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家與年代臺灣自由民主運動
李淑珍
一、前 言
1950年代的臺灣自由民主運動(liberal democratic movement),以《自由中國》(以下簡稱《自中》)雜志為旗手,第一、二代自由主義者胡適(1891—1962)、雷震(1897—1979)、殷海光(1919—1969),則是其中的關鍵人物。而創(chuàng)辦《民主評論》(以下簡稱《民評》)的新儒家徐復觀(1904—1982),也常投稿《自中》,自始至終密切觀察《自中》的起落,與殷海光等人就各種議題激辯,并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雷震的組黨運動。他既是自由主義陣營的熱切的支持者,又是它尖銳的反對者;他與胡適等三人之間的互動,既有思想上的交流與交鋒,又有個性上的對照與沖突。不論就個人私交、思想沖突或行動參與而言,新儒家和自由主義者的互動,都是我們理解1950年代臺灣自由民主運動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102]
本文將從徐復觀的視角出發(fā),觀察胡適等三人所樹立的不同自由主義人格典型,讓我們對那個時代有更生動的想象、更親切的理解。胡適冀圖維持學者的超然立場,使他在政治上瞻顧徘徊、自我設限,充滿無力感。殷海光以道德熱情鼓吹科學方法,不但沖撞權(quán)威、風骨傲然,他與自我及同儕的關系也極為緊張,使他走向玉石俱焚的道路。雷震沒有革命家的浪漫理想主義,但他堅韌寬厚,面對挫折不屈不撓,富有包容性與行動力。他們透過生命展現(xiàn)出華人自由主義者的三種樣貌,這些人格差異也決定了他們在自由民主運動中的不同角色。
本文也將透過《民主評論》與《自由中國》的數(shù)次論戰(zhàn),思考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在哲學、政治、經(jīng)濟等議題的異同。我們看到,流亡臺灣的外省知識分子,在外有極權(quán)威脅、內(nèi)有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中,苦心為自由主義重新定位。在政治、經(jīng)濟問題上,《自由中國》鼓吹的是“古典自由主義”,《民主評論》所服膺的則是“左翼自由主義”;在哲學立場上,《自由中國》篤信“經(jīng)驗主義”(empiricism),《民主評論》則堅持“理想主義/唯心論”(idealism)。此外,二者同樣支持民主自由,但對“自由”的理解卻南轅北轍;對于“政治領域是否應談道德”的問題,更是互不妥協(xié)。但更大的爭議,則是來自他們對中華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的差異。這些深刻的討論,豐富了1950年代自由民主運動的思想內(nèi)涵。
1950年代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在臺灣所發(fā)生的爭論,呼應了1920年代在中國大陸所發(fā)生的“東西文化論戰(zhàn)”、“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因為,流亡港臺的外省知識分子都否定共產(chǎn)主義的可行性,但是又有什么替代方案,可以作為新的建國方略?這使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回到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起點——五四運動,沸沸揚揚地爭辯中國(包括臺灣)在共黨革命之外的其他可能出路。也因此,雖然在政治、經(jīng)濟問題上有更廣的關懷,但是在哲學與文化上,他們的議題卻少有新意。盡管原創(chuàng)力有限,但是這么一來,與20世紀大陸懸隔已久的臺灣,卻因此有機會熟悉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論述,而進入現(xiàn)代華人文化的“語境”中。
遺憾的是,外省人主導的1950年代的自由民主運動,最后以臺灣當局的整肅告終。幸運的是,1980年代之后,乘著本土化的浪潮,臺灣自由民主運動終于開花結(jié)果,使我們可以檢驗當時論述的對錯是非。對今天的中國大陸而言,臺灣的“成功經(jīng)驗”固然可以參考,但是“失敗經(jīng)驗”卻可能更有啟發(fā)性。特別是1990年代以降“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者”交鋒,許多“議題”都可以從1950年代的臺灣經(jīng)驗中找到先例,而許多“情緒”也令人感到似曾相識。雖然場景已由冷戰(zhàn)時期轉(zhuǎn)移到全球化時代,但是這些一再重復的對話,提醒我們:近代華人社會的“語境”,在整個20世紀并未明顯改變。
囿于筆者的學術(shù)訓練,本文的史學敘事比重超過哲學分析。筆者以為,在我們思考20世紀華人文化圈的社會思潮與文化變遷時,除了以“大歷史”的角度追溯發(fā)展軌跡、總結(jié)歷史教訓之外,也要嘗試掌握“微歷史”的脈搏。因此,本文將試圖重建歷史現(xiàn)場,于依稀仿佛之間,想象當年人物的言笑謦欬,不只把他們當作“思想的符號”,也勾勒他們復雜的互動與微妙的情緒。畢竟,活在當年的人——一如活在今日的我們——在大時代的背景下,不是扁平的剪影,而是有其個別特殊的情感、思想和意志。這些被史家黃仁宇認為與“大歷史”無關的成分,卻是活在當下的人的真實感受,而這一點,不論是強調(diào)“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者,或是重視“生命實感”的新儒家,或許也能同意?
二、白色恐怖下的臺灣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籠罩在濃厚的“白色恐怖”氣氛中,這一點大家都沒有異議。但是,要如何解讀它,臺灣本省人士與外省流亡知識分子有不同的看法。
許多本省人以他們的日本經(jīng)驗為衡量標準,將“白色恐怖”歸咎于“中國”或是“國民黨政府”的威權(quán)特質(zhì)。徐復觀的臺籍好友張深切(1904—1965)就認為,在日本殖民時代,統(tǒng)治者雖然痛恨臺灣人組成反政府組織,但是只要遵循日本人訂下的法定程序,臺灣人還是享有一定程度的言論、出版、集會、結(jié)社自由。[103]至少在“九一八事變”(1931年)以前,從保守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到共產(chǎn)主義,島上各種社團、刊物、演講活動都能蓬勃發(fā)展,甚至也曾出現(xiàn)第一個政黨組織——臺灣民眾黨(1927—1931)。
不過,隨著二次大戰(zhàn)陰影的逐漸擴大,臺灣的公民社會活動在日治后期受到壓制。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中華民國接收臺灣,島上言論自由一度恢復,報刊雜志百花齊放,對行政長官陳儀的不當政策多有批評,終于導致“二二八事件”(1947)的鎮(zhèn)壓。臺籍菁英分子在“二二八”中死難慘重,幸存者從此噤若寒蟬。1949年國民政府在內(nèi)戰(zhàn)失利后退居臺灣,依據(jù)《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發(fā)布戒嚴令,全島更是萬馬齊喑。因此,將“白色恐怖”歸咎于國民黨的威權(quán)本質(zhì),成為臺灣本省人士根深蒂固的看法。
但是,流亡臺灣的外省人,對“白色恐怖”卻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以“獨裁”之名形容國民黨在大陸的統(tǒng)治,有點言過其實,因為當時它只是個組織松散的政黨。國民黨是在撤退來臺之后,威權(quán)統(tǒng)治才真正雷厲風行。由于退無死所,在危疑震撼之際,國民黨才會以鐵腕控制他們的最后一塊領土。特別是經(jīng)過1950年以陳誠(1898—1965)、蔣經(jīng)國(1910—1988)為首所推動的“改造”,國民黨“以共黨為師”,強化蔣介石(1987—1975)領導,整頓派系,加強組織,使國民黨脫胎換骨。他們推動“反共抗俄總動員運動”,以黨作為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領導中樞,鉗制人民的自由與人權(quán),使1950—1960年代的臺灣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警察國家”。
嚴格來說,和20世紀的納粹相比,國民黨在臺灣的統(tǒng)治只能算是“威權(quán)主義”(authoritarianism),而非“極權(quán)主義”(totalitarianism);人們沒有“表達意見的自由”(freedom of expression),但至少還有“不說話的自由”。但是,不管是對本省人或外省人,“白色恐怖”都是他們前所未有的經(jīng)驗,令他們難以接受。
曾經(jīng)參與密笏的徐復觀發(fā)現(xiàn),從前在重慶、南京時期,他還可以憑著個人良知,與國民黨高層深談(雖然談了未必算數(shù));但逃到臺灣之后,不論私交如何深厚,他們都拒絕和他觸及正經(jīng)問題。因為,他們已經(jīng)用一層硬殼把自己包裹起來,自我保護,不愿面對客觀情勢,并以自己虛浮的意志,不斷地摧毀客觀的法律、文化、學術(shù)等客觀標準。[104]
構(gòu)筑這層硬殼的方式之一,即是不斷膨脹黨、政、情治勢力,將之深深滲透到民眾生活之中。從1950到1952年,國民黨員從五萬人迅速增加為二十五萬人。[105]“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插手干預各層級的教育。由“中統(tǒng)”、“軍統(tǒng)”發(fā)展出的眾多情治組織——國家安全局、情報局、調(diào)查局、警備總部、總政戰(zhàn)部——縱橫交錯,偵騎四出,既合作又競爭,任意羅織匪諜罪名,逮捕可疑分子。[106]
“白色恐怖”無所不在,使得人人自危。自由主義者殷海光感嘆:在臺灣社會各個角落,都有一堵看不見的墻把人與人隔離起來;人人以“安全”為第一考慮,不敢說真話,只怕“禍從口出”。政治力的滲透,使臺灣沒有一處不罹患“政治神經(jīng)衰弱癥”,人人無不癱瘓、麻木、疲憊、厭倦、彷徨,口是心非、人格分裂,裝腔作勢、敷衍應付。國民黨只能靠著軍事、警察、特殊力量(按:情治單位),以及金錢官爵、宣傳蒙蔽、苛煩無比的辦公手續(xù),來勉強維持表面上的服從和整齊劃一。[107]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部分流亡來臺的知識分子渴望將自由主義引入臺灣。他們對日治時期臺灣的自由傳統(tǒng)毫無所悉;他們所念茲在茲的是繼承五四精神。對他們來說,自由主義不只是抵抗對岸共產(chǎn)主義的利器,更為保障島上個人尊嚴與自發(fā)生活所必需。這個信念,使《自由中國》成為20世紀50年代臺灣最大膽敢言的政論雜志。
三、自由主義的人格典型
(一)悲劇性的偉大書生:老年胡適
“自由”這個意義,這個理想,“自由”這個名詞,并不是外面來的,不是洋貨,是中國古代就有的……
1949年3月,58歲的胡適——當時名義上的北大校長——在烽火連天的時刻到臺灣訪問一周。他以近乎新儒家的語氣,對著臺北六千名聽眾演講“中國文化里的自由傳統(tǒng)”。[108]胡適幼時曾在臺灣東部待過兩年,這一篇演講不期然為他開啟了生命中又一段的臺灣歲月。
這場演講結(jié)束后十天,風塵仆仆的胡適又從上海出發(fā),搭船橫渡太平洋,前往美國,冀圖挽回美國人對兵敗如山倒的國民政府的支持。在“威爾遜總統(tǒng)輪”上,他為《自由中國》寫下四條宗旨,要宣傳自由民主的真價值,督促政府改革政治經(jīng)濟,抵抗剝奪一切自由的極權(quán)政治,使整個中華民國成為自由的中國。[109]他和幾個親國民黨的自由派朋友——王世杰(1891—1981)、杭立武(1903—1991)、雷震——努力想在中國發(fā)起一個文化、思想上的“自由中國反共運動”,以抵抗共產(chǎn)主義的蔓延,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半月刊只不過是其中一個部分。
就像徐復觀辦《民主評論》一般,這些自由主義者的目標并不在于向國民黨爭奪權(quán)力;相反地,他們爭取民主的根本動機,是要加強國民黨的力量、要救國民黨。[110]只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施展,大陸政權(quán)即告易手。這些自由主義者只得將基地移往臺北,于1949年底正式發(fā)刊。《自由中國》的財源,來自教育部(杭立武時任部長)每月三百美元的資助,雷震擔任社長,毛子水、王聿修分任正副總編輯,而“發(fā)行人”一職,則由遠在美國的胡適掛名。[111]臺灣的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傳統(tǒng),于焉展開。[112]
