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混雜文本例析

以文學(xué)方面而論，因翻譯而導(dǎo)致漢語新語類產(chǎn)生的典型例證莫過于西方的十四行詩體在漢語中安家落戶這一事實了。漢語中以往并沒有十四行詩體這種語類。十四行詩體是一種既嚴(yán)格又容許有規(guī)則變化的詩體，其妙處在于“最能恰配思路的起承轉(zhuǎn)合，有點像中國文言舊詩的‘近體律絕’，運用得當(dāng)就可以確切表達(dá)圓融而回環(huán)往復(fù)的情調(diào)”(王克非，1997: 214)。因此，十四行詩不僅在西方各國都非常流行，在中國也常有人采用十四行詩體寫詩發(fā)表。在由中國人所發(fā)表的這些十四行詩中，有一些是按照十四行體及其正規(guī)的嚴(yán)謹(jǐn)格律，嚴(yán)格或加以適當(dāng)變通來進(jìn)行寫作的，也有一些則“不免通篇出格而用了隨韻”(王克非，1997:215)。但不管怎樣，十四行詩體這種語類對于漢語讀者來說曾經(jīng)是舶來品;而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由于采用的是西方格律，即西方十四行詩體的綱要式結(jié)構(gòu)，但其體現(xiàn)樣式卻具鮮明的漢語語言文化所獨有的特征和本質(zhì)，因此，中國人寫的十四行詩不可能不是一種混雜文本。再如語類豐富多樣的佛教經(jīng)典，如可視作長篇小說的《普曜經(jīng)》、《佛所行贊》、《佛本行經(jīng)》以及半小說半戲劇體的作品《維摩詰經(jīng)》、《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等，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不存在的語類，經(jīng)過翻譯而將它們引介到中國大大推動了中國文學(xué)語類的多樣化進(jìn)程，從而導(dǎo)致后來中國許多新文學(xué)語類——彈詞、平話、小說、戲劇——的誕生和興起(吳南松，2003:14)。換句話說，中國文學(xué)中的彈詞、平話、小說、戲劇等語類從根本上說都屬于混雜文本。

既然引進(jìn)的新語類都具備混雜文本的特征，那么翻譯文本本身就更具混雜性了。請看下面的例子:

英語原文:

And these little villages and hamlets are planted all over England，sometimesclose together，sometimesmorewidely spread，but seldom more than a mile or two apart.Written history may have nothing to say regarding them，but they have helped to make history.They have gathered few legends beyond those which time ha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weather stains and grey lichen，but the men who were born in those humble cottages have wrought in other lands legends that live today.Their cozy homes were bit newly built when the desperate tides of the civil war surged round them.Half a century later they formed part of the army which“swore terribly in Flanders，”and in fifty years more they were laying the foundations of our great Indian empire.Then the arid fields of Spain saw them as they followed the Iron Duke through the dogged years of the Peninsular war，and they took part in his crowning triumph at Waterloo.Later still，India knew them once more，and the snowing trenches of the Crimea，and but yesterday Afghanistan，Egypt，and South Africa called them forth again.^④(from On Cottages in General，written by Helen Allingham and Stewart Dick)

漢語譯文:

大大小小的村莊，遍布英國各地。有時，幾個村莊連成一片，有時又相隔甚遠(yuǎn)，但彼此間隔極少超過一二英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可能從未提及它們，它們卻為創(chuàng)造歷史貢獻(xiàn)了力量。雖然農(nóng)舍的墻上只有風(fēng)雨剝蝕留下的印記及灰色的地衣，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動聽的故事，誕生在這些寒舍中的人卻在異國他鄉(xiāng)出了名，其業(yè)績傳頌至今。他們剛建好小巧舒適的新家，便卷入了瘋狂的內(nèi)戰(zhàn)旋渦。半個世紀(jì)以后，他們又加入部隊，在“佛蘭德信誓旦旦”。五十多年時間里，他們?yōu)槲覀兊拇笥《鹊蹏於嘶＝又?，西班牙干枯的田野目睹他們跟著“鐵公爵”，征戰(zhàn)利比亞半島，歷盡艱辛;還看到他們分享滑鐵盧輝煌勝利的喜悅。后來，他們再次光臨印度，克里米亞雪地的戰(zhàn)壕也一睹他們的雄風(fēng);昨天，僅僅在昨天，阿富汗、埃及與南非便又在召喚他們了。(陳宏薇譯，略有改動，選自《散文佳作108篇》，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

