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惠洪與文字禪
夙以為,中國禪宗是不立文字,道斷語言,以體悟觀照、將心傳心為特征的無字禪,然而它畢竟還要藉助語言和文字以表述其謂之意在言外的意境。正因為如此,禪學史的研究總是游弋于有字和無字之間?;莺閯t以文字禪相標榜,論述禪藉文字以顯的事實。前說以無言著稱,卻無法舍棄文字;后者以文字為緣,仍以禪境相尚。這種矛盾致使史家往往忽略惠洪的存在,同樣原因也顯示了惠洪在禪宗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其實,“禪也者,妙萬物以為言,故能無法不緣,無境不察”(23),禪與文、言,乃月與指、岸與舟的關系,論禪尤不可須臾離卻文言。
宋代僧人不僅變無字禪為有字禪,而且更為禪師立言設傳。燈錄、僧傳相競而出,然而言事兼賅,以文家之法成書者,《禪林僧寶傳》也。從理論上系統(tǒng)說明禪與言相輔相成,即文字禪的現(xiàn)實性和合理性者,惠洪也。他不僅陶鑄眾說以成文,而且兼文理以為詩,是一位集理、史、文、詩于一身的著名禪僧。南宋祖琇雖然批評《禪林僧寶傳》“茍忽事實”,“繡其鞶帨”(pán shuì大帶,佩巾),但還是給惠洪以極高的評價。他說:“覺范少歸釋氏,長而博極群書,觀其發(fā)揮經(jīng)論,光輔叢林,孜孜焉乎不停綴,而言滿天下。及陷于難,著縫掖。出九死而復生,垂二十年,重削發(fā),無一詞叛佛而改圖,此其為賢者也?!?sup>(24)祖琇乃其同鄉(xiāng),又是其作的批評者,他對惠洪的稱譽應當說不是溢美之詞?;莺榈臑閷W為人由此可見一斑。
惠洪(1070~1128年),又名德洪,字覺范,自號寂音尊者(25)。俗姓喻,江西高安人(26)。洪與黃山谷友善,又習其同鄉(xiāng)歐陽諸公之緒,故雖出家,而才名藉甚。為南岳下十三世,臨濟宗黃龍派禪僧。祖琇《僧寶正續(xù)傳》言其“年十四,父母併而歿去,依三峰覯(27)禪師為童子。十九試經(jīng)東都,假天王寺舊籍‘惠洪’名,為大僧,依宣秘律師受《唯識論》,臻其奧。博觀于史,有異才,以詩鳴京華縉紳間。久之南歸,歸宗真凈(克文)禪師研習心法,隨遷泐潭”。王明清《玉照新志》直言:“洪本筠州高安人,嘗為縣小吏。黃山谷喜其聰慧,教令讀書為浮屠,其后海內推為名僧。”
惠洪平生經(jīng)歷坎坷且富傳奇色彩。年14歸三峰靘禪師為童子,19歲于東京出家,依宣秘律師,冒惠洪名,四年后南歸廬山歸宗寺,師從黃龍派禪師真凈克文,并隨師遷洪州石門,從之游7年。嘗遍閱吳湘風物。真凈克文圓寂后,應朱世英邀住臨川北禪寺二年。繼入金陵,運使學士吳開正請入清涼寺,即開始了他那乖舛的命運。清涼寺僧誣告其持偽度牒“且旁連前犯僧法和等議訕事”,皇帝特命投入大獄一年。后得丞相張商英之助,“再得度”。其時,惠洪名著縫掖,聲震京華,與張商英、節(jié)使郭天信相交甚善。
政和元年,張商英因與之“語言往來事”,“鞫于開封府”(28),惠洪因之被發(fā)配海外,至瓊州、崖州。政和三年獲釋,渡海北歸筠州,寓于荷塘寺。其后更名德洪,往來于九峰、洞山之間凡四年。待其將設館云巖寺,又被誣為張懷素黨人,官吏皆知誤以張商英為懷素,卻仍以此“莫須有”的罪名,又將其下南昌獄百余日,后經(jīng)兩赦乃得釋,遂歸湖南南臺寺,時年已53歲。憶及往事,兩次被誣,身陷囹圄,一次流放,海角天涯,故有“涉世多艱,百念灰冷”之嘆。遂據(jù)達摩四行作無求行、隨緣行、報冤行、稱法行四偈。偈中云:
形恃美好,今已毀壞。置之世路,自覺塞礙。
緣盡則行,無可顧戀。