可是,留在美國的胡適,卻飽受挫折。他奉命修補瀕于破裂的中美關系,可是國民黨大勢已去,大家充滿失敗心理,靠著他與美國領袖的私人關系,無補于大局?!拔腋械教Р黄痤^,說不出話。因為大家成見已深,使我處處碰壁;也因局勢太大,不是私人間的談話所能轉(zhuǎn)移的”,痛苦的他只能取消一切約會,替國家保留一些尊嚴。[113]除了曾在普林斯頓大學的“葛思德東亞圖書館”(Gest Oriental Collection)擔任短期管理員之外,接下來的九年,胡適隱居紐約,幾乎完全從公共舞臺消失。
當時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念歷史學博士的唐德剛(1920—2009)回憶,盡管生活艱辛,這一位曾引領一時風騷的人物依然恂恂儒雅、慈祥天真,不失昔日風采。[114]只不過,從其他方面看來,胡適已開始流露老態(tài)。在學術(shù)上,他沒有太大的進境:雖然完成了地質(zhì)學家丁文江(1887—1936)的傳記,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水經(jīng)注》的考據(jù)。他整日待在母校哥大圖書館,巨細靡遺地閱讀印刷粗糙的海外華文報紙,對副刊看得尤其仔細。[115]中國大陸在1951—1952年和1954—1955年發(fā)動排山倒海的“胡適思想批判”,他隔海遙對,不無自豪;那些殺氣騰騰的作者,怎么也想不到:這一位被看成洪水猛獸的“買辦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此時只是一個窮老頭子,每天抱著黃色紙袋躑躅街頭,幫沉迷牌桌的太太江冬秀到市場買菜![116]
流亡美國三年之后,胡適在1952年11月重訪臺灣。他的來到,使退居小島、士氣低迷的外省人信心大振——還好,這個最著名的自由主義者,是和他們站在一起,不是站在共產(chǎn)黨那一邊,讓他們終于放下心來。[117]胡適飛機抵達臺北松山機場時,有蔣經(jīng)國及上千位教育學術(shù)界人士接機。十一天后,近萬名聽眾涌入臺北的“三軍球場”,全島各地收音機也全部開放,讓數(shù)百萬人聆聽他演講“國際形勢與中國前途”。聽到他譴責國際勢力,認為英美等國犯下大錯,才造成大陸政權(quán)易手,多數(shù)外省人想必心有戚戚焉。
胡適這次來臺,正逢《自由中國》舉辦發(fā)行三周年紀念會。出人意料地,他竟在紀念會上辭去了“發(fā)行人”的名義。他不希望“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只有胡適才能享有,而期許《自中》同仁也努力爭取言論自由。他說:
言論自由是要自己爭取的。爭取自由,是應該負責的。我們在這個地方,話說錯了,要負說錯話的責任;違反了國家法令,要負違反國家法令在法律上的責任。要坐監(jiān)的,就應該坐監(jiān);要罰款的,就應負罰款的責任。我住在國外來負發(fā)行人的責任,名義上是爭取自由,這未免有點假。所以,我希望朋友當中能負起實際責任的人來負發(fā)行人的責任。[118]
這段話,固然是勖勉《自中》同仁更勇于承擔言責,但聽來卻不無為自己卸責的意味,乍聽之下甚至有如官方恫嚇。許多《自中》社員想必很失望,因為這么一來,胡適就無法再為《自中》提供保護傘,防范國民黨的干擾。[119]不過,社長雷震倒是很坦然;他在日記里寫道:“我個人是會獨立奮斗的,不必要什么靠山,過去之用胡適之先生為發(fā)行人,并非以他為招牌也。”[120]
盡管這件事令《自中》五味雜陳,但是,胡適畢竟是胡適。他應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之邀寫稿,卻呼吁蔣介石停止“陽明山的訓練班”(按:即“革命實踐研究院”),好把他的精力騰出來,專注于國家和世界大事——因為“蔣先生是中華民國的總統(tǒng),這是他的主要任務。國民黨的總裁不是他的重要任務”。[121]這樣的文字,想必令異議人士鼓舞,而令當局難堪。
在他近兩個月的訪臺期間,各家記者爭相采訪、邀稿;從臺北、臺南到臺東,胡適所到之處萬人空巷,學生、樂隊列隊歡迎,政界、學界人士圍繞。[122]盛大的歡迎場面令胡適不安,但他似乎也樂于重溫受到萬眾矚目的盛況。雖然行程身不由己,但是:“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sup>[123]
在渴望一睹胡適風采的人群中,徐復觀也是其中之一。胡適訪臺期間行程緊湊,雷震有幸經(jīng)常伴他同行;而通過雷震的介紹,徐復觀終于有機會和胡適見面,長談兩個小時。談的主題是中共當年在延安的情形以及最近的動態(tài);至于臺灣的政情,因為時間不夠,他們相約再談。只不過,一個半月后,當徐復觀坐了四個小時火車由臺中北上、打算再次拜會時,卻兩度撲空,因為胡適的行程都已排滿了。[124]
相對于牟宗三對胡適的敵意(牟氏不準他在師范學院的學生去聽胡適演講),[125]徐復觀對胡適的熱情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細想想,其實不難理解。雖然十年之后,徐復觀成為對胡適的文化及學術(shù)取向批判最猛烈的學者,但胡適對自由民主的追求,徐復觀一貫尊重、從不懷疑。因此,他一方面去函香港《民主評論》的編者,在胡適留臺期間,不要發(fā)表批評他的文章;[126]另一方面,他也通過雷震,向胡適轉(zhuǎn)達諍言:他覺得胡先生很像晚年的曾國藩,只想持盈保泰,不肯犧牲;他建議胡先生多做翻譯工作,以充實文化界。據(jù)雷震的記錄,胡適只針對前半段批評為自己辯解:他不是持盈保泰;早在四十年前,他已經(jīng)表明不愿參加實際工作。[127]至于后半段的建議,他則不置可否。如果徐復觀知道胡適是如此響應,恐怕大失所望。
1954年2—4月間胡適再度訪問臺灣。這一次,他是擔任國民大會主席,主持投票,選舉蔣介石連任第二屆“總統(tǒng)”??梢韵胍姡娙藢λ暮闷婧蜔崆槎祭鋮s了許多。但胡適還是盡了他的言責。在一次飯局中,他向蔣介石說:六年前他就已經(jīng)請“總統(tǒng)”在當選(第一屆“總統(tǒng)”)后改變作風,只是因共黨席卷大陸,局勢也許不容“總統(tǒng)”改變。但現(xiàn)在既然臺灣已經(jīng)安全了,[128]今后可以改變作風了吧。
蔣“總統(tǒng)”很有風度地答應了?!翱偨y(tǒng)”說:“這幾年因為保衛(wèi)臺灣,也許給人民不自由”,今后他會給人民“更大的民主與更大的自由”。[129]只不過,胡適才離開臺灣,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長張厲生(1900—1971)就告訴雷震:胡適短期回來訪問可以,但不可以待太久;他雖然愛政府、愛國家,“但看事角度不同,可能引起誤會”。[130]
其實,不管當局高不高興,由于生活拮據(jù)和研究需要,胡適本就有到臺北南港終老的打算。[131]1958年,他果然回臺灣常住了——而且竟是應蔣介石之邀,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為什么蔣介石會愿意提出這項邀請?許多自由派人士猜想,這可能是因為:蔣介石以莫須有的罪名撤換原來的中研院院長朱家驊,而把這個位子留給胡適,是為了羈縻胡適,生怕他出來組織反對黨。[132]
胡適對這個說法很不以為然。他寫信給好友語言學家趙元任說:在《自由中國》和他本人都遭到國民黨強烈攻擊的時刻,他有責任留在臺灣,好讓人把他更當一回事。[133]令他懊惱的是,許多自由派人士(如夏道平、杜蘅之)并不領情,他們大多不贊成胡適接受這個職位。沒奈何,胡適只好祭出“學術(shù)”這塊擋箭牌:“我們今日有維持中研院的責任,因為這是蔡孑民、丁在君、傅孟真、朱騮先費了多年心血培養(yǎng)起來的一點成績?!?sup>[134]
美國漢學家賈祖麟(Jerome Grieder)認為,晚年的胡適令人失望,而他自身也深感沮喪。[135]徐復觀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五四時代胡適有兵有將,既有青年追隨、又有朋友環(huán)繞;胡適在臺灣的最后四年則無兵無將,既無青年、又無朋友,因為他們無法理解他的痛苦。身為一個有良心血性的知識分子,胡適不能把自由民主的問題放在一旁,不聞不問,只以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做自己的學問。但是:
即使以他的地位,依然有他應當講,他愿意講,而他卻一樣的不能講的話。依然有他應當做,他愿意做,而他卻一樣的不能作的事。他回到臺灣以后,表面是熱鬧,但他內(nèi)心的落寞,也正和每一個有良心血性的書生所感到的落寞,完全沒有兩樣。或者還要深切一些。[136]
遺憾的是,盡管徐復觀對胡適的政治立場有這樣深刻的同情和理解,但是胡適卻成了徐復觀退出雷震組黨運動的主因。[137]而胡適的文化和學術(shù)立場,也引發(fā)徐復觀不斷的批評,甚至成為胡適生前最后的一擊。[138]
(二)死而不已的民主斗士:中年雷震
雷震只比胡適小6歲;1949年來到臺灣時,他是52歲。雖然在年齡上稱不上是胡適的晚輩,但他的心態(tài)和意志,都比胡適顯得更為進取。
在《自中》朋友們的回憶中,雷震南人北相,身材高大(182厘米高),童山濯濯,為人豪爽。他在日本就讀中學時,就加入了國民黨;其后畢業(yè)于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法學科,主修憲法。他在抗戰(zhàn)前后歷任要職,包括國民參政會副秘書長(1943—1948)、政治協(xié)商會議秘書長(1946)、制憲國民大會代表兼副秘書長(1946)以及行政院政務委員等等。
以雷震這樣的官方背景,他會領導《自由中國》批評時政、乃至組織反對黨,實在出人意表。事實上,他位居國民黨要津而出面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就令王聿修、張佛泉、毛子水、崔書琴等自由派人士深懷戒心,唯恐《自中》會被這個政治人物操縱。這也是他們力主由胡適掛名發(fā)行人的真正原因。他們請雷震擔任社長,不過是希望通過他來找經(jīng)費,[139]不是真的信任他有自由主義的信仰。
但話又說回來,《自由中國》幕后本就眾聲喧嘩、成色駁雜,雷震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蹲灾小肪庉嬑瘑T會的成員,既有國民黨官僚(雷震、杭立武)、著名學者(胡適、毛子水、張佛泉)、青壯學人(夏道平、殷海光),也有政論家(戴杜衡)、作家(聶華苓),甚至有人曾任職于蔣經(jīng)國麾下的政工干校(傅正)。[140]在這種情況下,有雷震這樣的國民黨官員加入,也不是那樣奇怪。雷震知道,他過去有許多地方被人誤解,認為他亦不過是一個“隨波逐流之政客耳”,其實他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做什么。[141]
根據(jù)殷海光的觀察,雷震無論在思想形態(tài)、行為模式和待人接物的習慣上,和老牌國民黨人并沒有什么差別,欠缺一個真正革命家必要的浪漫和理想主義。[142]譬如說,像當時許多名流一樣,雷震除了正式婚姻之外,私底下還維持一個龐大的“地下家庭”,有違“一夫一妻”的現(xiàn)代倫理。許多出身學界的《自中》同仁抱怨,雷震“什么東西都要管”,他是“官僚,不懂這個,不懂那個”[143],很難想象他是一個堅持原則的憲政主義者。當年的年輕編輯許冠三回憶:
不管大家如何爭辯,若干批評政府的文稿,不是給改成溫吞水,就是整篇見不了天。當爭到無辭以對時,他總是伙同毛子水勸我們年輕人莫動火氣,須以大局為重。他從不大聲說話,只是慢慢的跟大家磨,更不發(fā)脾氣,幾個月下來,我們終于明白,他那“各黨各派之友”的綽號得來決非偶然。他的健忘,也沖淡了編委間的不少緊張。不需多久,一度成為爭執(zhí)焦點的話題就會給他忘得一干二凈,弄得大家欲追無望,啼笑皆非……[144]
誠如政論家司馬文武所說,雷震最偉大的地方,不在于他的思想,而在于他的人格。[145]他性情篤厚,忠于朋友,至死不渝:好友湯恩伯將軍死后,他經(jīng)常在新年到“恩伯兄”的墳上拜年。[146]孤家寡人的《自中》同仁羅鴻詔,來臺后在他家住了七年,直到1956年羅氏去世為止。雷震甚至在1977年將羅氏遷葬于自己購置的“自由墓園”,[147]真正做到了“生,于我乎館;死,于我乎殯”。一位情治人員老陳長年盯梢雷震,兩人后來竟然成為好友,老陳甚至還買了一塊相連的墓地,打算死后繼續(xù)相伴。[148]雷震溫暖慷慨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從雷震日記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生活充滿人情酬酢,行程中排滿壽宴、告別式、接風、餞行……人有所求,他總是極力幫忙;他熱心排難解紛,更為眾人所稱道。[149]這么一來,有時也會公私不分?!蹲杂芍袊返慕?jīng)理馬之骕就忍不住抱怨:雜志雖然賺錢,但是雷震豪爽好客、不拘小節(jié),“政治活動開支浩大,難以想象”。譬如說,雷震為召開“國是會議”、研討“政治革新”、調(diào)停民青兩黨內(nèi)斗、討論地方自治選舉、籌組中國民主黨……不斷辦座談會請客。這種政治活動如無底洞,把《自中》賺來的一些小錢都賠進去了。[150]
