他說:
圣門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于塵俗也。戒慎恐懼,常精常明,則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國,直以敬事為綱領(lǐng)。(《簡胡鹿崖巨卿》,《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敬、戒懼,目的在于不使良知污壞,保持精明狀態(tài);只有良知精明,才能流行所至皆合理,是非判斷皆中節(jié)。在鄒守益,戒懼是功夫,良知是本體。良知本體即天理,其流行自有天然之中,他說:
良知精明處,自有天然一定之則,可行則行,可止則止,真是鳶飛魚躍,天機活潑;初無妨礙,初無揀擇。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則糠秕迷目,天地為之易位矣。(《答周順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良知本精明無蔽,功夫在戒懼以去其障蔽。故鄒守益之戒懼說,實即復性:“吾心本體,精明靈覺,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淵淵乎江河之長流。其有所障蔽,有所滯礙,掃而決之,復見本體。古人所以造次于是、顛沛于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體耳?!保ā逗喚敛畯V諸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鄒守益把戒懼與《大學》的“明明德”聯(lián)系起來,認為良知即明德,戒懼即明明德功夫,他說:
明德之明,人人完足,遇親而孝,遇君而忠,遇朋友而信,無往非明德之流行;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學問之道無他,去其不善以歸于善而已矣。(《簡鮑復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鄒守益所謂良知,與王陽明大致相同,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對本具之善性的自覺,即陽明所謂“所性之覺”,二是主體的是非判斷功能及其準則。求得“所性之覺”,亦惟在“明心”;明心之功,即去其障蔽以復其本體,而非對本體有所損益,他說:
良知之教,乃從天命之性,指其精神靈覺而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無往而非良知之運用。故戒懼以致中和,則可以位育;擴充四端,則可以保四海。初無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問好察以用中矣,誦詩書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蓄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復夏太仆敦夫》,《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鄒守益這里以天命之性為四端之情之所出,性是情的根據(jù),情是性的運用。他的戒懼以致中和,是負面功夫;擴充四端,是正面功夫。戒懼是“格其非心”,擴充四端是致良知,致良知即格物。故鄒守益說:“博文格物,即戒懼擴充,一個功夫,非有二也?!保ā稄拖奶投胤颉罚稏|廓鄒先生文集》卷五)此亦王陽明“博文即約禮”、“道問學即尊德性”之義。
鄒守益功夫全在下學上用,而下學即所以上達,故主張體用合一、寂感合一,反對離感求寂,他說:
寂感無二時,體用無二界,如稱名與字。然稱名而字在其中,稱字而名在其中。故中和有二稱,而慎獨無二功。(《簡余柳溪》,《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五)
統(tǒng)只戒懼慎獨一功,用在感時即用在寂時,寂感體用不二,說一則另一自然包含其中。鄒守益反對以寂為本來面目,以感應、運用為寂體之效驗并因而專用功于寂,感上著不得功夫的觀點,認為這種見解割裂寂感的體用關(guān)系,倚于感則為逐外,倚于寂則為專內(nèi),均于本性之體用不二有弊。所以他主張在日常人倫庶物上戒懼慎獨,此便是下學上達功夫。他說:
人倫庶物,日與吾相接,無一刻離得。故庸德之行,庸言之謹,兢業(yè)不肯放過,如織絲者絲絲入扣,無一絲可斷,乃是經(jīng)綸大經(jīng)。(《龍華會語》,《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七)