夙業(yè)純熟,所以甘受。受盡還無,何丑之有。
離微細念,方名見性。
另,其晚年有《偶書寂音堂壁三首》(29),詩中有句:“寂音閑殺蓋風流,塞涕垂膺懶更收。得失是非都放卻,死生窮達信緣休”,“齋罷展單吾自課,暮年眠食更何求”,“滅跡尚嫌身是累,此生永與世相違”,“寢處法華安樂行,蕩除五十二年非”。
無論是偈,還是詩,都表現(xiàn)了他在暮年感慨命運多艱卻又執(zhí)著禪文化創(chuàng)造的曲折心境。他還引述孫思邈之論,云:因惡疾而得仙道者實因“割棄塵累,懷穎陽之風,所以因禍而取福也”。他說:“寂音之禍,奇禍也。因禍以得盡窺佛祖之意。”(30)雖然流露了不無調侃、自我慰藉的心理,卻也反映了他對佛教義理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
洪生平著述甚豐,有《高僧傳》12卷,《智證傳》10卷,《志林》10卷,《冷齋夜話》10卷?!抖U林僧寶傳》、《石門文字禪》、《林間錄》、《臨濟要旨》為其代表之作。另有《天廚禁臠》、《法華合論》、《楞嚴尊頂義》、《圓覺皆證義》、《金剛法源論》、《起信論解義》等。然洪性粗獷率直,往往輕于立論,故其著述毀譽參半,研究禪宗史者,往往擱之不論。其實,惠洪既是一個文理兼?zhèn)涞亩U僧,又是一個獨具慧眼的禪宗史家,無論在禪學,還是在禪史方面,都有引人注目的創(chuàng)見。其詩清新雋永,引禪入詩,以詩說理。其文縱橫捭闔,獨辟蹊徑,所記僧家故事,清新自然,文筆流暢,特別是關于文字禪的理論概括和闡釋,在禪宗史,尤其是禪宗思想史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一、言中無言,妙至幽玄
從整個佛教來看,都認為真如實相,只能心領神會,以全心體證,所以是不可言詮的。特別是禪宗,更強調“義不可說,道不可修”,因此,禪就變成了不立文字,道斷語言,以心傳心的超現(xiàn)實,當然也是超越語言文字功能的存在。所謂佛祖拈花,迦葉微笑,單傳心印,開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就在于確立禪宗的這一歷史淵源。所以,歷來認為禪宗總是把語言文字看成障道之物是有其道理的,但除卻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以心傳心的傳說外,究竟自何時,禪宗開始強調與語言文字絕緣,雖不能說是以訛傳訛的糊涂賬,但畢竟這一理論與實際不相符合?;菽茉邳S梅亦請“解書人”將其偈題西間壁上,“呈自本心”?!秹?jīng)》上雖有“不立文字”、“不合語言”,但此經(jīng)先即語言,后又成文字。更何況契嵩本、宗寶本作“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似乎又從反面說明客觀上不可能撇開語言和文字。逮五代,禪宗向社會各階層廣泛滲透,特別是在有宋一代,禪僧與文人學士交游較魏晉時期名僧與名士的交往有過之而無不及,詩詞酬唱,談禪說偈,以文會友風靡僧俗之間。事實上,曹溪門下大師,多有法語傳世,后世禪門語錄層出不窮。如此,道斷語言,不立文字,不僅在實際上行不通,而且在理論上也常難自圓其說,因此急需一種新的理論作指導,用以調和禪與文字的矛盾,文字禪從實踐到理論的升華也就勢在必行了。惠洪可以說是把文字禪合法化、理性化的禪學家。