但是大家很快就會明白,這個著名的調(diào)人、大而化之的社長,在大原則上不會輕易妥協(xié)。
早自1951年起,《自由中國》就遭到被禁的威脅。夏道平主筆的《政府不可誘民入罪!》的社論,抨擊保安司令部不當?shù)慕鹑诠苤?,有如設局引誘人民經(jīng)濟犯罪、藉以獲取破案獎金,引起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緝嚴詞警告,并開始監(jiān)視雷宅。[151]雷震本人,也因為建議撤銷軍隊黨部,而在1951與國民黨關系破裂。在一次到臺北圓山忠烈祠參加青年節(jié)祭典時,蔣經(jīng)國把他叫到一邊痛罵:“你們是受了共產(chǎn)黨的唆使,這是最反動的思想……你們這批人,本黨不知吃了多少虧,今日你們?nèi)圆挥X悟,想來危害本黨……”[152]蔣經(jīng)國如此出言不遜,大大傷害了年紀、輩分都高,且曾努力為蔣氏父子辯護的雷震。他的妻子宋英回憶:那天雷震鐵青著臉回家,接下來數(shù)日,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成天捶東擊西,怒氣沖天。[153]
在豪爽的外表之下,其實雷震長期為失眠所苦;國民政府對《自由中國》施加壓力,使得這個毛病更加嚴重。他本來從不算命,但是在1951—1953年之間,應妻子之請,他至少算了五次命。[154]許多術(shù)士安慰他厄運快要過去;有三位建議他改掉高傲習性、野心不要太大。其中一位說得最玄:他說雷震性格驕傲,欲望甚大,一生甚勞碌;不過,雷震將有十年大運,此十年可能將他的欲望達成四分之一,這已不小,因他的“欲望太大”也。[155]
盡管焦慮不安盤旋不去,倔強的雷震漸漸決定豁出去。有個算命的說他將做部長,他暗自好笑;“我今日絕不做官,愿意獻身輿論工作”。[156]有的朋友勸他不要和當局如此對立,但他不愿意再違背自己的良心:“國家至此,而個人年齡又到五十以上,凡心中不欲言、不欲做之事,決定不言不做,以減少個人對國家之罪過耳?!?sup>[157]
徐復觀在重慶、南京時期即已認識雷震。雖然雷震沒有像徐復觀那般曾為蔣介石的親信,但他在國民政府的官階遠高于徐氏。在1949年以前,徐復觀并不欣賞雷震;因為當時徐氏當蔣介石的幕僚,對“黨外人士”存有菲薄心理,連帶也厭惡負責聯(lián)絡“黨外人士”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秘書長雷震。[158]
大陸撤守前夕,雷震曾協(xié)助好友湯恩伯力圖保衛(wèi)上海。和徐復觀一樣,“國民黨如不下臺、不自我反省、不改正錯誤,前途無希望”,是雷震在面對1949年巨變時反省所得的結(jié)論。[159]國民黨不采英美式自由民主來進行改革,而是以蘇維埃式“改造”來應付世變,令他感到氣餒,也如同徐復觀一般。[160]
可是,徐復觀自此不愿“歸隊”,雷震卻仍對他在1917年就加入的國民黨懷抱信心。1950年雷震到香港去對“第三勢力”進行團結(jié)工作,其時徐氏在香港主持《民主評論》,接觸雷震,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先生此行真有如景星慶云,給大地以祥和之氣。弟過去對先生不甚了解,經(jīng)此次晉接,深佩叔度汪洋,為現(xiàn)代人物中所少見?!?sup>[161]不過,此時的雷震卻對徐氏不以為然:“徐佛觀一樣對臺北不滿,渠批評更為嚴厲。予感覺他們是不應該,過去政治協(xié)商會與共黨妥協(xié)時,他們一再破壞,而今日又如此民主,真令人不解也?!?sup>[162]
一直要到雷震與國民黨漸行漸遠,他和徐復觀的友誼才開始與日俱增。一來是因為《自由中國》、《民主評論》都認為國民黨必須實行民主、才能團結(jié)反共,[163]二來可能是他們兩個都曾經(jīng)留日,都關心臺灣與日本的外交關系。[164]徐復觀直到去世前兩年才開始寫日記;他若是知道“佛觀”多么頻繁地出現(xiàn)于雷震1950年代的日記中,一定驚異不已。
雷、徐兩人走得很近,令蔣經(jīng)國十分不滿;他公開宣稱徐、雷“有幫助共產(chǎn)黨之嫌”。[165]在國民黨高層看來,胡適與國民黨本不相干,他的批評可以忍受;但是來自雷、徐這兩位昔日“自己人”的批評,就讓他們大大不悅。[166]徐復觀回憶,每當他從臺中到臺北時,雷震常約集七八個朋友舉行座談,交換對時政的意見。有一回兩人去吃飯,徐復觀說:“我和你坐三輪車,會多惹是非,真倒霉?!崩渍鸱创较嘧I:“笑話,我才倒霉。有人會報告我又和不安分的徐某在一起……”兩人相視大笑。[167]
當《自由中國》批評的對象由大陸共產(chǎn)黨轉(zhuǎn)為在臺灣的國民黨時,徐復觀建議雷震采取類似《民主評論》的策略,多做民主主義原則性的啟蒙運動及文化思想上的發(fā)掘,并對經(jīng)費預作籌計。[168]可是《自由中國》卻更進一步碰觸禁忌議題,而徐復觀本人也為他們添了許多麻煩。比方說,徐復觀曾投稿《自中》質(zhì)疑陳誠的“計劃教育”[169],又抨擊蔣經(jīng)國創(chuàng)辦的“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他的這些舉動,不只危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危及《自由中國》的生存。
徐復觀那篇《青年反共救國團的健全發(fā)展的商榷》(1952)尤其具有刺激性。他在文中指出:“救國團”沒有法源依據(jù),也可能與國民黨形成派系之爭。更嚴重的是,它干預學校教育,要求十五歲到三十歲的青年接受種種訓練;而其團章所列舉的青年任務,竟然包括了政府的整個工作。包括:從事社會服務、文化宣傳、社會調(diào)查、推行政令、發(fā)動勞軍從軍;協(xié)助軍隊擔任運輸、情報、通訊、組訓民眾、整理戶籍、肅清匪諜、建立社會秩序;協(xié)助政府擔任教育、地方自治、土地行政……換言之,如果照章成立,青年教育將會荒廢,政府運作更受掣肘。
“我們當考慮問題的時候,總要謙虛斂抑,自勉能做一個尋常之人,而不必要作非常之人……若總希望自己所作之事能無限大,結(jié)果往往落空的?!?sup>[170]徐復觀下筆已經(jīng)盡量委婉,其實他真正的感受更為強烈。他寫信給雷震:“國家至此,坐牢與不坐牢,實無大分別,而所談之事,乃滅子絕孫的大事,故憤寫此文。而茫茫天壤間,惟先生可語此,故即以奉寄。”[171]
收到這個燙手山芋,以毛子水為代表的某些《自中》編輯,認為“上策是退稿,中策送交政府,下策乃發(fā)表”。但是雷震問大家:“此文所言是否正確?”連反對發(fā)表者也稱是。雷震便說:如果連大家認為正確的文章都不敢發(fā)表,“則《自由中國》刊物可以不辦了”。[172]雖然雷震已經(jīng)稍微更動文字、以降低文章的殺傷力,但是蔣經(jīng)國的憤怒可以想見。[173]他就此與雷震完全絕交;在任何場合遇到雷震,他都視若無睹。[174]徐復觀因此向雷震致敬:“今日寫文章容易,發(fā)表文章困難,此《自由中國》之所以偉大?!?sup>[175]
在后解嚴時代的臺灣回顧,《自由中國》實在稱不上是一份聳動的政論雜志。它的編輯在幾個敏感事件上都自我節(jié)制,盡量不登載文詞激烈的評論。例如,1953年蔣介石以不實的貪污罪名免去總統(tǒng)府秘書長王世杰職務(王氏是徐復觀眼中在1949年后唯一繼續(xù)從政的自由派人士),《自中》一字不提。[176]又如:1955年蔣介石以孫立人將軍涉嫌叛變?yōu)橛?,將之軟禁,徐復觀立即在《華僑日報》譴責當局無識無量,[177]而《自中》的反應卻很低調(diào)。雷震先是答應國民黨,《自中》社論不會討論此事;但是朋友們嘲笑《自中》已經(jīng)變?yōu)榱硪环荨吨醒肴請蟆罚钏茈y過,于是《自中》才呼吁政府公正調(diào)查孫案。[178]
在《自由中國》刊行的十一年中,雷震苦心孤詣地維持公共利益與該刊生存之間的平衡。他和同仁絞盡腦汁修改所有可能出問題的文章,并小心翼翼再三校稿,以免一字之誤釀成大禍。編輯聶華苓嘆息:“在國民黨的特務審查之前,我們自己已經(jīng)嚴格審查過了。”盡管如此臨深履薄,《自中》還是在十年之中換了七個印刷廠,因為印刷廠怕特務找麻煩,害他們坐牢。[179]
不出徐復觀所料,雷震和國民黨決裂之后,《自由中國》馬上遇到財務困難,幸好雷震的募款能力遠超過徐復觀。日本、菲律賓、香港的華僑商人,乃至臺灣本省企業(yè)家,都曾捐款給《自中》。但《自中》所獲最大資助,還是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麾下的“亞洲基金會”(Asia Foundation)。[180]更重要的是,隨著《自中》與國民政府的沖突不斷升高,特別是在1956年10月刊出露骨批評蔣介石的《祝壽專號》之后,它開始吸引原來冷漠的本省知識分子與青年,《自中》的銷路也就扶搖直上。從1949年的每期3000本開始,1953年發(fā)行量已經(jīng)到達每期5000本,“祝壽”之后躍升為每期7000到10000本,而在1960年被查封之前,它的銷行量高達每期12000本。[181]也就是在這樣的聲勢支持下,雷震開始走上組織反對黨的道路。
(三)后五四浪漫啟蒙人物:壯年殷海光
在《自由中國》的筆陣中,到臺灣時年方三十的殷海光,是最引人矚目的一位。今天看來,他的文章并不特別深刻、縝密,但是年輕氣盛,犀利敢言,又高舉科學與民主的大纛,他的“蛟龍氣質(zhì)”對青年學生特別有吸引力。[182]
不過,文章是一回事,人又是另一回事。在許多人的眼中,殷海光孤僻傲慢,不通人情,難以相處。作家李敖(1935— )對殷海光的第一印象是:
又瘦又小的身材,又蹭又蹬的跛腳、粗糙的雙手、雜灰的頭發(fā)、風霜的臉、兩只對稱不佳的小眼睛,從三角眼皮下不友善地瞪著你……他緊閉嘴唇,作顧盼自雄狀……結(jié)果好像他外在的瘦小,快被他內(nèi)在的偉大繃裂似的,看起來真教我難受?!八麨槭裁催@么做作?這么緊張?羅素的信徒不該這樣?。 蔽倚睦镞@樣想?!八耆幌袼枷爰?、不像哲學家、不像大學教授,他倒像是北門郵局門口賣春宮畫的,當然賣春宮畫的不會顧盼自雄?!?sup>[183]
這樣的形容,自然帶著李敖式的夸張滑稽。不過,殷海光內(nèi)在的緊張,和他與外在世界的對立,卻由此可以窺見。
的確,在寫邏輯論文時,殷海光是個科學家,嚴謹、認真、恪守原則;論事論人,則冷酷鋒利,一針見血,不留情面。只有最親近的朋友,才有機會發(fā)現(xiàn):殷海光的骨子里,其實是個詩人。
《自中》編輯聶華苓(1925— )一家,在殷海光單身時曾與他為鄰數(shù)年。要搬過去之前,她與母親忐忑不安;沒有想到,搬去第二天醒來,迎接她們的竟是一大束紅艷艷的玫瑰花!——聶華苓發(fā)現(xiàn):書和花是殷海光的生命;即使窮得要向鄰人借錢買早餐,拿到稿費卻一定要買書和買花。因為殷勤照顧,他種的花特別嬌嫩。[184]
聶華苓也看到:殷海光喜怒無常,好惡分明。他前一刻可以請人在房里喝Maxwell咖啡,下一刻卻指著這個人鼻尖大罵:“你這個壞蛋!”他對權(quán)威不假辭色,卻常送燒飯女孩阿英玫瑰和咖啡,只因她充滿活力、從不以“傭人”自居。只要是有“人”性,有尊嚴與愛憎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尊重。
殷海光有時天真爛漫得像個孩子,有時卻幾乎有女性的細膩。聶華苓的弟弟飛機失事,全家瞞著母親不敢透露。殷海光則是每天黃昏陪伴早寡的聶伯母散步聊天,與她談生死哀樂、戰(zhàn)亂流離,直到六個月后聶伯母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幫她筑起心理防線,以免她受不了愛子失事的噩耗。[185]
殷海光的屋子,是鄰居孩子的兒童樂園。他們在他的腿上溜滑梯,吃他的糖、嘗他的烏梅酒;但他們?nèi)羰窃谒x書不順、寫作不暢時哭鬧,他就會破口大罵,說外婆媽媽管教不良,中國哪里還有希望!可是兩三天的冷戰(zhàn)之后,又會云消霧散,再度恢復邦交。“我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不像‘大人’的大人”,連他自己也難以理解。[186]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對好友王道自剖:
我常常覺得,我真把我自己搞得沒辦法。讀起書來,搞起解析來,唯理是尚;但,整個氣質(zhì),近似狂飆時代人物。偏偏現(xiàn)代是個反狂飆時代。如何活得下去?在政治信念上,我堅持民主自由。可是,喂,咱在氣質(zhì)上,卻又崇拜拿破侖、隆美爾,深喜卓越超群的人物……在一方面,我深惡歷史主義,痛恨一些人夸張“歷史文化”。然而,不瞞您說,我看見長滿了青苔的庭院,憶見古城落日,常悵悵惘惘久之……因為,只有在那種氣氛中,我才會是個真真實實的獨立自由人……然而我一想到東方人那種混沌頭腦和語言,我立即怒火中燒……[187]
