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荒誕于人世悲劇蘊深意于平實言語——試析《問題的核心》中的荒誕因素
邢葳葳[1]
摘 要:《問題的核心》發(fā)表于二戰(zhàn)后十年的社會痛苦時期,該小說通常被作為新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進行研究。然而,結合戰(zhàn)爭時代和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變遷及格雷厄姆·格林的宗教思想,探詢小說中的荒誕因素,不僅具有文學意義,而且具有歷史意義。
關鍵詞:格林;天主教;戰(zhàn)爭;現(xiàn)代社會;荒誕
一、引言
格雷厄姆·格林因其反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立場和形式質樸的文學風格,被歸為新現(xiàn)實主義一派。但是形式上的返璞歸真并未妨礙他表達出具有現(xiàn)代元素的思想。作為一名天主教徒作家,他十分關注人性的善與惡的問題;作為一名戰(zhàn)后現(xiàn)代社會的作家,他深為現(xiàn)代文明的頹廢墮落和人類的道德生存而焦慮;作為一名具有卓越小說藝術的作家,他在現(xiàn)實主義的大范圍內獨創(chuàng)了一種有戲劇性又有深度的敘事方式,并且在文字風格上保持了一種敏感簡潔的當代色彩?!秵栴}的核心》①發(fā)表于1948年,正值戰(zhàn)后十年的社會痛苦時期,小說的筆調是感傷抑郁的,戲謔嘲弄的聲音幾乎聽不到,正是為大音若稀的效果,使得悲劇中的荒誕意象發(fā)人深省。
小說講述的是一位信奉天主教的英國殖民地官員斯考比由善至惡并最終自殺的故事。格林自己稱“這是一本關于在煉獄中滌罪之人的書”。何為煉獄?何為滌罪?斯考比本為善良之人,在罪惡充斥的文明的廢墟中落入一個個詛咒的陷阱,對此,格林以一種老于世故的眼光,戲謔了斯考比過分的盲目的同情心,在斯考比的悲劇中寄寓了對人生荒誕的嘲諷。故事發(fā)生在英國在西非的一個殖民地,時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爭期間。斯考比少校是英國的殖民官員,當?shù)氐木炀志珠L及地區(qū)副專員。盡管他在當?shù)鼐ぞI(yè)業(yè)工作了十五年,然而在當局遴選地區(qū)專員時卻沒有考慮他,盡管他公正廉潔,然而周圍人們及市政廳的人們還是在懷疑甚至誹謗他;盡管他總是盡其所能力圖使妻子露易斯幸??鞓?,但是他的家庭生活卻一點也不幸福:他接受著自己討厭的昵稱“蒂奇”,甚至為了滿足妻子的過分要求,放棄自己的原則向敘利亞商人尤瑟夫借錢,并因而受到眾多的懷疑,使自己處于非常不利的位置;盡管他和情人羅爾特太太的最初關系是幸福輕松的,他也一直抱著負責任的心照顧羅爾特太太,但是事實卻證明他與羅爾特太太的一段情不過是他與妻子露易斯關系的一個翻版而已;盡管他總是以同情的心態(tài)與周圍的人相處,但是結局卻是落入他們的一個個圈套,無法自拔,直至自殺,對于一個天主教徒來說這意味著永恒的詛咒,即入地獄。
故事格調低沉、壓抑,無不傷感,初讀小說時,讀者會認為格林只是以通俗易懂的語言講述了一個無處不在的人間悲劇或討論宗教的道義故事。然而,當我們把戰(zhàn)爭和社會的大環(huán)境考慮在內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隱含在文本中的諸多荒誕元素。本文將從歷史的角度,結合時代特征,重新考究格林在小說中暗含的荒誕意象,并分別從戰(zhàn)爭對現(xiàn)實生活的影響、現(xiàn)代社會里愛情的異化兩部分出發(fā),分析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問題的核心》中隱含的現(xiàn)代元素——荒誕。
二、荒誕的意象和暗喻
戰(zhàn)爭是毀滅性的,它不僅摧殘著人的生命和肉體,而且對世界和人的心靈都起著顛覆性的破壞作用。在小說《問題的核心》中,格林為我們刻畫了一幅幅與正常生活背道而馳的荒誕景象,斥責戰(zhàn)爭對社會和人性的扭曲和變異。
小說中的多數(shù)白人由于戰(zhàn)爭而困在西非,各色人種、各種文化在這種環(huán)境下發(fā)生不健康、不正常的融合,從而生成了各種令人不可思議的荒誕情景。經(jīng)過十五年與當?shù)厝说南嗵幒螅箍急仍谝淮谓鉀Q房東與房客的糾紛時,竟然會認為一個黑人女孩很美麗,斯考比自己也認為“想起來很奇怪”,這個女孩“在她的同族中一點也沒有與眾不同之處”,多年以前他只認為自己的妻子很美麗,而此時,露易斯的白皮膚只會讓他聯(lián)想到“白化病患者”?;恼Q的表面下揭示了斯考比在異國文化中潛移默化的心理變化。哈里斯是小說中的一個小人物,但是在他身上側面反映了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毀。他每天晚上睡覺前必玩打蟑螂的游戲,否則無法入睡。小說中描寫他與威爾遜的“蟑螂戰(zhàn)爭”的比賽荒誕可笑,但是又讓人不免聯(lián)想到殘酷的現(xiàn)實戰(zhàn)爭?!皟蓚€人在屋子里從這頭兒走到那頭兒,又從那頭兒走到這頭兒,搖晃著電筒,揮舞著拖鞋,有時候頭腦發(fā)昏,緊追不舍地一直趕到墻角”(95),“但是在一次比分相等,追趕同一只獵物在護壁板前碰個對頭的時候,兩個人的好性子都沒有了”,哈里斯和威爾遜兩個成年男性,竟因為“蟑螂戰(zhàn)爭”而引發(fā)了“游戲規(guī)則”的爭議,最后發(fā)生不快,威爾遜摔門而去,這一幕荒誕可笑的“蟑螂之戰(zhàn)”生動刻畫了“戰(zhàn)爭”中人的非理性的一面。