應當注意到,禪家不立文字的原意并非要摒棄一切文字言教,而是強調不落言詮,不執(zhí)著于紙墨文字,直達本心實相,也即得意忘言之意。因此,有識見的禪學家和禪門高僧,常以指月喻文和禪的關系,對專走偏鋒的無字禪也頗有微詞。如《千松筆記序》嘗不殫筆墨,重點說明:釋迦老子四十九年利生之談,如神龍現(xiàn)于云端,善觀者,見其體,不善觀者,謂紙墨文字。所以說如來之文非文也,語非語也。善卿的《祖庭事苑》說得更明確:“不立文字,失意者多。往往謂擯去文字,以默坐為禪,斯實吾門之啞羊……殊不知道猶通也,豈拘執(zhí)于一隅,故即文字,文字不可得;文字既爾,余法亦然?!彼粌H批評了以文字為障道之本的錯誤傾向,而且進一步說明如指見月,如舟渡河,既不能以指、舟為認識對象和欲達之目的,即以指為月,以舟為岸,也不宜棄指望月,舍舟渡河。藉文字以得實相,文字也未嘗無功。上述這些話力圖從理論和實踐上闡明文與禪的關系,也是宋代禪學與士林風氣趨合的思想基礎。
當然,真正從禪學實踐上開文字禪先河的可以說是汾陽善昭和雪竇重顯。前者首創(chuàng)“頌古”,雪竇于其后將頌古之風推向高潮,以偈頌的形式“繞路說禪”,公開踏上以文字探求禪意的路子。其后更出現(xiàn)了頌前的“垂示”(總綱),頌中的“著語”(夾注),乃至進一步的評唱。于是禪風為之一變,由不能言說轉向追求文字雕飾,踏出了文字禪的路子。然而真正將這一實踐理性化、系統(tǒng)化的還是惠洪。
惠洪認為:
心之妙不可以語言傳而可以語言見。蓋語言者,心之緣,道之標幟也。標幟審則心契,故學者每以語言為得道深淺之候。(31)
此言意為,語言雖然不能盡傳心之妙道,但它是一種工具,一種途徑,一種方便,可以借助它而觀心之妙。透過它也可以把握心之實相,所以語言又可以說是內在精神的表征,學者理解深淺之表征。
基于上述語言乃對“心緣”、“道標”、“道候”的認識,洪如大多數(shù)禪僧一樣以體悟心宗法門為旨趣,但他又與當時大多數(shù)禪僧所不同,并不認為語言文字是障道之本,而是把它們視作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直達禪境的道路,所以,他一再強調:“大法非拘于語言,而借言以顯發(fā)者也?!薄皬V演之語,大剔禪者法執(zhí)?!?sup>(32)前者說的是顯真,后者突出的是去妄,顯真、去妄已足見語言在禪學中既非“障道”,也決不是無足輕重的。因此,他也就毫不客氣地批評專門走偏鋒的無字禪者“工于怪奇詭異之事,衒名逐世,不顧義理……名為走道,其實走名。紛紛冗冗,皆禪師之門罪人也”(33)。他批評說:“古人純素任真,有所詰問,木頭,碌磚,隨意答之,實無巧妙?!?sup>(34)這句話恰恰指出了所謂不立文字,實際上為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大開了方便之門。惠洪的意思就是要“隱顯相參,借言以顯無言,然言中無言之趣,妙至幽玄”(35)。通俗地說,首先,就是不能把語言文字與心體割裂開來,要用“言”凸現(xiàn)“無言”;其次,這有形而顯的語言文字絕不是“實無巧妙”,“隨意答之”,而是體悟幽玄之旨的佳文妙語。
可見,如何把禪和文字融為一體,也是惠洪矢志追求的。其著《禪林僧寶傳》,禪者抄寫誦讀,意猶未盡,請洪題記,其中多有反映他的這一追求的?!额}佛鑒僧寶傳》(36)云:
禪者精于道,身世兩忘,未嘗從事翰墨,故唐宋僧史,皆出于講師之手。道宣精于律,而文詞非所長,作禪者傳,如戶婚按檢;贊寧博于學然其識暗……聚眾碣之文為傳,故其書非一體,予甚悼惜之。