殷海光曾感嘆,活在白色恐怖時代臺灣的人,可分三種:第一種是糞缸里的蛆,逐臭而活;第二種失掉人性的軀殼,沒有愛恨笑淚,只憑本能生存;第三種則是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筑起精神堡壘,保護自己。[188]他雖然向往第三種生活,但他的良知與個性卻使他走上第四條路:沖撞權(quán)威,帶給自身、家庭、朋友、學生不斷的災難和迫害。而他溫柔堅毅的妻子夏君璐,則是真正守護他的精神堡壘的人。[189]
徐復觀與殷海光亦敵亦友,徐復觀和他的關系,一如徐復觀與胡適的關系一般耐人尋味。不同的是,徐復觀親眼見證了殷海光一生好幾個階段的思想蛻變,比起其他自由主義者,他和小他十五歲的殷海光的關系更為親近,也更為復雜。徐復觀說:
我和海光的情形,要便是彼此一想到就涌起一股厭惡的情緒;要便是彼此大談大笑,談笑得恣肆猖狂。假定我們精神中也藏有干將莫邪的光芒,只有在我們的對談中,才真能顯現(xiàn)出來,使一般人不可逼視……這一點,海光只能得之于我,我也只能得之于海光。[190]
而殷海光也有類似感受。他臨死前寫信給徐復觀:
相識二十多年來,先生常為海光提到時厭惡的人物之一,但亦為海光心靈深處所激賞的人物之一。這種矛盾正是不同的生命火花激蕩而成。一個時代創(chuàng)造動力的泉源,也許辯證地孕育在這歧異中吧![191]
1945年的冬天,徐復觀在重慶初識殷海光。那時殷海光二十六歲,才從印度戰(zhàn)場退役不久,在獨立出版社擔任編輯。殷海光穿著一身又舊又臟的軍服,身材瘦削,見人矜持??墒且徽劦焦伯a(chǎn)黨的問題,他的見解精悍深刻,令徐復觀大吃一驚。徐復觀早就厭煩國民黨的陳詞濫調(diào),遇見殷海光,有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兩人開始深交。[192]徐、殷兩人差了十五歲,卻有許多相似之處。徐復觀認為,他們都出身湖北鄉(xiāng)下,幼年窮苦、受到欺壓,因此形成反抗性,脾氣都有些怪而且壞。他們都不信邪,對有趣的學問說闖就闖,對任何學術(shù)權(quán)威都不輕易接受。[193]這說明了他們最初為什么會如此相得。
不過,若進一步檢視他們的思想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徐復觀的早年教育使他容易偏向儒家思維方式,而殷海光的成長經(jīng)歷,則使他不甚親近中國文化,兩人同不勝異。首先,徐復觀的父親是一個科舉不第的塾師,而殷海光的父親則是鄉(xiāng)下牧師。其次,徐復觀的青少年時期埋首于中國古典,而殷海光在十六歲已經(jīng)翻譯了《邏輯基本》。[194]北伐后徐復觀雖有二十年的時間厭棄線裝書,但是早年打下的國學基礎卻不會消失,但殷海光對中國學問則一直比較隔閡。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們兩人對第一代新儒家熊十力(1885—1968)所開展的學術(shù)道路,有不同的取舍。徐復觀以陸軍少將的身份初次拜謁熊十力,即被其“起死回生的一罵”,喚起他叩學問之門的勇氣,不敢再鄙薄中國文化。[195]至于殷海光,由于同為湖北黃岡人,他拜謁熊十力的時間很早;但熊十力異常武斷、自以為是,還好打人、罵人,和他后來到北平認識的清華大學邏輯教授金岳霖(1895—1984)形成強烈對比。
殷海光曾聽熊十力說:“胡適提倡科學,胡適的科學知識不如老夫”,“馮友蘭不識字”,“金岳霖所說是戲論”。他還曾親見熊十力在梁漱溟背后打三拳,罵梁氏是個笨蛋!相對地,金岳霖冷靜理性,一派瀟灑。他推崇熊十力是“中國研究佛學最深刻的一個人”,還為脾氣大的熊十力分辯:“人總是有情緒的動物。是人,就難免打人罵人的。”對比之下,殷海光不得不跟著金岳霖走。[196]——雖然我們看到,殷海光的率直脾氣毋寧更接近熊十力,而與金岳霖迥然不同。
奇特的是,抗戰(zhàn)期間,殷海光在西南聯(lián)大受的是自由開放的教育,學的更是分析哲學,但他卻沒有因此而成為自由主義者。相反地,大學時期他是一個狂熱的法西斯信徒,積極擁護蔣介石和國民政府,經(jīng)常舌戰(zhàn)左派學生。[197]根據(jù)他后來的反省,這個“黨派底觀點”,一方面源于他痛感國家存亡已在旦夕、故而將民族希望寄托于蔣介石身上;另一方面也因為他的學術(shù)訓練,使他認為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不起分析,[198]所以處處與左派為敵。徐復觀初識他的時候,和他開玩笑:“你的樣子和說話神情,倒有點像希特勒”,他也不否認。[199]
但是進一步思考,“五四后期人物”殷海光的自我矛盾可能有更深層的來源。他出生于五四運動那一年,他所繼承的五四遺產(chǎn)也是曖昧復雜的。一方面,五四運動摧毀了傳統(tǒng)信仰,造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思想真空;有“準宗教”意味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不論共產(chǎn)主義、民族主義或法西斯主義,都能輕易地攻占了年輕人的心靈。另一方面,如殷海光的學生林毓生所分析,五四運動以“浪漫的激越”追求“理性的啟蒙”,其本身即蘊涵了很大的矛盾;身為五四殿軍的殷海光,也是在時代刺激之下,以“道德的熱情”提倡“科學方法”,相信科學方法能夠救國,而不是真的為科學而科學。如此一來,造成他心靈深處極大的緊張。[200]
同樣站在反共、擁蔣的立場,使得徐復觀和殷海光在1940年代中期成為好友。徐復觀協(xié)助殷海光出版反共小冊,推薦他到《中央日報》擔任主筆,甚至引介他去謁見蔣介石。——沒有想到,這次見面,反而使殷海光的蔣介石崇拜為之幻滅。謁見前各方達官顯要畢恭畢敬的“奴才相”,和蔣介石大談陽明哲學之“不知所云”,都使他如惡夢初醒。[201]
當徐復觀“由救國民黨來救中國”[202]的寄望逐漸落空時,殷海光也發(fā)生了類似的轉(zhuǎn)變。目睹1948年底徐蚌會戰(zhàn)(按:即淮海戰(zhàn)役)赤野千里、廬舍為墟的慘狀,他疾呼國民政府嚴辦豪強、減輕民怨,才能收拾人心,[203]他也發(fā)現(xiàn)黨派偏見有害于中國問題之適切解決。[204]此外,他學的是分析哲學,而政治理念卻傾向法西斯,二者愈來愈難以并容。他以為法西斯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無論在思想模式或心性作風上都很相似,二者相斗只是為了爭奪權(quán)力;要遏制法西斯主義及共產(chǎn)主義,唯有自由民主才是上策。
值得注意的是,徐復觀從北伐以后,有十余年受馬克思、恩格斯的影響比較大,直到1940年才因為階級斗爭缺乏人性而反對共產(chǎn)主義。但經(jīng)歷1949年的巨變之后,徐復觀痛定思痛,才由“中的政治路線”摸索到民主政治上面。[205]換言之,在1949年前后,徐復觀由左翼轉(zhuǎn)向自由民主,殷海光則從右翼轉(zhuǎn)向自由民主,兩人對民主的信念殊途同歸。由于兩人都有所改變,他們的友情在來臺后得以延續(xù)。
但是,從接下來兩人在《民主評論》、《自由中國》不斷的論戰(zhàn)看來,是不是正因為原來的氣質(zhì)相似,使得他們一方面互相吸引,卻又互相排斥?——誠如殷海光所說,要從共產(chǎn)黨或法西斯黨徒轉(zhuǎn)變?yōu)槊裰魉枷胝?,必須先在思想上死一次,才能脫胎換骨,改變?nèi)松^和世界觀,重新做人。[206]但是,先前的積淀畢竟難以祛除凈盡;雖然改宗民主,但就氣質(zhì)而言,他們兩人仍然不脫專斷。他們的沖突,雖有思想上的成分,但也與威權(quán)體制陰影下兩人性格的碰撞有關。
或者換另一個角度看,徐復觀的思想摸索在1949年時大抵成熟、定型(那年他45歲),成為堅定的“儒家民主主義者”;但是殷海光在1949年時才30歲,他的思想仍繼續(xù)不斷變化。事實上,殷海光說:“我最大的特質(zhì)就是能否定自己?!?sup>[207]終其一生,他都以至高的熱情和真誠追求學問,從沒有停止在思想上的掙扎、探索。他和徐復觀之間之所以不斷出現(xiàn)“戰(zhàn)爭與和平”,正是反映殷海光本人的多變。
轉(zhuǎn)為自由主義者的殷海光,先是推崇胡適,繼而批判胡適。待他開始肯定中國文化、重新與徐復觀有共同語言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如林毓生所分析,在學術(shù)上,殷海光并非一個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盡管他藏書極豐、熾熱地追求知識,但他在自由主義理論,或他自己的學術(shù)專業(yè)——邏輯、分析哲學——的貢獻均很有限。這是因為,他心中放不下苦難的國家,無法不顧一切、自私地專注于學術(shù)工作。[208]直到他臨終之際,他才體悟:“今日有心人最重要的事,在于樹立一超越現(xiàn)實的自我……際此是非難辨之世,吾人必須學習隔離的智慧”,[209]但時已晚矣。
胡適與殷海光(以及徐復觀),都在學術(shù)與政治之間左右為難。他們的志趣在于學術(shù),但時代不容許他們埋首書齋;他們有心改革政治,但威權(quán)壓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胡適想維持學術(shù)超然立場,卻背負了“對自由民主的追求不夠勇敢”的責難;[210]殷海光雖以抗顏直諫的嶙峋風骨受人景仰,但終究以未能成就學術(shù)為憾。[211]
若“不以成敗論英雄”,他們兩人在學術(shù)與政治之間的苦苦掙扎,其本身已經(jīng)彰顯了近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困境:他們拋不下傳統(tǒng)儒家士人經(jīng)世致用的使命感,不能也不愿走上“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為政治而政治”的現(xiàn)代道路。不過,換一個角度看,在學術(shù)專業(yè)化、政治也專業(yè)化的21世紀初回顧,我們不得不說,那個時代的“公共知識分子”追求冶個人人格、社會福祉于一爐的學問,遠比今日的“專家學者”、“政客官僚”來得有生命力與啟發(fā)性。而這一點,或許比他們所獲致的政治、學術(shù)成就,還要耐人尋味。
四、《自由中國》與《民主評論》的論戰(zhàn):1950年代前期
從1955年開始,因為一個評論者“凌空”的提醒,徐復觀開始自覺到《民主評論》與《自由中國》的諸多歧異。[212]包括:
(1)《民評》寄望國民黨內(nèi)部反省革新,而《自中》則寄望社會一般人士奮起團結(jié)。
(2)《民評》不認為自由是純個人主義,也不一概排斥社會主義;《自中》則側(cè)重“民權(quán)清單”,守住純個人主義傳統(tǒng),徹底排斥社會主義。
(3)《民評》希望融通中西文化,看重西方的理性主義;《自中》則徹底反對中國文化,并反對西方文化中的理性主義,堅持經(jīng)驗論立場。
(4)《民評》重視道德的意義,《自中》則有人否認有所謂道德問題。[213]
換言之,《民評》的文化保守主義者與《自中》的自由主義者,在哲學、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議題上,都有重大的歧見。我們先從他們對“自由主義”的不同認知說起。
(一)自由主義的再定位
《自由中國》的刊行,代表了近代中國自由主義在臺灣的再出發(fā)。有趣的是,殷海光所撰《自由人底反省與再建》(1952),卻是發(fā)表于《民主評論》上。[214]和徐復觀一樣,殷海光認為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人”有氣無力、太過散漫,他們“由時代的主導者便成了時代尾巴”,不是被“邪魔”席卷而去、隨波逐流,就是在故紙堆中討生活、獨善其身。殷海光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下面這段話用來形容胡適,卻很貼切:
總而言之,中國底自由知識分子多少是癱瘓了,是潰散了,是被洪水沖垮了,是零落了。如今只剩下幾許萎縮的幽人,在那里過著不冷不熱、不痛不癢、不喜不憂的灰色生活。他們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實存在的俘虜。他們似乎在那里想掙扎,可是又怕響聲太大。他們似乎在那里想干,可是又怕太費勁。他們似乎想說話,可是又怕別人不喜歡。他們似乎想及時行動,可是又怕太迂緩。像這個樣子的自由人,自身已經(jīng)先從精神與思想的基礎上崩潰下來,怎么還能啟導大家,扭轉(zhuǎn)乾坤,再造一個新時代?[215]
殷海光承認,由于個體貶值、讀書人地位下降、社會倫理潰腐,而統(tǒng)治技術(shù)則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而突飛猛進,這些都促成了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墮落。但是,自由知識分子不能把自己當作全然被動的低級存在體,而必須反躬自?。涸诖箨憰r期,他們沒有利用當時較大的自由空間,去正面地影響社會;現(xiàn)在應該要力挽狂瀾,擺脫現(xiàn)實主義與宿命論。他特別提醒:做“自由人”的必須條件是“自由精神”,亦即自主、自動,主導地尋求真理、確立實踐原理、創(chuàng)造情境,“雖無文王猶興”,“雖千萬人吾往矣”。[216]