小說中幾處荒誕的情景揭示了戰(zhàn)爭的無意義。警察在客輪中搜尋鉆石時,“一切費力不討好的事,像到貨艙里從一口袋又一口袋的大米里搜尋商品鉆石啊,在悶熱的廚房里把手伸進豬油罐頭時啊,剝開填好的火雞的內臟啊……想在一艘一萬五千噸的客船上搜尋出幾顆鉆石是一件荒謬透頂?shù)氖隆保?9)。盡管格林竭力用平淡的語言進行描述,但是卻無法掩蓋他對這種徒勞無獲、荒誕可笑的舉動的戲謔與嘲諷?!凹词股裨捁适吕飷憾镜谋┚矝]有哪一個給牧鵝姑娘出過更難的課題”,這里把戰(zhàn)爭形容成惡毒的暴君的暗喻使讀者在啞然失笑的同時深刻體會到格林對戰(zhàn)爭的嘲弄。每月一次的戰(zhàn)時燈火管制警報對大家來說,已經(jīng)司空見慣,當羅爾特太太詢問斯考比警報是否意味著有危險時,斯考比警官的回答是“一點危險也沒有”(183)——警報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失去意義的形式。
另外,格林還通過幾處荒誕的暗喻為讀者提供了與戰(zhàn)爭相關的暗示。斯考比與海倫的第一夜后,當斯考比凌晨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海倫“她的身體蜷縮著躺在那里,那姿勢讓他想到了一個在逃跑中途遭受槍殺的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死于戰(zhàn)火的尸體”。在威爾遜被露易斯打破鼻子回到自己的家里時,他“隔著一片灼熱的土地和凄涼的鐵皮屋頂小房遙望著斯考比的住房,仿佛打了敗仗以后重新考察戰(zhàn)場的景象”(306)。
當格林以一種老于世故的眼光審察戰(zhàn)爭的殘酷和現(xiàn)代社會的頹廢時,他以自己獨特的戲謔方式講述著人生的悲劇,在隱含著的荒誕元素里告訴世人:人性是不可靠的,善只存在于原初之時,而惡則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無可逃避,有硝煙的戰(zhàn)爭和社會的頹廢使得無硝煙的戰(zhàn)爭四處擴散,不可抵擋。斯考比受罰入地獄是命中注定,他的無限的同情心和責任心只能使他落入自己的陷阱。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對于荒誕的反抗,猶如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樣,推上去它還要滾下來,是無望而無用的工作。(徐葆耕1989:436)而格林在《問題的核心》中表達世界荒誕的同時,似乎還在強調,“事情本來如此,不值得大驚小怪”。認識到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問題的核心》中所體現(xiàn)的格林對于兩性關系的某些荒誕處理,如斯考比與露易斯及羅爾特太太的關系的某些荒誕并接近于異化的描述。
三、荒誕的兩性關系和情感模式
在《問題的核心》中,格林為讀者呈現(xiàn)的斯考比的感情生活,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兩性相悅的原動力。無論是斯考比與露易斯的夫妻生活,還是斯考比與羅爾特太太的情人生活,都已經(jīng)脫離了正常的感情模式,小說中斯考比與兩個女人的關系有時候似乎是敵人關系,它們的存在都只是由他單方面的同情心和責任心維系著,而一旦斯考比采取自殺行為擺脫兩難的責任后,兩個女人隨即拋卻與斯考比的任何牽連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仔細分析格林對這兩個關系所做的某些荒誕描述,探求荒誕表面下隱含的深層含義,可以領略到格林,這位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的小說藝術中的現(xiàn)代元素及現(xiàn)代意識。
在小說開篇提到斯考比對妻子的感覺時,用的是兩個難以思議的比喻:“潛水艇擊沉船只的危險把她變成了與墻上掛著的手銬相同的一件固定的裝置了”(12),“(露易斯、殖民地廳廳長的妻子、教育廳主任、殖民廳會計的妻子)這些人裸露出來的大片白肉,使他們看去像一群白化病患者,所有的人都咧著大嘴樂呵呵地笑著”(16)。當斯考比隔著蚊帳看露易斯時,“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紗罩下的一大塊帶骨頭的肉”,格林的這種奇異荒誕的描寫在文中出現(xiàn)多次,使得讀者在強烈的震撼下意識到作者暗諷的藝術力量,同時領悟作者的意圖。格林沒有直接告訴讀者這對夫妻之間已經(jīng)沒有幸福而言,而是通過一系列的荒誕意象展現(xiàn)破裂的夫妻關系。