如上文所述，在翻譯中，譯者一方面要努力向源語語言文化規(guī)范系統(tǒng)靠攏，盡量保持源語語言文化的差異性，即采用異化的翻譯方法;另一方面，譯文又不能偏離目的語語言文化規(guī)范系統(tǒng)太遠(yuǎn)，不能超出目的語語言文化規(guī)范系統(tǒng)所能容許的“不同”程度之外，即采用歸化的表達(dá)方式。正是由于翻譯所必須遵循的這種“和而不同”或異化和歸化相結(jié)合的翻譯原則才導(dǎo)致了混雜文本的產(chǎn)生。限于篇幅，下面筆者擬只對上面這段英文中前面三句及其漢語譯文進(jìn)行分析，以揭示翻譯文本的混雜特性。

原文第一句:And these little villages and hamlets are planted all over England，sometimes close together，sometimes more widely spread，but seldom more than a mile or two apart.

譯文:大大小小的村莊，遍布英國各地。有時，幾個村莊連成一片，有時又相隔甚遠(yuǎn)，但彼此間隔極少超過一二英里。

英語名詞有數(shù)的范疇，可數(shù)名詞的復(fù)數(shù)一般在單數(shù)名詞之后加“-s”或“-es”。漢語名詞本身沒有“數(shù)”的表示，其數(shù)的概念是通過其他方法表示的，如普通名詞中的人稱名詞是通過加詞尾“們”表示復(fù)數(shù)的，其他名詞的復(fù)數(shù)形式一是通過使用數(shù)詞加量詞組合的方式表示，如“兩朵鮮花”，二是通過使用重疊量詞的方式表示，如“朵朵鮮花”，三是以重疊形容詞的方式表示，如“大大小小的花瓶”。譯者將“these little villages and hamlets”翻譯成“大大小小的村莊”，通過使用重疊形容詞短語“大大小小的”，譯者一方面表示了原文中名詞的復(fù)數(shù)形式，另一方面將“villages”和“hamlets”這兩個詞的含義再現(xiàn)了出來。根據(jù)《美國傳統(tǒng)辭典(雙解)》的釋義，a hamlet的意思是a small village，而a village的意思是a small group of dwellings in a rural area，usually ranking in size between a hamlet and a town。因此，譯者在這里選擇重疊形容詞“大大小小的”修飾“村莊”可謂一舉兩得。原文中的“are planted”為被動語態(tài)，如果采用異化翻譯法就是“被建立”，這種譯法同目的語語言規(guī)范系統(tǒng)不相協(xié)調(diào)，因此，譯者沒有采用異化翻譯法而采用歸化翻譯法將其翻譯為“遍布”，譯文讀來非常順暢。原文中的后半截sometimes close together，sometimes more widely spread，but seldom more than a mile or two apart本來充當(dāng)狀語，表示伴隨。譯者將其另起一句，翻譯成“有時，幾個村莊連成一片，有時又相隔甚遠(yuǎn)，但彼此間隔極少超過一二英里”。譯者根據(jù)前文，采用漢語中常用的“重復(fù)”修辭法，分別增加“幾個村莊”和“彼此”充當(dāng)主語，使得譯文行文通順流利，符合漢語規(guī)范系統(tǒng)。另外，譯者將原文中含義比較虛泛的“close together”翻譯成漢語中比較具體而形象的“連成一片”，反映了漢語語言重具體、重形象的思維特征。

原文第二句:Written history may have nothing to say regarding them，but they have helped to make history.

譯文: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可能從未提及它們，它們卻為創(chuàng)造歷史貢獻(xiàn)了力量。

英語較常使用物稱表達(dá)法，即以抽象名詞或無生命的事物作主語，從客觀的角度對所發(fā)生的事件進(jìn)行描述，而漢語則更注重主體思維，多從自我出發(fā)來敘述客觀事物，或更傾向于描述人及其行為或狀態(tài)，因而常用人稱主語(連淑能，1993:75-76)。如果按照漢語重主體的思維方式翻譯，譯文將是“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人們可能從未提及它們……”但譯者在這里采用的是異化翻譯法，將其翻譯成“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可能從未提及它們”，從而保留了原文物稱主語的語言文化特征，同時又沒有給漢語讀者造成閱讀和理解上的困難，語言表達(dá)非常簡潔明快，因而是非?？扇〉姆g法。

原文第三句:They have gathered few legends beyond those whichtime has written on the walls in weather stains and grey lichen，but the men who were born in those humble cottages have wrought in other lands legends that live today.