殷海光對“自由知識分子”作這樣的針砭,徐復觀想必心有戚戚焉。徐復觀也認為,以胡適為首的自由主義者,許多人當年雖然位居要津,但只是保持個人生活興趣,對政治社會采取旁觀妥協(xié)態(tài)度;五四運動支柱之一的“民主”,并沒有在大陸真正發(fā)揮作用。[217]談到“自由”,徐復觀的定義和此時的殷海光也很吻合。徐復觀幾乎把“自由”等同于“仁”,而“自由主義”則是某種“真正的儒家精神”。根據(jù)徐復觀的定義,“自由主義的生活底精神狀態(tài),用歐洲文化史中的名詞來說,即是‘我的自覺’。用中國文化史中的名詞來說,即是‘自作主宰’”,亦即儒家“為仁由己”的精神。[218]換言之,這和來臺初期殷海光所言的“自由精神”桴鼓相應。
徐復觀甚至認為,既然孔子奠定了儒學基礎,也可以說是孔子創(chuàng)發(fā)了中國的“自由社會”。因為,孔子的教學把人從“自然”中解放出來,確立“人”的地位。孔子雖然承認階級,但是更強調(diào)與該階級相稱的“德”與“能”,使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社會地位。只不過,孔子雖創(chuàng)發(fā)了中國“自由社會”的輪廓,但是在歷史上并沒有徹底完成,因為儒家沒有解決政權(quán)運用的問題。而這正有待現(xiàn)代民主政治去加以實現(xiàn)。[219]
可是,談到“自由主義”在西方歷史上的演變,徐復觀就有所保留。他將“真正的自由主義”與“派生的自由主義”區(qū)隔開來。前者體現(xiàn)于文藝復興時代“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光榮革命時期對政治自由的追求。而后者則可見于17世紀的歐洲各國暴君,特別是以欺詐殘虐手段追求財富的前期資本主義。二者都以“個人”為基點,但是在文化、政治經(jīng)濟、人性各方面,想法卻南轅北轍。
首先,在文化方面,前者是“質(zhì)的、理性的、人格的”個人主義,而后者則是“量的、利己的、現(xiàn)實的、動物性的”個人主義。其次,在政治經(jīng)濟方面,前者在秩序中滿足個人自由的要求,而后者則常將個人孤立看待,抹煞人與人之間不可少的秩序。第三,對人性的觀點,前者采取“人文史觀”,把人性從動物性中區(qū)別出來,故必講求人格、必定為秩序關聯(lián)中的個人;而后者則接近“唯物史觀”,把人性還原到動物性上,故必定成為孤立個人、為自由而自由。他甚至主張,這么一來,后者將導致“用暴力把動物性的孤立的個人,壓縮在一起”,變?yōu)樽杂傻姆磳ξ???偠灾?,他認為,“派生的自由主義”只是“為自由而自由”,而“真正的自由主義”,則是“在求自由的后面,常有其根據(jù);在自由求得以后,亦常另有歸結(jié)”,而此“根據(jù)”或“歸結(jié)”即是“人性”、“自然法”或“理性主義”。[220]
從19世紀的“古典自由主義”(classic liberalism)角度——而這也正是《自由中國》的角度——看來,徐復觀對自由主義有相當大的曲解。但是,筆者以為,如果我們從“左翼自由主義”(left-wing liberalism)的角度來看,徐復觀其實言之成理。就對人的善性的信念、對平等的強調(diào),以及重視人與人的互相依存關系等方面來看,徐復觀所描述的“真正的自由主義”,與19、20世紀之交,英國哲學家格林(T.H.Green,1836—1882)、霍布豪斯(L.T.Hobhouse,1864—1929)及美國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所提倡的社會哲學,實有異曲同工之處[221],雖然徐復觀對此可能并不自覺。
由于受到帝國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沖擊,西方“古典自由主義”在19、20世紀之交陷于低潮?!白笠碜杂芍髁x者”在此時奮起,以回應時代的兩個課題:其一,如何在“自由”與“平等”之間取得平衡?其二,如何在清除自由的路障之后,提出更具建設性的社會方案?[222]因此他們一方面維護個人主義價值,另一方面則提倡以政府之力從事社會改革;主張以“國家強制力”(state coercion)保障個體自由,創(chuàng)造適合個人生長的環(huán)境;相信“自由”與“強制”可以相輔相成,合則雙美,離則兩傷。[223]
由于“左翼自由主義”的興起,竟然使20世紀西方對“自由主義”的定義做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zhuǎn)。主張擴大政府職能、推行社會福利政策、促進社會平等的“左翼自由主義者”,現(xiàn)在被稱為“自由派”(liberals,如美國民主黨);而繼續(xù)主張自由市場、政府干涉愈少愈好的“古典自由主義者”,反倒變?yōu)椤氨J嘏伞?conservatives,如美國共和黨)了。在政治、社會、經(jīng)濟問題政策上,1950年代臺灣“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的爭議,以及1990年代大陸“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者”的論爭,某種程度而言,也仿佛是西方“左翼自由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論戰(zhàn)的延伸。
徐復觀自然無法有我們今日的后見之明。他稱自己的主張是“自由的社會主義”(liberal socialism),后來則稱之為“民主的社會主義”[224],而這個思想不是直接從西方移植過來,而是通過他自己的切身思考。和“左翼自由主義”學者不同的是,徐復觀的思想在經(jīng)歷俄國、中國兩次共黨革命之后才告成熟。他自青年時代以來一直不改社會主義信仰、始終以常民生活為念,但是他也更珍視自由的價值。在他看來,“自由的社會主義”正可以兼顧“平等”與“自由”;而且,在他的詮釋之下,“自由的社會主義”也和儒家仁道若合符節(jié),自然更有吸引力。
總之,在不放棄個人權(quán)利和自由的前提下,新儒家徐復觀企圖尋求自由與平等、個人與社群之間的平衡。但是,由于1950年代許多的大陸/臺灣因素的影響,使得“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的爭論,不過是重復西方“古典自由主義”與“左翼自由主義”的對立而已。
(二)經(jīng)驗主義vs.理想主義
殷海光原來是《民主評論》的筆陣之一,但是,殷海光愈來愈不能忍受牟宗三、唐君毅等人在《民主評論》談理性、道德、歷史文化,于是他與《自由中國》愈走愈近,進而經(jīng)常與《民評》尖銳對立,甚至火爆開罵。雖然殷海光的暗箭常射向唐、牟,但徐復觀總是代表《民評》出面迎戰(zhàn),使得兩人越來越對立。
1952年,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在哲學立場上的沖突首先浮上臺面,導火線是在大陸的“思想改造”運動中,許多自由派知識分子——特別是殷海光的老師金岳霖——所作的自我批判。
金岳霖寫下《分析我解放以前的思想》、《批判我的唯心論的資產(chǎn)階級教學思想》,承認他出身于一個“官僚地主家庭”,又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以致頭腦中形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哲學、“超政治”的腐朽人生觀和特權(quán)思想,使他不食人間煙火。現(xiàn)在他誠心悔過,感謝馬克思主義讓他脫胎換骨,感激共產(chǎn)黨帶給他新的生命意義。[225]
這樣的自白書立刻激起臺灣強烈的反應。國民黨的“中央改造委員會”刻意泄露這些原本應列為“機密”的文件,似乎是要警告大家:“如果留在大陸,就是這樣的下場!”大部分的外省自由主義者對昔日同儕遭到的厄運感到同情。有些人甚至認為,與其說它透露出共產(chǎn)黨的“罪惡”,不如說是透露出國民黨昔日教育行政的腐敗。[226]可是,文化保守主義者卻覺得這些自由派是罪有應得,應該為當年之政治之冷漠或無知而付出代價。牟宗三(1909—1995)對他們的批判又特別嚴峻。
當許多人懷疑大陸學人的自白書是出于偽造,或是在威權(quán)壓迫下的違心之論,牟宗三卻在《一個真正的自由人》一文中主張,這些自我檢討反映了他們的真實轉(zhuǎn)變:
這些自由知識分子,在平時,對其所學與其興趣,決不肯加以反省,而求有所轉(zhuǎn)進;都是個性甚強,而又滿盤是理的。其個性之強是假的,因而其滿盤是理,亦是可以隨時轉(zhuǎn)向的……消極的魔,引生這個積極的魔。因果報應,絲毫不爽。[227]
牟宗三在北大念書時曾上過金岳霖兩年的課,當時校園內(nèi)經(jīng)驗論、實在論、邏輯風靡一時,但他卻更受到熊十力的學術(shù)與人格的吸引。[228]——這個師從對象的選擇,正好和殷海光相反。牟宗三在這篇文章中所批判的對象,也包括馮友蘭、梁漱溟等文化保守主義者;但他對金岳霖的批判,在殷海光看來最不可原諒。
于是殷海光以“梅蘊理”之名,撰寫《我所認識之“真正的自由人”》反擊。牟氏認為“純技術(shù)觀點與純個人興趣的自由知識分子”,對共產(chǎn)黨與馬克思主義“事前不留意不了解”,以致“事后必受其侮辱與荼毒”,未免幸災樂禍、有傷忠厚。在殷海光眼中,主張唯心論的牟宗三和主張唯物論的共產(chǎn)黨,不約而同都以自由知識分子為箭靶,豈不代表二者之“一元思路”大同小異?其實:
技術(shù)是中立性的。在思想技術(shù)之中,既找不到任何政治觀點,又找不出任何黨派觀。它像一面鏡子,美人照出美臉,丑人照出丑臉。這樣公平明正的工具所養(yǎng)成的頭腦便是一種公平明正的頭腦,干干凈凈的頭腦。這樣的頭腦,正是每個真正自由人所需要的頭腦。[229]
此外,牟宗三宣稱“邏輯分析把‘心’分析掉”,這是不正確的;“現(xiàn)代邏輯解析,嚴格地說,既不肯定什么,又不否定什么”,邏輯解析的功用只在抽繹與厘清。如果“心”真有其真實性,邏輯解析正可以幫助“心”的厘清。牟宗三說“在邏輯分析里,父子兄弟夫婦的倫常不能保,人性人道不能保,個性價值不能保,民族國家不能保,歷史文化不能保”,真是從何說起!一言以蔽之,殷海光認為,牟宗三的心情,就是出于“戀鄉(xiāng)情切”、“對于西方文化的仇視”,因而連帶痛恨五十年來西方文化的移植者及其作風。[230]
有別于胡適從杜威那里學來的“實驗主義”(experimentalism),殷海光從老師金岳霖那里學來、奉為圭臬的是“維也納學圈”(Vienna Circle)的“邏輯經(jīng)驗論”(logical empiricism)。為什么殷海光會認為“邏輯經(jīng)驗論”對“救國大業(yè)”至關重要?這也許是因為,華人知識分子受到儒家《大學》“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維模式的影響,相信思想、文化的改變必先于政治、社會、經(jīng)濟的改變。殷海光也相信,立基于“經(jīng)驗與邏輯”的“沒有顏色的思想”,不僅適用于學術(shù)范圍、成為獨立思想的起點,而且可以推廣到“人理世界,社會制度,政治建構(gòu)之解析”。[231]
如臺灣學者林正弘所指出,就科學方法而言,胡適的科學觀十分粗淺;他只提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八個字,只強調(diào)尊重證據(jù),而未強調(diào)要注重系統(tǒng),更未對科學理論的結(jié)構(gòu)做過任何探討。在這種情況下,殷海光在1951年左右引介邏輯經(jīng)驗論到臺灣,恰好提供了知識界所需要的科學觀。相較于胡適,殷海光更愿意接受抽象概念和理論,只要它們符合嚴格的“經(jīng)驗意義的判準”(criteria of empiricalmeaning)——亦即直接或間接地與感官經(jīng)驗有關聯(lián),且此關聯(lián)必須合乎邏輯。[232]
可是,胡適和殷海光都瞧不起“唯心論/理想主義”(idealism)。對“實驗主義者”胡適而言,它顯得迷信、威權(quán)、僵化;而對“邏輯經(jīng)驗論者”殷海光來說,它在認知上沒有意義,其“泛道德主義”更會傷害科學和民主的發(fā)展。[233]可是,正如胡適似乎意圖建立一個“自然主義的科學宗教”以紓解他的內(nèi)在焦慮,[234]殷海光激越熱切的論述,也似乎是要利用“科學”去建立另一個“道德權(quán)威”。[235]
后來的事實證明,金岳霖是真的全盤否定了自己早年建立的哲學體系,全心接受馬克思主義,即使到1980年代也沒有后悔。大陸學者許紀霖認為,這是因為強勢的新意識形態(tài)以“道德批判”和“反智主義”這兩把利刃,把知識分子建立在“政治中立”和“知識神圣”上的所有自信摧毀殆盡,“黨性”和“階級性”轉(zhuǎn)而主導了他的思惟,使他害怕孤獨,渴望加入組織,甚至改口說“形式邏輯的推理是具有階級性的”。[236]這豈不是對殷海光所謂“思想技術(shù)是中立的”最大的否定!