他所悼惜的正是禪者不通翰墨,因此由講師之手而生的唐宋僧史,或因文非所長,傳如戶婚按檢;或因識見淺隘,而失其大體,所以熔鑄文字與禪史、禪法為一體則是刻不容緩的事了?;莺榈摹妒T文字禪》、《禪林僧寶傳》、《林間錄》等,不僅為文字禪奠定了理論基礎,而且一身二任,以禪者而事翰墨,以文家之法而成禪門之作,故瑯瑯可誦,大有曲徑通幽之感。不過也負“爛然華麗”、“浮夸”、“臆說”、舞文弄墨之咎。其“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與其看成是“浪子和尚”(37)有損尊者端嚴的俗情綺語,倒也無妨視作以清新之詞表現(xiàn)對自心的終極關懷。他的《贈尼昧上人》有“未肯題紅葉,終期老翠微。余今倦行役,投杖夢煙扉”,尤其引起了眾多的批評,連陳垣也責其“既犯綺語之戒,又好為妄語”(38),看來還是不盡解惠洪文字禪的妙諦。事實上他并不追求忘情絕愛,而是藉助文字語言的功能,體現(xiàn)他對自心的超越追求的真情實感。所謂“不著包頭絹,能披壞墨衣。愧無灌溪辯,敢對末山機”,說的正是超越凡圣,關注自在自由之心的精神,雖有“欲炙之色”(39),也不乏幽玄之旨。明代僧人達觀于萬歷年間曾為惠洪的《石門文字禪》作序曰:“初祖東來,應病投劑,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后之承虛接響,不識藥劑者,遂一切峻其垣而筑文字于禪之外,由是分疆列界,剖判虛空,學禪者不務精義,學文字者不務了心?!敝敝了渭乓糇鹫摺岸非Ъt萬紫于三寸枯管之下”,才把“精義”,“了心”之事把握得“水泄不通”。最后他還說:“此一枝花自瞿曇拈后數(shù)千余年,擲在糞掃堆頭,而寂音再一拈似即今流布,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其意在強調,禪與文字如春與花的關系,即如“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清涼天臺疏經(jīng)造論,未嘗非禪也”,也就是說,禪既在無形的語言文字之中,也在那有形的語言文字之中,而惠洪的文字禪更具有“疏影撩人,暗香浮鼻”,奪人心魄的魅力。達觀這些話,可以說深得惠洪文字禪之三昧了。
二、一句三玄,言通大道
事實上,一種思想,或者一種精神,進一步說一種文化,不注入語言和文字之中是不能流布開的。強調“以心傳心”的禪,實際上還是要憑借語言和文字的功能,即“心”的表現(xiàn)形式來“傳”的。因此,解決禪與文字、心與語言的關系,對于欲謀求更大發(fā)展的禪宗來說,不僅是實際需要的問題,而且對于始終以不立文字相標幟的禪風,更是理論上亟待解決的問題。由臨濟義玄提出的三句、三玄、三要,汾陽善昭對三玄三要的進一步解釋,無疑便是對禪與文字語言關系的闡述?;莺檎窃谝晕淖终Z言反復闡釋三玄三要的基礎上,把文字禪確立起來并推向世俗社會的。
義玄接引學人有三玄三要之說,而體現(xiàn)這玄、要,其實即其宗旨或者說原則、要領、重點,還是靠形于言論的“三句”。他說,“若第一句薦得,堪與祖佛為師”,把握了第二句與人天為師,第三句中薦得則“自救不了”。所謂三句,盡管玄而又玄,但畢竟還是語言:“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妙解豈容無著問,謳和爭負載流機”,“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里頭人”。他接著強調“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義玄之三句、三玄、三要,具體意指為何,后人有各式各樣的解釋,是非姑妄置之,但其精神無非還是要通過平淡淺近或莫測高深的語言,表達禪家追求的幽玄之旨。