譯文:雖然農(nóng)舍的墻上只有風(fēng)雨剝蝕留下的印記及灰色的地衣，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動聽的故事，誕生在這些寒舍中的人卻在異國他鄉(xiāng)出了名，其業(yè)績傳頌至今。

原文是一個由“but”連接的較為復(fù)雜的并列復(fù)合句，第一個分句中含有一個定語從句，第二個分句中含有兩個定語從句。第一個分句中的“They”指上文提到的表示事物的名詞短語“these little villages and hamlets”，“gather”之意為“集攏”、“積聚”、“收集”、“采集”，常用人稱名詞充當(dāng)其主語，但這里用物稱名詞作它的主語，使整個句子帶有擬人化色彩?！皌hose”指代前面的名詞“l(fā)egends”，它一方面作介詞“beyond”的賓語，另一方面又充當(dāng)其后面定語從句中謂語動詞“has written”的賓語。另外，除了“those”這個詞語表示“l(fā)egends”之外，整個并列復(fù)合句還有兩個“l(fā)egends”。該如何處理對“l(fā)egends”的翻譯是翻譯整個并列句的難點之一;第二個難點是如何處理帶擬人化色彩的動詞“gather”;第三個難點是如何將英語原文中較為復(fù)雜的并列句翻譯成通順地道的漢語句子。如果按照英語原文進(jìn)行異化翻譯，譯文將是這樣的:

它們(大大小小的村莊)采集到很少的傳說，除了那些由時間老人寫在飽經(jīng)風(fēng)雨剝蝕留下印記和灰色地衣的墻壁上的傳說之外，但是，誕生在這些寒舍中的人卻在異域他鄉(xiāng)創(chuàng)造了直到今天還在流行的傳說。

如果采用上面這種異化翻譯法當(dāng)然能夠保持原文的語言差異，但譯文在目的語中顯得過于歐化，不符合目的語的規(guī)范系統(tǒng)，尤其對上面所列出的三個難點沒有作較好的處理。譯者陳宏薇教授深知這種異化翻譯法會給漢語讀者造成的閱讀困難，因而盡量采用歸化翻譯法，對原文信息進(jìn)行結(jié)構(gòu)上的調(diào)整，使譯文符合漢語語言的系統(tǒng)規(guī)范。對三個難點，譯者是這樣處理的:第一，將第一個“l(fā)egends”(“傳說”)翻譯成漢語中非常具體的“動聽的故事”;將指代“l(fā)egends”的“those”翻譯成“除此之外”中的“此”，英語中的“those”和漢語中的“此”均為代詞，這種對譯使得譯文和原文意義相等;對第二個“l(fā)egends”的處理，譯者很費了一番心思。她將“have wrought in other lands legends that live today”譯為“在異國他鄉(xiāng)出了名，其業(yè)績傳頌至今”。這里，“l(fā)egends”一詞被拆譯成“(出了)名”和“業(yè)績”。第二，譯者將原文中“gather”一詞翻譯成漢語中的“有”字，原文的擬人化色彩在漢語譯文中消失了，這是為了符合漢語的語言系統(tǒng)規(guī)范所作的選擇。第三，譯者在漢語譯文中對原文信息進(jìn)行了重組，從而使譯文符合漢語規(guī)范系統(tǒng)，讀起來通順、地道、達(dá)意。因此，譯文盡管充分傳達(dá)了源語信息，但卻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源語的語言文化特征。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任何翻譯文本都具備混雜特征，因為，只要譯文不至于給讀者造成閱讀和理解困難，譯者就會采用異化翻譯法，直接將原文信息以原文句子結(jié)構(gòu)形式移植到目的語中來。但是，如果按照原文句子結(jié)構(gòu)形式翻譯到目的語中的譯文偏離目的語語言文化規(guī)范系統(tǒng)太遠(yuǎn)，或者超出目的語語言文化規(guī)范系統(tǒng)所能容許的“不同”程度之外，譯者就需要采用歸化翻譯法。一個翻譯文本總是異化翻譯與歸化翻譯的融合，因而總是混雜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