將“唯心論”與“唯物論”視為一丘之貉、再將它們一竿子打翻,成為殷海光日后常用的策略。他常說“唯心主義者、泛道德主義者”與“泛唯物的社會主義者”同其“意識模型”,二者在思想上同出一神之源:
都要人接受其“世界觀”,都提倡“空大哲學”,都盛行“思想之走私”,都從一個單一的觀點看事事物物,都要制造群眾心理,都是全體主義的,也都可以歷史主義為經(jīng)。[237]
他認為,在近代,唯心主義是“師傅”,唯物主義是“徒弟”。只有請出“新實證論”或“哲學解析”這位“大禹”,才能對治這泛濫的兩股洪水。[238]
從殷海光的觀點看來,共產(chǎn)黨“唯物論”在臺灣的威脅日漸減小,而新儒家的“唯心論”則有與國民黨威權(quán)主義合流之嫌,成為妨礙自由的大敵。他批評唯心主義的“圣諭哲學”是“權(quán)威主義的化身”,它的“大法師”逍遙于海角天涯,卻責難赤手空拳留于虎口的人“不與魔斗”:
這種哲學往往以“仁”始,而以“暴”終。這種哲學總是說的冠冕堂皇,而它底實際影響,在古代流入虛偽做作,為暴君裝飾;在現(xiàn)代則提供極權(quán)統(tǒng)治所需之權(quán)威主義的與絕對主義的心理空氣。[239]
對殷海光不斷的攻擊,牟宗三在公開場合保持緘默——不是出于風度或容忍,而是由于憤怒與不屑。他私下寫信給徐復觀,痛罵殷海光:
此人全無用,太不成樣子。亂世何奇不有。既不求了解,又不能堂堂正正作討論,終出之以下劣之詛咒,其去妾婦之道亦無幾矣。大難當前,寧有閑心情與妾婦爭閑氣耶……此種人只有不理,讓他自己悶在圈子里去發(fā)仇恨算了。吾人處在臺灣彈丸之地,何等迫切。一見他們這種蚊蠅似的嗡嗡,心中有說不出的痛苦……[240]
他打算“以積極疏導問題為原則,有討論則酬答。此外一概不理”。[241]可惜這樣的討論一直沒有出現(xiàn)。
在這場爭論中,徐復觀站在牟宗三那一邊,他與殷海光的關系也開始逐漸疏遠。盡管徐復觀對“民主與科學”的熱忱高于牟宗三與唐君毅,但是他對“科學主義”的疑慮,與唐、牟并無二致。他也同意牟宗三的說法,認為金岳霖和其他留在大陸的自由知識分子的悲劇,在相當程度上是咎由自取,因為他們僅僅重“智”,而忽略了“情”與“意”。[242]但是,徐復觀也察覺到,牟、殷之爭不只是單純的學術(shù)門戶之見,而涉及了兩個人的意氣:因為牟、殷兩人原是平起平坐的朋友,但在往來之間,牟宗三不知不覺把殷海光當學生看待,建議對方改變學術(shù)方向。[243]于是,學術(shù)討論就被人身攻擊所淹沒了。
(三)經(jīng)濟自由vs.經(jīng)濟平等
除了哲學分歧之外,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也在具體議題上爭執(zhí)不休。徐復觀雖然認同古典自由主義在政治、文化層面的體現(xiàn)(例如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光榮革命),但是它在經(jīng)濟面上的主張——自由市場,在他看來卻是打破了個人自由與社會和諧的平衡,造成“現(xiàn)實性”、“動物性”的個人主義。19世紀以來的歐洲歷史證明,由于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面——資本主義——的弊端,連帶破壞了自由主義的政治面——民主政治,馬克思主義才能乘虛而入。但徐復觀認為,事實上,馬列主義也把個人看成是現(xiàn)實性、動物性的。因此,徐復觀主張,只有“自由的社會主義”才是解決西方和中國問題的良方。[244]
其實,不只是《民主評論》,連《自由中國》在發(fā)刊之初,也有類似“自由的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的主張。1949年開始后三四年,殷海光與《自中》同儕大多也認為“政治民主”與“經(jīng)濟平等”是對抗共產(chǎn)主義的最好辦法,盡管他們并未清楚定義何謂“經(jīng)濟平等”。[245]不過,徐復觀一直忠于這個理念,而殷海光與他的自由派朋友卻在1952—1953年大幅轉(zhuǎn)向,將他們追求的目標由“經(jīng)濟平等”轉(zhuǎn)為“經(jīng)濟自由”,也就是“資本主義”。海耶克(F.A.Hayek,1899—1992)所著《到奴役之路》是促成這個轉(zhuǎn)變的重要觸媒。以殷海光為例,他就是在讀了這本書之后,放棄“在政治上作主人,在經(jīng)濟上作奴隸”的“民主社會主義”,而決定擁護自由經(jīng)濟理論。[246]
徐復觀意識到自由主義者的轉(zhuǎn)變,是在讀了《自中》所載戴杜衡的一篇文章之后。戴杜衡(d.1964)畢業(yè)于上海震旦大學,原為作家,因為堅持創(chuàng)作自由而被左派驅(qū)逐。其后他先后擔任香港《國民日報》、重慶《中央日報》主筆,來臺以后,又因一篇冒犯蔣介石的社論,而被右派革職。他原來也是《民評》筆陣之一,但“一聽到中國舊的語言文字便討厭”,和殷海光一樣,后來也投向《自中》陣營。他讀書涉獵的范圍很廣,包括文學、國際關系、社會學、經(jīng)濟學等方面。雖然他將凱恩斯(J.M.Keynes)的理論引進《自由中國》,但是他本人還是支持自由經(jīng)濟。[247]
在這篇名為《從經(jīng)濟平等說起》(1952)的文章中,戴杜衡開宗明義便說:雖然我們常說“人生而平等”,其實就天生稟賦而言,人生而不平等。在原始社會中,人的稟賦決定了他在經(jīng)濟上的地位,“自然”造成了經(jīng)濟不平等?!皬娛怪R,無異是叫人人都降低到白癡與殘廢者的水平”。而在復雜的社會里,“資本”則是不平等的來源。那么“資本”又是從何而來?戴杜衡認為,“資本”由“儲蓄”累積而成,并非由社會主義者所宣稱的“勞動”而來。只要愿意暫時過中國農(nóng)民那樣的生活,他相信美國一般工廠的全體勞工,不消兩三年就能合資買下整個工廠。[248]社會主義者認為“利息”乃不勞而獲,戴氏則認為“利息”有利于借貸雙方;社會主義者反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所蘊涵之不公道,他認為資本主義是以雇傭關系為基礎的生產(chǎn)方式,以其技術(shù)優(yōu)越性造福大眾,提高生活水平。[249]
社會主義的第一個動機,便是經(jīng)濟平等。這是一個最強烈的動機,卻僅能找到最薄弱的論據(jù)。它贏得多數(shù)人感情的支持,卻禁不起任何人理性的考驗。它在所遭遇的第一個簡單而有力的詰難之前,就一蹶不振。這詰難是說:平等取消了使人們努力的激勵(incentive),因而阻滯進步。[250]
戴杜衡主張,一人之富,決不會損及他人,相反地,它會連帶改善他人的生活。雖然就社會的橫斷面來看,是有貧富不均;但只要資本主義繼續(xù)發(fā)展,就社會各階段來觀察,則今日貧者已勝于昔日富者。因此,除了通過普遍義務教育增加機會平等之外,經(jīng)濟自由主義者反對一切要求平等的措施(包括高遺產(chǎn)稅),認為它都會產(chǎn)生“壓低”作用,破壞社會進步之“水漲船高”的自然作用。[251]
這篇文章令徐復觀極為不快。他寫信告訴雷震:
戴先生之思想,實系虛無主義的底子。其所用以治政治經(jīng)濟學之方法,絕對不是經(jīng)驗主義,實際上是玄學的方法。他之好學深思及文字技術(shù)之美,弟所深服。然其論據(jù)皆系取消問題,故表面上系談自由民主,實際則成就獨裁極權(quán)……此期彼所發(fā)表經(jīng)濟之文尤荒謬,其所用之方法,乃系違反常識者。弟看后一夜為之不眠。[252]
為什么徐復觀會如此介意?因為,1949年后徐復觀的基本信念是:“政治中的自由與平等為不可分,經(jīng)濟中的自由與平等也必須得到調(diào)劑?!倍魇蠟榱耸埂敖?jīng)濟的自由主義”能夠徹底,把“自由”與“平等”完全對立起來,甚至要將“平等”的觀念從經(jīng)濟領域中完全驅(qū)逐出去,令徐復觀期期以為不可。[253]
為此徐復觀寫了一篇《從現(xiàn)實中守住人類平等自由的理想》,呼吁大家要先面對現(xiàn)實問題,再衡量各種思想和主義;若先堅持或反對某種主義,以主義改造實際人間,則任何主義都會成為“殺人的絕對主義”。[254]他猜想戴氏此文可能是激于抗戰(zhàn)以來中國統(tǒng)制經(jīng)濟、國營事業(yè)之惡劣而發(fā),但是未來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方向,萬萬不能用“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這樣截然二分的公式來決定。[255]
戴氏假定“資本”的來源,是由于資本家“勤儉”、“儲蓄”所得,在徐復觀看來,此說未免過度簡化。事實上,現(xiàn)代資本蓄積牽涉到整個社會的復雜因素,例如由發(fā)現(xiàn)新航路而來的商業(yè)革命、奴隸貿(mào)易、政府保護等等,并非單純來自資本家的“勤儉”。沒有這些條件,現(xiàn)代勞工再怎么“勤儉”、“儲蓄”,也絕對沒有辦法合資買下他們工作的整個工廠。[256]
他認為,戴氏希望藉由提倡“經(jīng)濟自由”以維護“政治自由”,其結(jié)果可能適得其反。從歷史上看,自16世紀以降,西方市民階級志在追求財富和政治權(quán)利,“經(jīng)濟平等”的確不是他們關懷所在。但是工業(yè)革命之后,無數(shù)勞動者——他們并非戴氏所云白癡或懶惰者——悲慘的生活,證明“自由經(jīng)濟”所謂“私人財富之增加,即社會福利之實現(xiàn)”樂觀信念的破產(chǎn),這才促使英國政府開始提出“社會安全”措施,以為救濟。他引用Carl L.Becker、R.H.Tawney、杜威等非社會主義思想家的看法,說明:除了人道關懷的動機之外,修正“自由市場”的最主要理由,其實正是“要以相對的經(jīng)濟平等,來維護人類的民主自由”,否則庶民走投無路,是有可能摧毀民主體制的。[257]
總之,徐復觀主張,以當前的思想界和現(xiàn)實形勢來看,努力使自由與平等調(diào)和,“以自由保證平等,以平等保證自由”,才是中國應走的道路。即使“絕對的平等”和“絕對的自由”一樣,都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自由與平等的理想。[258]
筆者以為,在這場論戰(zhàn)中,徐復觀辯護“經(jīng)濟平等”的“可欲性”十分有說服力,但是他并未清楚說明其“可行性”何在。除了模糊的“社會安全”觀念之外,他沒有界定他所希望達到的,究竟是何種“經(jīng)濟平等”。再者,實施“民主社會主義”,意味著必須建立一個龐大、父家長式的政府,才能執(zhí)行各項社會福利措施;這樣一來,必然會使“社會的自發(fā)性”受到威脅,而“社會的自發(fā)性”正是徐復觀所珍視的。[259]
更可玩味的是,徐復觀反省歐洲歷史發(fā)展,認為“民主社會主義”為最理想的政治經(jīng)濟方向;但是,對于“未來的中國”與“刻下的臺灣”,他卻有不同的建議。他認為中國經(jīng)濟“在可預見的將來,應以私人自由企業(yè)為基干”,因為:中國經(jīng)濟落后,“由無到有”的問題必須優(yōu)先考慮,若把經(jīng)濟重心收攬在政府手里,會阻滯中國經(jīng)濟的開發(fā)。再者,在政治尚未民主化之前,國家資本會妨礙民主,而政府自身也決做不好國營事業(yè)。[260]換言之,雖然不放棄“經(jīng)濟平等”,但政府的最大任務為替自由企業(yè)開路,以“自由經(jīng)濟”刺激全國恢復生產(chǎn),這是他為“光復大陸”后的中國提出的方案。
但是,對于“完全恢復大陸以前”的當下——亦即1949后的臺灣,徐復觀卻認為,在此非常狀態(tài)之下,“政府對經(jīng)濟不可能不采取若干統(tǒng)制的措施”。一個已落后世界百數(shù)十年的經(jīng)濟,要迎接先進國家的技術(shù)與資本,又不致變?yōu)橄冗M國家的附庸,需要政府許多措置,不能聽任本國經(jīng)濟在自然演進中摸索周折。[261]換言之,此處他又支持一定的“計劃經(jīng)濟”,但動機不是為了“經(jīng)濟平等”,而是為了國家富強。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來,徐復觀的經(jīng)濟主張務實而有彈性。由壞處看,他沒有固定的立場,經(jīng)常出現(xiàn)前后矛盾;由好處看,則可以說他并不執(zhí)持特定意識形態(tài),而是主張根據(jù)不同階段的需要,因地制宜,“時然后行”。畢竟,“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在今日已非誓不兩立,兩種制度已經(jīng)互相交錯融合,只是比例上畸輕畸重的問題。[262]
很巧合地,徐復觀這種“混合經(jīng)濟”的觀點,和1949年后臺灣的“民生主義經(jīng)濟”政策不謀而合。國民黨遷臺后涌入的一百多萬難民,使原來人口六百萬的臺灣負擔沉重;加上日本人離開、海峽兩岸分隔,臺灣的市場、科技、管理、投資、金融……都遭遇到嚴重挑戰(zhàn)。[263]國民黨的技術(shù)官僚于是采取“進口替代”政策(1950—1962),以政治手段干預經(jīng)濟(如肥料換谷、高關稅、外匯管制、低利率),犧牲農(nóng)民和消費者的利益,扶植島內(nèi)剛萌芽的民生工業(yè)。[264]換言之,是實行政府輔導自由企業(yè)之“混合經(jīng)濟”(mixed economy),而非完全的計劃經(jīng)濟或純?nèi)坏淖杂墒袌?,來度過難關。以后見之明來看,這個政策對臺灣的經(jīng)濟起飛有其必要,但它的管制措施,仍成為主張自由經(jīng)濟的《自由中國》經(jīng)常批判的對象。[265]
一直要到《自由中國》被禁(1960)之后,由于失業(yè)率居高不下、國內(nèi)市場飽和、外匯短缺等問題,當局的經(jīng)濟管制措施才相對放松,轉(zhuǎn)而實行輕工業(yè)“出口擴張”政策(1963—1980s),國內(nèi)企業(yè)也必須更有成本概念。[266]這些因時制宜的政策,加上美國援助、廉價而有紀律的勞力、重視教育等等因素,促使臺灣數(shù)十年來一方面經(jīng)濟成長,但另一方面貧富差距不致過大。
也許因為如此,徐復觀對國民黨在臺灣的經(jīng)濟政策鮮少批評。但是他和當局的開明派技術(shù)官僚仍有明顯的不同。穩(wěn)定1950年代臺灣經(jīng)濟的關鍵人物尹仲容(1903—1963)在1951年就認為:
臺灣孤島,欲圖恢復,誠非易事。然太康一旅,楚存三戶,前途未必無望,尋求與國,固為必要,自助人助,求其在己。故弟以為團結(jié)一致,實為當今之急務……今日已成危急存亡之秋,只能采取戰(zhàn)時舉國一致態(tài)度,民主政治之對立,實不相宜也。[267]
可以說,臺灣的經(jīng)濟官員和政治人物配合得天衣無縫:不論是在經(jīng)濟或是政治場域,他們都不允許“自由市場”分散了政府的權(quán)力,而這也就注定了《自由中國》必然鎩羽而歸。而徐復觀的斷言——如果沒有民主政治,則任何經(jīng)濟都不可能走上軌道,[268]就今日海峽兩岸的經(jīng)驗看來,也并不成立。相反地,只有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才會形成夠強大的社會壓力,要求政治上的改革。
在政治與經(jīng)濟的關系的問題上,不論是自由主義者或是新儒家,都沒有準確預測時代發(fā)展的方向。是時代落后、跟不上他們的理想,還是他們操之太急、以致赍志以終?或者是,由于沒有執(zhí)政的機會,他們的理想無法得到測試驗證?不管如何,他們的討論提供了后人更多面向的思考空間,依然值得肯定。
(四)“自由的討論”:個人vs.國家,政治vs.道德
除了經(jīng)濟觀點不同之外,在政治領域內(nèi),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也有相當出入。雖然二者都相信“自由民主”是國家面對危機的不二法門,但是在當年的時空背景之下,他們對“自由”的定義大相徑庭,因之在1954年爆發(fā)論戰(zhàn)。論戰(zhàn)爭執(zhí)的焦點有二:第一,兩方基本上都支持“個人自由”,但是新儒家也擁護“國家自由”,而自由主義者則反對。第二,自由主義者將“自由”限定于“政治領域中的諸權(quán)利”,而新儒家認為,“自由”一詞還應包含個人精神層面的“內(nèi)在自由”(或“道德自由”),才算完整。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他們的哲學立場沖突的延伸。
在第一個議題上,《自由中國》最初的假想敵并非新儒家,而是國民黨。1952年胡適訪臺,到各地演說,不斷重申他的信念:不要為了“國家自由”而犧牲“個人自由”;相反地,為“個人自由”而奮斗,也就相當于為“國家自由”奮斗。臺灣當局對胡適一方面維持官方禮貌,另一方面則放手讓軍方的《青年戰(zhàn)士報》攻擊他的“個人自由”說。《青年戰(zhàn)士報》宣稱:既然現(xiàn)行《憲法》已經(jīng)宣示保障“個人自由”,胡適就沒有必要再去鼓吹;在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國家自由”才是當務之急,有賴眾人共同為之奮斗。針對這樣的說法,《自由中國》立刻跳出來為胡適辯護,光是1953年就有至少四篇文章談及這個問題,而多數(shù)都是質(zhì)疑“國家自由”、支持“個人自由”的。[269]
另一方面,新儒家對“自由”的詮釋,也讓自由主義者不滿。例如:1952年哲學家唐君毅在《民主評論》發(fā)表一篇名為《自由、人文與孔子精神》的文章,認為“自由”的意涵有深淺不同的八個層次,由下而上依序為:1.滿足欲望之自由;2.立異之自由;3.保持選擇可能之自由;4.人權(quán)的自由;5.社會群體的自由;6.實現(xiàn)人生文化價值之內(nèi)在的自由;7.胸襟度量的自由;8.涵蓋現(xiàn)實的可能的人生文化價值之仁心的自由。[270]在這個“價值的金字塔”上,孔子“為仁由己”的精神高居塔頂;而西方自由主義者所珍視之諸種“人權(quán)”——如生存、遷徙、財產(chǎn)、思想、言論出版、結(jié)會結(jié)社等自由,則只列在第四級。而且唐君毅主張,“自由權(quán)利理論”要依賴“人文精神”、“內(nèi)在自由”、“普遍理性”等價值才能“完成”,也才能獲得“最后之保證”。[271]
相對地,《自中》健將、政治學家張佛泉(1908—1994)[272]的《自由與人權(quán)》(1954),則刻意將“自由”由“抽象階梯”的“高層次”搬到“低層次”,[273]只以具體的“諸自由”(liberties)、“諸權(quán)利”(rights)為討論范疇,而對“內(nèi)心自由生活”這樣含混的指稱敬謝不敏。[274]
張佛泉采取這個研究取向,因為在政治領域中,法律只制約個人的“外表行動”(external actions),而不過問人的“內(nèi)心生活”。[275]但是,這也與他的實證方法論有關:他強調(diào)“個人論的”(individualistic)、“名目論的”(nominalistic)、“對分法的”方法,與“整體主義”、“本質(zhì)主義”、“泛政治主義/泛道德主義”的“玄學”判然有別。他強調(diào),若只是一般思想上的玄學問題,可以受到言論自由的保護;但這種“魔論”一旦侵入政治范圍,則必需迎頭痛擊,否則它就要強力貫徹其全套意識形態(tài),貫徹其全部真理與人生一切方面,“這樣一切都完了”。英美因采用前者而建立自由制度,德、意、俄、西班牙則用后者,而始終沒有走上自由制度的路。[276]取舍之間焉可不慎!