或如金剛寶劍,截斷江流(斷除正常思維程序);或如踞地獅子,振聾發(fā)聵,權實照用、醒悟啟迷。汾陽善昭顯然繼承了義玄的三玄三要之說,突出說明“三玄三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一句明明該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也就是說,義玄的玄、要所指,并不像后來禪師們的割裂剖判,重點還是要悟“得意忘言”之道。然而玄奧之道畢竟還是被囊括在玄言之中,只有參透兼賅萬象之言,才能豁然貫通更新之道。
惠洪正是借助義玄、善昭的玄要之談,打開了通向文字禪之坦途的。他在《禪林僧寶傳》、《林間錄》、《石門文字禪》,特別是《臨濟宗旨》中,充分發(fā)揮了三玄三要的內蘊,闡明言和意、文和禪的表里關系,突出了語言文字在明心見性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
與眾不同(40)的是,惠洪高度贊揚“獨汾陽無德禪師能妙達其旨”,同時他還指明,不僅臨濟宗喜論三玄,而且石頭《參同契》也“備具此旨”,其后,“法眼為之注釋,天下學者宗承之”。也就是說,由義玄創(chuàng)設,善昭推而廣之的三玄三要之說,在利用言詮表達佛意方面,不僅臨濟一家,包括法眼一系在內的石頭門下,也是普遍實行的。
不過惠洪為了表現(xiàn)文字禪的實在性以及可接受性,并不以汾陽“事難分”為圭臬,而是把著眼點放在“一句該萬象”和“得意忘言”上,因而分三玄為體中玄、句中玄和意中玄。他還在《臨濟宗旨》中說,“臨濟但曰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而已。初未嘗目之為句中玄、意中玄、體中玄也?!睘榱送怀觥靶ù蟮?,不坐平常之見”這一文字禪的根本精神,惠洪便把只是說“有玄有要”的含混之詞,變成句、意、體的鼎立,特別借用石頭《參同契》“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以強調句中玄的作用。據(jù)此,他批評法眼“不分三法,一味作體中玄解,失石頭之意”。其實在他看來,只有通過玄言,才能把握玄意和玄體,從這個意義上說,句中玄就是體中玄,即其所說李后主“悟句中玄為體中玄耳”,否則,脫離語言文字去追求幽玄之旨,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所以,他的結論必然是:導者假以語言發(fā)其智用。同時,他還用這一觀念解釋善昭的思想,把“以言遣言,以理辨理”謂之流注真如,即“一句明明該萬象”之意;把“應機而用”、“不滯影跡”謂之“語中無語”,即“重陽九日菊花新”者也。然而他在同篇文章中卻責備薦福承古“以言遣言,以理逐理,為之明前不明后……未有出格之句,死在句下”,這里也可見惠洪疏于立論的特征。其實,從總的方面來看,他批評承古“誤認玄沙三句為三要”而遺落三要,實際上也是說他輕視了語言文字,即句中玄的作用;責備承古“罪巴陵三語不識活句”(41),則從正面肯定語言為體道的必由之途。他還進一步批評承古說“古塔主喜論明此道(42),然論三玄則可以言傳,至論三要則未容無說”由此可見玄要還是需語言來傳遞信息的。(43)
在《臨濟宗旨》中,惠洪自記一則趣事。其與朱世英游臨川,