胸中一有所不安,自戒自懼,正是時時下學,時時上達,準四海,俟百圣,合德合明。(《青原贈處》,《東廓鄒先生文集》卷二)
鄒守益主張寂感體用如一,他反對超越動靜的絕對“靜”。在他看來,當時學者對周敦頤“主靜”之旨理解多有誤,他指出,主靜不是離動靜、超動靜,而是心無有私欲的本來狀態(tài)。本來狀態(tài)自身雖靜,但它卻是主宰、管轄萬事萬物的樞紐,它是靜而未嘗靜,動靜一如的。他說:“一物不留,卻是萬物畢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體;萬物畢照,是常感之用?!保ā多u守益集》第733頁)人心的這種寂感體用不二的性質(zhì),鄒守益認為來自“天”,天人合一,天理是人事的原則,天是人效法取象的范型。天本身無聲無臭,從這個方面說,它是無極;但無聲無臭的天卻綱維萬化,天運無一息之停,天機活潑,萬物各極其性,從這方面說,是太極。人效法天,圣人之心無私欲雜入,仁義中正時時流行,無一時或停而人倫日用以成。從其無欲說,是“不睹不聞”,從其仁義中正時時流行說,是“莫顯莫見”。故鄒守益說:“知太極本無極,則識天道之妙;知仁義中正而主靜,則識圣學之全?!保ā多u守益集》第733頁)他認為,“真性超脫之機”,須從無極太極悟入:“無極而太極”不過是從四時常行、百物常生處見太極,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處見真性。他認為這個意思,與王陽明上達不離下學,體用動靜通一無二的精神一致。但須時時戒懼,使良知精明,然后心本具之理自然流行。
鄒守益主動靜體用一如,他認為戒懼不能離開人的感性欲望,離開感性欲望,戒懼功夫便著空。友人劉師泉曾把聲色貨利比做霧靄魑魅,鄒守益對此持截然相反的意見。他認為喜好聲色貨利是人的本性,聲色貨利本身并不是惡,只要做到心地廓然大公,物來使之皆合理,則聲色貨利并非心體的障蔽,他說:“形色天性,初非嗜欲,惟圣踐形。只是大公順應之,無往非日月,無往非郊野鸞鳳?!保ā逗唲熑痢?,《東廓鄒先生文集》卷六)這同王陽明“七情順其自然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和“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fā)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傳習錄》下)的思想是一致的。鄒守益認為,戒懼以使心廓然大公,保持良知本體,則聲色貨利各得其宜,這是“導”的方法。強禁絕使之不生,是“遏”的方法。他同意導欲而反對制欲。
由此,鄒守益反對宋儒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分別,認為二者本一,在氣質(zhì)之性上才可以見天命之性,離開氣質(zhì)之性,無處求天命之性,他說:
天性與氣質(zhì),更無二件。人此身都是氣質(zhì)用事: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氣質(zhì)。天性從此處流行,氣質(zhì)與天性一滾出來,如何說得“論性不論氣”!除卻氣質(zhì),何處求天地之性?(《東廓語錄》,《明儒學案》第345頁)
就是說,天地之性就是氣質(zhì)之性的合理處。但欲得天理,須先有戒懼功夫,使判斷是非的良知精明無蔽。所以鄒守益反復強調(diào):“中和不在戒懼外,只是喜怒哀樂大公順應處。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順應與君臣父子交接處?!保ā多u守益集》第731頁)
從以上所述看,鄒守益論良知本體,論戒懼慎獨功夫,論心本體之寂感體用如一,論下學上達,論性情關(guān)系,皆本陽明一貫宗旨。陽明立教,雖據(jù)弟子之根器利鈍、所得深淺隨機指授,重點有所不同,特別是晚年學問臻于化境,立說更為隨意,與早年差別甚大。但若統(tǒng)觀,則非無一貫之旨。得陽明一貫之旨、平實功夫者,以鄒守益為最,故劉宗周曾說:“東廓以獨知為良知,以戒懼慎獨為致良知之功,此是師門本旨。而學焉者失之,漸流入猖狂一路,惟東廓斤斤以身體之,便將此意做實落功夫,卓然守圣矩,無少畔援。諸所論者,皆不落他人訓詁良知窠臼,陽明之教,率賴以不敝,可謂有功師門矣?!保ā睹魅鍖W案·師說》)劉宗周這個評論,雖說是為糾正王學的偏弊而發(fā),但對照鄒守益學行實際,是頗為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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