1954年二月,《自由中國》刊登了一篇社論《自由日談真自由》,表面上是歡迎從朝鮮戰(zhàn)場來到臺灣的14209名“反共義士”,實際上則意在重新定義“自由”。它以張佛泉的學說作為立論基礎:
個人自由,一點也不含糊空泛,可以明明白白開列一張清單,就是諸基本人權(quán),例如,人身、財產(chǎn)、言論、思想、學術(shù)、結(jié)社、居住、行路、這類一項一項可以數(shù)得出來的自由權(quán)利。
相對地,思辨哲學家將“自由”解釋為“心靈自由”,乃“與大家現(xiàn)在奮斗以求的自由毫不相干”;而把“自由”解釋成“國家自由”者,則可謂“名詞之歪曲達于極點”。[277]
新儒家陣營中,唐君毅、牟宗三沒有公開反擊,但徐復觀立即沖動地寫信給雷震抗議,請張佛泉回應。雖然他說這封信很“神經(jīng)質(zhì)”,但相較于后來的激辯火花,其實已很溫和。他說,《自由中國》負有啟蒙的使命,應力求平實合理,不可故做矯激之談,因為“曲說不足以對治曲說,武斷不足以對治武斷”。[278]
徐復觀同意,“有國家自由,無個人自由的”說法絕對錯誤;但是征諸近代中國在帝國主義侵略下血淚斑斑的歷史,他認為:一旦國家失去自由,則該國中任何個人都不能享有自由?!蹲灾小飞缯撝鲝堃浴皣要毩ⅰ比〈皣易杂伞?,但他看不出為何這兩個詞不可以交互使用。
另外,他同意張佛泉所說,僅靠道德不能解決政治問題、道德自由不能代替政治的人權(quán)自由;他也承認,實現(xiàn)政治上的自由,為實現(xiàn)其他自由的先決條件。但是,“自由的好處,是能‘萬物并育而不相害’”,《自由中國》列出了一張“人權(quán)清單”,憑此要打掉其他一切,難道不會感到這樣的世界太過寂寞?不喜歡談道德自由問題,當然可以;但何必要武斷地抹煞旁人?更何況,《聯(lián)合國憲章》與《世界人權(quán)宣言》,在前言中也提出“良心”、“理性”、“道德”等等不能以“清單”開出的名詞,作為支持人權(quán)的支柱。為什么《自由中國》非要把“道德”和“政治”隔離,把“道德自由”和“政治自由”隔離?[279]
對此張佛泉作了回應;殷海光——真正的社論作者——以雷震的名義,也回給徐復觀一封信。關于“國家自由”的爭議似乎暫時告了一個段落。也許是經(jīng)過了雷震的潤飾,殷海光以溫和冷靜的語氣解釋,現(xiàn)代中國的獨裁者經(jīng)常逼迫人民為“國家自由”而犧牲“個人自由”,但是“個人自由”被剝奪后,也沒有換取到“國家自由”的實現(xiàn)。痛定思痛,《自由中國》寧可標出“國家獨立”一詞,以免被人假“國家自由”之名以亂“個人自由”之實。[280]
徐復觀沒有再表示意見。——如果他知道殷海光的真實反應,他大概會再度跳腳。與此同時,殷海光以本名撰寫了另一篇文章《政治組織與個人自由》,聲稱:個人在國家中處于何種地位,先天地由兩種國家觀所決定。“實證的觀點”將國家視為一個實際的法治聯(lián)合(legal association),而“玄學的觀點”則把國家看作一種抽象的理念?!耙磺歇毑脴O權(quán)者都深喜把國家看作這種高不可攀的非實際的形上學有元(metaphysical entity)”。[281]再一次,殷海光又把理想主義者與獨裁極權(quán)者聯(lián)結(jié)起來。
《自中》陣營也再度重申他們對“政治自由”與“道德自由”的看法。殷海光說,在政治層面中“不談”道德,并不意謂“否定”道德;“民主政治并不蘊涵反道德。恰恰相反,它可能為道德之實現(xiàn)創(chuàng)造一可能環(huán)境”。只不過,“民主政治之本格的目標,并非使人人成圣成賢,而系使人人享有諸基本人權(quán)”。[282]同樣地,張佛泉也說,他將“自由”分析為兩個“指稱”或“意義系統(tǒng)”,站在政治學立場,他只著重講“經(jīng)政府保證的諸權(quán)利”,但絕無抹煞“內(nèi)心自由”的意思。講求“第一指稱下的自由”,正為的是人人可以隨己意講“第二指稱下的自由”。他承認“人權(quán)清單”的“前言”確已“搭上”倫理界,但并非“混合于”倫理界,人權(quán)清單中的倫理名詞仍以少用為宜。[283]
這個“自由的討論”至此可以畫下句點,但是張佛泉仍意有怏怏。他寫了另一篇文章,強調(diào)亞洲人民并非為“反共”而“反共”;“反共”的最終目的正在于“建立基本人權(quán)制度”,以拒絕對基本人權(quán)的侵害(如將土地及生產(chǎn)工具據(jù)為國有;清算;洗腦;坦白;人民公審……)。文中他忍不住加上幾句:
作者近來特別覺得在我東方只提“自由”一字是不夠的。東方人對于西方自由制度是如此陌生,如此想象不到它的規(guī)模,幾乎完全不能相信何謂自由制度。因之,只要一提及“自由”時,我們東方人第一個聯(lián)想便是些玄天玄地的問題,并堅決地拒絕將它看作日常生活的方法……這種爭論之起,乃由于很簡單的道理,這只是由于對于西方自由制度太陌生,而東方的“意理”(ideology)卻牢結(jié)而不可破……[284]
這么一來,徐復觀怒不可遏。他認為張佛泉對他做人身攻擊,導火線是他對胡適的批評。[285]所以他仔細檢視張氏其他文章,花了三天撰寫一封公開信,使《民主評論》與《自由中國》的沖突終于公開化。[286]
徐復觀認為,張佛泉不但誣蔑他,也誣蔑中國歷史文化和整個東方民族。
“玄學家”和“東方人”,在你的心目中是打胡說的人,和劣等的人……你在這篇文章中還是罵不絕口,而卻說“我從來未曾反對……”。朋友,這該得不是精神分裂的現(xiàn)象吧![287]
而且他認為,張佛泉將近代西方的自由觀念分為“膚淺派”(邊沁、小穆勒、斯賓塞)、“人權(quán)派”(洛克、翟斐生、裴因)、“取消派”(霍布斯、盧梭、黑格爾、馬克思、包三葵),就證明他對西方的了解大有問題?!孕∧吕?J.S.Mill)《自由論》的貢獻,豈能說是“膚淺”?而閹割了洛克的自然法思想,豈能了解人權(quán)思想的根源?[288]所以:
朋友,非常抱歉,你似乎是既不了解你所反對的,也不了解你所贊成的;結(jié)果,對西方的文化,也來一個全面的否定。[289]
徐復觀指出:“自由”不能等同于“人權(quán)”;說“人權(quán)即自由”,會抹煞了人權(quán)中的“平等權(quán)”和“生存權(quán)”。正因為在“人權(quán)”之外另有“自由”問題,所以即使在“人權(quán)”已經(jīng)落實的英、美、法等國,“自由”問題依然為思想家所關切。總而言之:
我雖多少次說過道德的自由,不能代替政治中的人權(quán)自由。但道德是在人類的生活行為上面,而政治是人類的重要生活行為之一,所以政治中當然有道德問題,政治與道德當然有相互的關連。[290]
這篇措辭激烈的文章,引起讀者不同的反應。牟宗三私下贊許道:“非常好。只有兄顯豁之文,可以廓清?!蹦沧谌€說:
張佛泉只學得一點拉斯基論調(diào),便橫掃一切,亦如殷海光只學得一點維也納派,便橫掃一切??嚯y時代仍未打動他們書齋中八股習氣。只是個人自私要創(chuàng)立一個門戶。遂假藉一先生之言,橫沖直撞……至于反對本質(zhì)主義,那是近代唯物論以及英美經(jīng)驗主義、唯名論、實用主義反傳統(tǒng)哲學的一個支流趨勢。哲學方面且不說,落在人生方面,便表現(xiàn)為反對實然而普遍之人性。馬克司如此,杜威亦如此,現(xiàn)在存在主義的剎特利亦如此。張佛泉復用之以講“自由即人權(quán)”,來隔絕道德,釘死自由。沒落殆哉,實在令人泄氣……[291]
兩年后牟宗三讀了張佛泉《自由與人權(quán)》全書之后,他不再對張氏的基本論點有那么大的敵意,但是仍然不滿意張氏對黑格爾的誤解:
其正面所說的都對,對黑格爾派的批評皆不對,太隔了……可見間常讀書,全未進去。全成膚泛的字面的了解。黑格爾不是沒有毛病,然懂得的人,說他的毛病才相應。隔絕太甚,皆不相應……[292]
筆者以為,牟宗三認為張、殷之說只是書齋八股、未響應苦難時代,恐怕不盡公平。且不說殷海光之企圖以“邏輯經(jīng)驗論”救國,即就張佛泉而言,他也是痛感當代是人類選擇“完全的奴隸”或“完全的自由”的關鍵時刻,才大聲疾呼“以人權(quán)為條件建一現(xiàn)代邦國,以與其它民主國共同努力求致普遍和平”。[293]再者,牟宗三斥責張佛泉學說“反人性”、與馬克司(思)合流,這和自由主義者動輒誣指唯心論者為極權(quán)幫兇,似乎也相去不遠。
但話又說回來,張佛泉勉勵大家仿效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立下“我欲自由,斯自由矣”的宏愿[294],豈非抵觸了他自己“反對道德議題混入政治領域”的立場?而他訴諸民族主義,呼吁“我炎黃子孫”發(fā)揮反抗異族入侵的“旁薄正氣”,以建立一人權(quán)邦國,[295]豈不也顯現(xiàn)了他自己當年鄙薄“東方意理”的不是?