上蘭長老謂世英曰:“覺范聞工詩耳,禪則其師錯矧(44)弟子耶?!笔烙⒆屍渑e例說明。又一日于飯時,上蘭手畫案說:“經(jīng)軸之上,必題以字,是何義?”惠洪則畫圓并橫一畫以答:“是此義也。”于是“上蘭愕然”。惠洪還指出汾陽《犢牛偈》“又予字義之訓詁也”。可見,語中無語,無語中有語的禪機,惠洪把玩得還是很嫻熟的。“維摩杜口,釋迦繞舌”,“雖宣一字,不露點墨”,正是惠洪文字禪所要追求的“非默非說”(45)的一種境界。無論怎么解釋,惠洪始終是把文字作為禪的主要表達形式。甚至在他看來,以玄言形式表達的禪,有時還會陷入字義訓詁的故轍,也不是什么罕事。
三、融化眾說,陶鑄成史
禪借文字以顯,禪史尤需文字以傳?;莺椴粌H是把文字禪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禪師,而且是獨具批評慧眼的禪宗史家。其詩文題記,莫不在敘事之中,行批評之職事。《禪林僧寶傳》則是其關于禪宗史的力作。
在諸多的佛教典籍中,以禪宗為對象的著作有兩類:一為燈錄,詳載禪家語言,以譜系編制成體;二是傳記,統(tǒng)括十科,以僧人生平事跡而成文?!抖U林僧寶傳》既非燈錄,而兼載行事,也不同于其他僧傳,而專詳禪者。有題有贊,淋漓盡致地表明了他那史學批評之精神。
該書依曇穎《五家宗派》,“盡掇遺編別記,苴以諸方面宿衲為傳”(46)而成書的。其托始于曹山、云門,收錄唐末至北宋政和年間之禪僧81人,實際上是贊寧《宋高僧傳》、《習禪篇》的增補之作。但與贊寧之作不同,贊傳尚質,聚碑碣塔銘之文而為傳;洪書尚文,陶鑄眾說以成書。前者記事頗詳,洪傳記言尤多。在禪宗史籍中,《禪林僧寶傳》是別具一格之作?!妒T文字禪》25卷有《題修僧史》一文,充分表明了惠洪治史的心跡和與眾不同的取向,他說:
予除刑部囚籍之,明年廬于九峰之下,有芯三四輩來相從……曰:僧史自慧皎、道宣,贊寧而下,皆略觀矣,然其書與《史記》,兩漢、南北史、唐傳大異,其文雜煩重、如戶昏斗訟按檢,昔魯直嘗憎之……公蒙圣恩脫死所,又從魯直之舊游,能粗加刪補使成一體之文,依仿史傳,立以贊詞,使學者臨傳致贊語,見古人妙處,不亦佳乎?予欣然許之。于是仍其所科,文其詞,促十四卷為十二卷以授之。
這里他借幾個年少志大的青年朋友之口,流露出他對前此以往僧史文體之不滿。陳垣嘗評價說:“一代有一代文體,若以宋人之文,施之六朝,是猶飾古人以今服,豈非滑稽之甚……惟撰近代僧傳則不然,盡可以近代文體行之,《僧寶傳》具嘗試成功者也。”他還說:“類聚眾文,裁剪而成傳,其作用為物理的”、“熔化眾說,陶鑄以成文,其作用為化學的。二者優(yōu)劣,誠未易言,然洪則主張后說者也”。(47)陳垣明確肯定其所作僧傳乃成功之嘗試,物理、化學之說明顯也是對《禪林僧寶傳》的充分肯定與贊揚。批評也好,贊揚也罷,總而言之,惠洪在修禪史時,不僅強調借語言文字而探求禪家妙旨,而且主張記事與文采并重,還要有獨具匠心的史識,陳先生的稱頌正基于此。
惠洪所撰《禪林僧寶傳》建立在禪宗分燈的基礎上,而對五家均有所述,故尤能反映宋代禪宗的概貌。他說:
曹溪之道至南岳石頭、江西馬祖而分為兩宗。云門、曹洞、法眼皆宗于石頭,臨濟、溈仰皆宗于馬祖,天下叢林號為五家宗派。嘉祐中,達觀曇穎禪師,嘗為五家傳略……但載其機緣語句而已。夫聽言之道以事觀,既載其語言,則當兼記行事。因博采別傳遺編,參以耆年宿衲之論增補之。又自嘉祐至政和之初,云門、臨濟兩宗之裔,卓然冠映諸方者……書成于湘西之南臺。(48)