斯考比每次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喊露易斯的名字,然而他的這一習慣絕不是愛的表示,“他喊叫她的名字,實際上是像克努特不想讓潮水到來而喊叫一樣;斯考比懼怕的潮水是露易斯的憂郁、不滿和失望”(20)。而斯考比時而會感覺到的“愛情”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她的臉泛著藥片的黃象牙顏色;她那一度是罐裝蜂蜜般的黃頭發(fā),因為汗水浸漚,已經(jīng)變得粗硬、烏暗。這是她以自己的丑陋引起他愛憐的時刻;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對她的憐憫和責任感,就激化而升為愛情”(21),“正是她這種令人心酸、毫無動人之處才牢牢地把他束縛住”,憐憫與愛情孰先孰后,也許就像雞與蛋的關系,沒有明確答案,但是通過上文露易斯的丑陋描寫與下文的由憐憫到愛情的升華過程荒謬邏輯,可以感受到格林對這種家庭生活的否定態(tài)度。無疑,斯考比和露易斯之間已經(jīng)不再是正常的夫妻關系,甚至有時他們還會呈現(xiàn)出一些互為敵人的傾向。例如,在描寫斯考比就自己晉升無望一事安慰露易斯后的一段文字:“他雖然筋疲力盡,卻有一種勝利之感:他已經(jīng)勸服了露易斯吃一點冷肉。使他所愛的人幸福快樂從來就是他的責任。他現(xiàn)在沒有危險了,再也不會什么危險了”,格林在這段描述中使用的是嚴肅認真的筆調,沒有夸張成分,正是這種對荒誕現(xiàn)象的認真嚴肅態(tài)度才使得荒誕本身更加荒誕,同時,又表露了格林老于世故“認為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心態(tài)。
格林在處理斯考比與海倫即羅爾特太太的關系時,也同樣使用了大量隱含的荒誕意象。在斯考比與海倫在尼森式活動房屋開始交往后,作者多次強調斯考比自認安全的心態(tài),仿佛只是一種自我欺騙或逃避:“他們彼此無論說什么,都用不著顧慮”,“他們只可能是朋友,不可能有別的關系”等,但是當他們親吻以后,“他們本來以為的‘安全’,原來是化了裝的敵人,它總是借著友誼、信任和憐憫的名義施展自己的伎倆”(219)。作者這句簡練的插入語與前面二人反復強調的“安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從而達到了荒誕的效果。另外,在形容斯考比與海倫的關系又落入老套……如同斯考比與露易斯的關系模式時,作者以荒誕的描述揭示二者的“互敵”模式,“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成功;他已經(jīng)把自己交到她的手里。以后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能夠最厲害地刺痛他了”(247),“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吞吞地說下去,仔細選擇每一句用語;他好像在部隊撤退以后埋著地雷的田野上走一條小路,每走一步都期待著一聲爆炸”??妓贡葘惖母星槭加谕楹蛻z憫之心,又終因無法同時對海倫和露易斯二人兌現(xiàn)幸福的諾言而找不到生的出路,走上了自殺的道路。格林借助諸多的荒誕意象,似乎在說,在現(xiàn)代社會,斯考比的命運早已注定,不可避免,而斯考比的愛情只是他過分盲目的憐憫心造就的假象,這樣的愛情是現(xiàn)代社會的荒誕版本。對此,用格林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憐憫是殘酷的,憐憫是摧毀性的”(Sharrock 1984:150)?!耙苍S斯考比應該是一個殘酷的喜劇的角色,而不是一個悲劇的角色。”(Sharrock 1984:151)
四、結語
“終結就是開始”,這是斯考比對尤瑟夫說的一句話,這應該也是格林安排斯考比死的結局的一個重要理由吧,于是又一輪生命開始,或者還是這樣的命運輪回。格林在整篇體現(xiàn)的感傷抑郁筆調體現(xiàn)了他對頹廢的現(xiàn)代社會的悲觀情緒,而文中潛藏的荒誕意象則從一個更深的層次反映了格林對頹廢冷酷的社會的戲謔與嘲弄,然而,在讀者領悟了這種悲傷的荒誕或荒誕的悲傷后,是不是能夠更加深刻地了解格林的思想及他所屬的那個時代呢?
注 釋
①文中所有該小說的引文均出自傅惟慈譯《問題的核心》,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年出版。文中只標頁碼,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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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邢葳葳,女,山東煙臺人,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英語教學、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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