這場論戰(zhàn)究竟誰勝誰負?一般而言,后來的讀者比較認同張佛泉的主張。臺灣學者李明輝指出,如果依照英國思想史學家伯林(Isaiah Berlin)的看法,執(zhí)持實證主義的《自由中國》對“自由”的定義比較接近“消極自由”(negative freedom),而理想主義的新儒家則是采取“積極自由”(positive freedom)的立場。[296]柏林認為,就個人內(nèi)在生命修養(yǎng)而言,以“高層次、理想化的自我”超克“低層次、經(jīng)驗性的自我”,并視此為一種“自由解放”(liberation),可能是一種高貴的情操;但是,這般令人景仰的克己工夫一旦放在政治領域,卻有變成專制暴政之虞,因為國家或其他“集體意志”可能號稱它們?yōu)椤案邔哟?、理想化的自我”的化身,要求眾人的“低層次、?jīng)驗性的自我”在其面前低頭。[297]因此,張佛泉所追求的“具體可數(shù)”的“諸權(quán)利”、“諸自由”,雖然卑之無甚高論,卻可能更符合民主政治需求。
臺灣政治學者江宜樺則提出一個持平的看法。他認為,“內(nèi)心自由”并不必然產(chǎn)生“大我控制小我”的結(jié)果;而這種獨立自在的人格,確實也是人類精神文明動力,自由主義者沒有理由一定要將之摒除于“自由”的定義之外。但是,內(nèi)在道德自覺或許可以用其他概念(如“德性”“修養(yǎng)”)來表達,而不必與“自由”(主要指不受干涉的權(quán)利)共享一詞,以免討論失焦。再者,在價值多元的時代里,“內(nèi)在自由”的捍衛(wèi)愈來愈困難,自由主義者傾向于將此問題留給個人解決,而只維持公領域中起碼的公共道德規(guī)范,這可能比文化保守主義者的主張來得可行。[298]
(五)“如何復活‘切中時弊的討論精神’?”
讓我們再回到1950年代。在這場論戰(zhàn)中,有一個中立冷靜的旁觀者——《祖國周刊》的“特約通訊記者”凌空。凌空觀察敏銳,分析精辟,態(tài)度不偏不倚,對兩方都做同情地了解;從他的文字看來,這是一位受過專業(yè)哲學訓練的學者,絕非泛泛之輩。在《介紹反共文化運動中的兩個學派》一文中,他分析“民論學派”與“自由中國學派”在哲學、歷史文化、政治思想、經(jīng)濟理論上的不同,也追溯兩個學派的爭論歷程,并對其中的代表人物做了評論?!@也許是第一篇系統(tǒng)性地分析比較《自由中國》與《民主評論》異同的文章。
他認為,二者在“國家自由和個人自由”問題上的爭執(zhí)不算嚴重,而“政治自由和德性自由”的問題則牽涉較廣,較具本質(zhì)性,故沖突亦大。[299]但基本上,他對兩方學者的學養(yǎng)及用心都十分肯定,認為殷海光與牟宗三都是有所學、有所見、有所肯認的知識分子,兩人的“心智真誠”與“憂國憂民”并無二致。牟宗三“如中國‘正宗的’儒生,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殷海光則“如西方‘正宗的’知識分子,不妥協(xié)地將生命獻給追求真理”,兩人的生命情調(diào)和人生價值亦相仿佛。[300]
但是徐復觀的表現(xiàn)卻令凌空感到失望。他認為,徐復觀對人生、對歷史文化有所肯有所信,其獻身文化運動絕非偶然;但是隨著徐氏對張佛泉的公開信的發(fā)表,他過去所倡導的“‘切中時弊’之討論精神”,也隨之而“暫告隱退”。但他還是懷抱期待,相信徐復觀會很快地再把可貴的討論精神招請回來。[301]
這篇文章,令徐復觀既感慨又委屈。其實他也希望化解兩方意氣,但是牟宗三說:“我們從來沒有反對過人家講人家的學問,而是人家不讓我們講我們的學問”,使他無言以對。[302]他感嘆大陸政治運動習用“二分法”,《自由中國》也跟著流行,往往用自己所知的一點東西把別人的所學完全否定。自己所學是科學的、民主的,自己所不知道的就是非科學的、極權(quán)的。這種“固執(zhí)、驕傲、俯視一切”的心態(tài),造成雙方水火難容。[303]徐復觀說出《民主評論》對學術(shù)討論的期許:
(我們對于文化的志愿,)是想從整個文化的過去、現(xiàn)在,以診斷人類運命的將來,希望我們在中間能盡微末的貢獻。志愿并不等于能力,所以我們共同有一種虔誠敬畏之心,珍重每一種學說,尊重每一個人的成就,祝福人類能夠生活在更豐富而圓滿的文化中……與其說我們想樹立以一人一說為基礎的學派,勿寧是想樹立一個各尊所聞,各行所知,而又可互相檢證補益融貫的學風。[304]
更重要的是,徐復觀察覺到:在外有極權(quán)、內(nèi)有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中,同樣以爭取自由民主為目標的《自由中國》與《民主評論》,卻因取徑不同而產(chǎn)生內(nèi)訌,這會有嚴重的政治后果:
我覺得不論《自由中國》學派也好,《民主評論》學派也好,一切真正為文化、為民主而努力的人們,彼此處境的孤危,毫無兩樣。我們應感到在千鈞一發(fā),國命如絲的現(xiàn)在,大家所負責任的重大。所以彼此之間,應該只有分歧而決無仇恨。我們應當在起碼的觀念上求協(xié)調(diào)團結(jié),而不必要求在高級概念上去求統(tǒng)一。團結(jié)才是在孤危的環(huán)境中為國家民族效力的唯一可走的路。[305]
這一番話不只是說給《自由中國》的對手聽,更是徐復觀對自己的惕勵提醒。
于是,盡管雙方繼續(xù)爭論不休,他還是勉力與雷震合作,籌謀組織反對黨。直到更大的沖突在1957—1958年爆發(fā):導火線是對五四精神的重估(亦即對中西文化的取舍),引爆人又是殷海光。而間接促使徐復觀黯然退出組黨工作的人,則是自由主義陣營的精神領袖——胡適。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但是,“政治與道德之間”的難題,并未結(jié)束。從殷海光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自由主義者對“道德自由”的態(tài)度,也隨著學問的累積和生命的歷練而變化。
在1950年時,殷海光相信:
自由主義并非一種教條,無寧是一種“能動的”(active)精神,一種反抗權(quán)威的態(tài)度,和生命本身的發(fā)展動因。[306]
他那時主張,“倫理的自由主義”——亦即“為最大多數(shù)人謀最大幸?!钡墓髁x(utilitarianism)——應該是政治的、經(jīng)濟的與思想的自由主義的基礎,“一切與人生關聯(lián)的政治思想或制度,一失去道德價值,便立即成為糟粕,甚至變成危害人類的東西”。此時他所服膺的是政治哲學家格林(T.H.Green),主張自由主義與理想主義結(jié)合。[307]這個想法,與新儒家相去不遠。
但是,如前所述,1953—1954年他轉(zhuǎn)而認同張佛泉的“自由即人權(quán)”學說,極力排斥在政治領域談“道德自由”,與文化保守主義陣營交惡。隨著1960年雷震入獄、《自由中國》關門,曾大膽提出“反攻無望論”的殷海光也受軟禁,長期遭遇寂寞、凄涼與橫逆。到了1965年,他在深重的憂患中有了新的體悟。
他引用海耶克的《自由的構(gòu)成》(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修正了張佛泉的主張。他說,有些人本于“人權(quán)清單”或“基本權(quán)利”來強調(diào)“諸自由”,將“自由”具體化為可點數(shù)的一個個“自由”,這是因為在歷史中,我們的自由常一個個地失去,故而爭取時,像“收復失地”一般也往往一塊塊收回。但“在觀念上,我們一上來必須肯定自由的整全性(the integrity of liberty)”,每個人的自由是整全而不可分割的。[308]雖然他還是支持“經(jīng)驗派”所主張的“外部自由”說,痛詆“唯心派”所主張的“內(nèi)心自由”說不能響應時代需求、淪為“冷血的逃避主義”;[309]但是他遭受強大“鎮(zhèn)制”、陷于孤立的生命經(jīng)驗,使他不得不正視“內(nèi)在力量的培養(yǎng)”:
每一個人是社會文化的實體。每一個人的“內(nèi)在力量”則是他這一個人超生物的力量實體的核心……它不是什么形上學的有元(metaphysical entity),而是人人可以經(jīng)驗的,人人可以藉自我觀察來認知的,人人可由自我訓練得到的……它可以是道德的堅持,可以是宗教信仰,可以是美的情操,可以是對真理的熱愛,可以是救世情懷……如果一個人的這種“內(nèi)在力量”夠堅強,那么他可能不在鎮(zhèn)制的刀尖之前退卻的……
甚至,如果人看透生死、對死亡都無所畏懼,那么任何鎮(zhèn)制手段都會失效,而“極權(quán)制度就會冰消瓦解了”。[310]這樣的說法,不啻是回到他在1950年的立場,也有如對新儒家“政治領域不能排除道德議題”的主張下了最佳腳注。這篇文章的題目,正是《自由的倫理基礎》。而他本身“以無比的道德勇氣,不避橫逆,挺身而出,為自由民主呼吁的千秋之業(yè)”,不就是“道德自由”的最好體現(xiàn)?[311]
就一般人而言,自由民主日?;螅癖娤碛小罢巫杂伞?,“公領域”可以只維持起碼的公共道德,不須特別強調(diào)“道德自由”;但在尚未民主化的地區(qū),如林毓生所言,“自由民主的建立,必須依靠道德自主性(moral autonomy)觀念的養(yǎng)成”,[312]像殷海光和雷震這般不屈不撓的人格,實為爭取自由民主的過程中所不可或缺(雖然這也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即便在已經(jīng)民主化的地區(qū),當“政治”與“道德”二分時,一般百姓固然可以享受“政治自由”、減少被意識形態(tài)鉗制的危險;但反過來說,若“政治”領域不談“道德”,會增加政治人物濫權(quán)操弄的風險。盡管理論上“法律”即可規(guī)范公共領域,但缺乏道德意識的政客,是經(jīng)常鉆“法律”漏洞、知法犯法的。學法律、倡人權(quán)的民選臺灣領導人陳水扁因貪污而入獄,就令臺灣社會觸目驚心。所以,至少在這個議題上,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者,可以逐漸建立共識。
五、結(jié) 論
1949年中國大陸政權(quán)易手,部分自由知識分子與文化保守主義者隨著國民黨撤退到臺灣,在危疑震撼中分別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及《民主評論》雜志,意圖通過自由民主重新為國家、民族尋找出路。他們經(jīng)歷十年的摸索、爭論,在最后的組黨階段遭到國民黨強力鎮(zhèn)壓,致使《自由中國》被封,雷震也深陷囹圄。但是他們的努力,使得與日治時代自由主義傳統(tǒng)隔閡已久的臺灣青年,重新獲得思想啟蒙。由外省人所主導的這一次自由民主運動,雖然終告流產(chǎn),但卻成為1970年代由本省人主導的“黨外”運動的先聲,有其不可磨滅的歷史意義。
在這場自由民主運動中,創(chuàng)辦《民主評論》的新儒家徐復觀,既是參與者,也是觀察、記錄者。本文即是試圖通過他的眼光,回到當年的歷史現(xiàn)場。文中首先勾勒白色恐怖下的臺灣社會氛圍,并描繪三位自由主義陣營領袖——胡適、雷震、殷海光——的不同性格,彰顯他們在1950年代臺灣自由民主運動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而從《自由中國》與《民主評論》的歷次論戰(zhàn),我們可以看出,自由主義者與文化保守主義者在哲學、經(jīng)濟、政治、道德等各個層面,都有歧異的立場。若用孫中山的分類法來說,這些爭論,除了哲學假定之外,大體環(huán)繞著“民生”、“民權(quán)”問題而發(fā);但最終導致兩陣營決裂的,還是“民族”問題(文化認同爭議)。由于篇幅所限,文中尚未處理他們在文化上的爭議,以及組黨運動始末,但已經(jīng)可以大致探知當年民主運動背后的豐富思想內(nèi)涵。
遺憾的是,當年不分自由主義者或文化保守陣營,都不太能肯認多元文化價值。在意識形態(tài)尖銳對立的冷戰(zhàn)時代,雙方都難免以二分法區(qū)分敵我,學術(shù)討論中往往夾雜大量人身攻擊。不過,這是時代的限制使然,后人可以引以為戒,而不必過分責備賢者。值得注意的是,本文討論焦點雖集中于自由主義者與新儒家,但不可忽視隱于背景的右翼威權(quán)與左翼極權(quán)。事實上,若不是因為后二者的強大威脅,自由知識分子與新儒家的爭論,不會那么聚焦于“自由”的諸種議題之上。在當年的環(huán)境下,臺灣的自由主義者與新儒家“鷸蚌相爭”,往往使國民黨“漁翁得利”。證諸1950年代末期徐復觀黯然退出組黨活動,以及1960年代“中西文化論戰(zhàn)”兩敗俱傷,即可想見。
放在20世紀的華人文化脈絡中來看,1950年代的《自由中國》民主運動,往上溯有中國五四運動的自由主義淵源,又無意間繼承了日治時期“臺灣文化協(xié)會”的抗議傳統(tǒng);而往下看,它一方面開啟了1980年代的臺灣黨外民主化潮流,也預示了1990年代大陸自由主義者、新左派爭議:盡管時代由冷戰(zhàn)對立轉(zhuǎn)為全球化資本主義,但中國政治的基本背景不變;自由主義者重視民權(quán)、民生問題(經(jīng)濟自由),新左派則強調(diào)民生(經(jīng)濟平等)、民族問題,都與當年臺灣自由主義者與新儒家的立場有相似之處。
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從五四時代的中國,到1950、1980年代的臺灣,再回到1990年代的中國大陸,近代華人知識分子的困境也大同小異。在內(nèi)憂外患之下,他們既致力于建立一個富強的現(xiàn)代國家,又深受強大國家干擾鉗制個人之苦,是以關于“自由”的討論會如此糾結(jié)不清。此外,他們既放不下“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tǒng)士人使命感,又渴望成為“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的現(xiàn)代學人,此所以他們會在政治與學術(shù)之間進退維谷。
凡此都說明了,大中華地區(qū)仍未脫離清末以來遭遇西化、現(xiàn)代化沖擊的困境。在唐德剛所謂“由帝制轉(zhuǎn)民治”的“歷史三峽”中,[313]我們還有一段波濤起伏的航程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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