這一大段話實在是對《禪林僧寶傳》的補充說明。除成書時間、地點、著述緣起外,同時判明了禪宗源流,寫作的指導思想和方法,還概括宋代禪宗流布之情況。他同樣以石頭、馬祖分宗始,述其下五燈卓照,正是在曇穎五家傳略的基礎上,“博采別傳遺編,參以耆年宿衲之論增補”而成的。不過他強調其書不只“載其機緣語句”,而且“兼記其行事”,難怪后人曾說:“覺范《僧寶》一編,與大川《會元》同為梵林之龜鑒也?!?sup>(49)從書中所記來看,宋代禪風確實多以法語開示學者,正如惠洪所說,“其廣演之語,大剔禪者法執(zhí)”(50),這既是對他自己文字禪的印證,也映襯了宋代禪風由不立文字、道斷語言向文字禪轉化的必然趨勢。至于說云門臨濟卓然冠映諸方,無疑顯示出兩宗在當時流布的盛況。其《石門文字禪》題《僧寶傳》之三曾憶及“予初游東吳,讀贊寧宋僧史,怪不作云門傳。有耆年曰:‘嘗聞吳中老師自言,尚及見寧,以云門非講學,故刪去’……念云門不得立傳……始有撰述之意”。其實,宋僧傳六百余人,講學者幾何?若非贊寧敷衍塞責,便是吳下老人曲意回護。洪以此為憾,故《禪林僧寶傳》特為15位云門僧人立傳,以數(shù)量而言,僅居臨濟17人之下。由此足以反映惠洪對史家不曾注意的云門宗系的特別垂青,當然,也是云門在宋初飚起的佐證。惠洪還進一步分析這一形勢說:“云門、臨濟兩宗特盛天下,而湖湘多云門之裔,皆以宗旨自封,互相詆訾。”(51)這里既揭示了云門流布特色,也不自覺地顯示,盛極一時的云門,僅數(shù)傳而衰,大抵是“宗旨自封,互相詆訾”的結果,客觀上也把握了包括法眼、溈仰在內的宗系趨于衰歇的內部原因。
無疑,惠洪倡導的文字禪及其獨辟蹊徑的禪史在叢林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然而臧否不一,毀譽參半,尤其對其評史之作多有微詞。諸如葉夢得《避暑錄話》,陳善《捫虱新話》,俞文豹《吹劍外錄》等。胡仔《漁隱叢話》和吳曾《能改齋漫錄》斥其謬妄尤不止一次。南宋祖琇也說他“茍忽事實”,惠彬《叢林公論》亦攻擊其“傳多浮夸,贊多臆說”,遭致如此之批評,亦可見其內容之不一般了。陳垣提及此事也頗多遺憾。他說:“作史人之不信,則可信者亦將為不可信者所累,豈不與作史初心相背哉?”(52)他舉例說:洪撰《冷齋夜話》,斥李邕以僧伽為“何國人”是“以夢為真”,贊寧又將其編入僧史,從而解之,“此又夢中說夢”。如此,“既自暴其不學,復自暴其寡養(yǎng)”(53)。這說明陳氏對惠洪之史評也有堪為嘆惜的。
不過從總的來說,惠洪無論對文字禪的論證與實踐,還是對禪宗史的補綴和批評,既不棄玄理,尤注重文采,史論、史評自成一家之言,不僅在理論上探討和解決了禪與語言文字的關系問題,而且為禪學和禪宗史別開生面;況且,其所傳人物,大多為宋代僧人,與其他僧傳相比,幾無荒誕不經(jīng)的記載,其可信性并不像批評者所指責的那么不堪,不過是因其標新立異而遭的求全之毀。比如胡仔批評其“欲馳騁其文,往往多失事實。至于作贊,又雜以詩句,此豈史法示褒貶之意乎?”(54)其實,騁其文并不一定失事實,詩句作贊也未必不是示褒貶的史法,胡仔的批評未免膠柱鼓瑟了。
【注釋】
(1)《續(xù)藏經(jīng)》第一輯第二編第二十三套第二冊,第137頁。
(2)引文、內容均見《古尊宿語錄》卷10。
(3)引文、內容均見《古尊宿語錄》卷10。
(4)引文、內容均見《古尊宿語錄》卷10。
(5)引文、內容均見《古尊宿語錄》卷10。
(6)以上頌文均見《汾陽善昭禪師語錄》。
(7)《續(xù)藏經(jīng)》第一輯第二編乙第九套第五冊,第447頁。
(8)《碧巖錄·關友無黨后序》。
(9)萬松行秀:《寄湛然居士書》。
(10)慧開:《無門關》十九《平常是道》。
(11)槃譚:《煢絕老人頌古直注序》。
(12)慧開:《無門關》自序。
(13)槃譚:《煢絕老人頌古直注序》。
(14)《醉翁談錄》。噇音chuàng。
(15)曉瑩:《羅湖野錄》。
(16)《佛祖歷代通載》卷30。
(17)[日]忽滑谷快天:《中國禪學思想史》,朱謙之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12頁。
(18)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卷30《克勤傳》。
(19)惠洪:《冷齋夜話》卷7。
(20)韓駒:《陵陽先生室中語·玉屑》六。
(21)《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語。
(22)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頁。
(23)《高僧傳》卷11論。
(24)轉引自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頁。
(25)寂音自敘,政和五年(1123年)53歲,據(jù)此推生年為1070年,余說不確。
(26)眾說不一,有筠州新昌(屬浙江)、宜豐之說,有謂其父姓彭或姓喻,筠州為唐所設之州,宋理宗(趙昀)改瑞州,舊治江西高安縣,寂音自敘為筠州新昌人,從治所。
(27)寂音自敘為“靘”。
(28)《宋史》卷351。
(29)《石門文字禪》卷12。
(30)上引文除注明外均引自《石門文字禪》卷24《寂音自序》。
(31)《石門文字禪》卷25《題讓和尚傳》。
(32)《石門文字禪》卷25。
(33)《石門文字禪》卷25。
(34)《石門文字禪》卷25《題斷際禪師語錄》。
(35)《石門文字禪》卷25《題云居弘覺禪師語錄》。
(36)《石門文字禪》卷25。
(37)《能改齋漫錄》11,王安石女語,見《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9頁。
(38)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卷6,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0頁。
(39)《瀛奎律髓》47,引自《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0頁。
(40)禪家多有責備汾陽之說無益于道,清代禪師甚至分為三玄九要與難分之說抗禮。
(41)《禪林僧寶傳》卷12。
(42)指得意忘言之道。
(43)除另注明外,均見《林間錄》。
(44)讀shěn。
(45)《石門文字禪》汾陽善昭禪師真贊。
(46)《禪林僧寶傳引》,苴音jū。
(47)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5頁。
(48)《石門文字禪》卷23《僧寶傳序》。
(49)清·王大俍《南宋元明僧寶傳序》
(50)《石門文字禪》卷25《題百丈常禪師所編大智廣錄》。
(51)《禪林僧寶傳》卷18《興化銑禪師傳》。
(52)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3~134頁。
(53)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3~134頁。
(54)胡仔:《漁隱叢話后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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