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戲劇
木偶劇的開場白
在我的凌亂的書桌的一隅,放著一卷稿箋,因為時間擱得過久,紙色已顯得非常黯淡;仿佛一個老年人,被光陰先生抹上了一重可憐的暮氣。這一卷陳舊的稿箋,記著一件過去的故事,故事中共有三個主角,一個,是私家大偵探霍桑。另一個,是我們那位“搗蛋專家”魯平。還有第三個,他是人而不是人,不是人而硬要算是人;他是密司脫“匹諾丘”的哥哥,“卻利”先生的弟弟,說得清楚些,他是一個木偶!這故事發(fā)生的時期,距今已有二十年。當時,那兩位主角,年齡都還輕的很,因此,他們的演出,都有一種“沖勁”與“火爆”。再加我在寫這故事的時候,大概為了多抽了紙煙的緣故,在筆底下,也有一點過火的渲染,寫成之后,自己看看,不像是件真實的故事,卻像是篇滑稽小說;甚至,還有點像書攤上的連環(huán)圖畫,為了寫得“太高明”的緣故,使我不敢把它發(fā)表;只怕在發(fā)表之后,會使這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對我發(fā)生不良的印象。
于是,這篇已寫成的故事,在我的書桌上,一睡就睡下了二十年。
可是,到了現(xiàn)在,為什么又把這舊貨擔上的東西,拿出來了呢?——我有我的理由。
諸位記得嗎?在不久的過去,有一位猶太人高天倫先生,曾在上海提倡過新型的木偶戲。那些沒有腦子的小角色,曾經(jīng)神氣活現(xiàn)結(jié)束登場活躍于這都市群眾之前,留下一種新奇的印象??傊?,又有我們的一位虞哲光先生,也因提倡這種時髦玩意,而博得好評,說是很富有兒童教育的意味。據(jù)一般頭腦靈敏的人們說,在不久的將來,這種新姿態(tài)的戲劇,很有普及全球的可能。也許有一天,這些木頭做的小英雄,由于時勢的造就,竟會和“華德狄斯耐”筆尖下的七矮人,一樣的大走其紅,誰能說得定呢?
現(xiàn)代一切,貴乎投機,據(jù)說:投機對于發(fā)財,很有決定性的效果!如果我的一生之中,應該還有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那么,出于此番靈機的觸動,也許我已找到這個寶貴的機會!
我趁這未來新型的戲劇,還沒有發(fā)展到極度興盛的時候,我一面恭祝我自己,一面急急把這篇《木偶的戲劇》,趕快拿來發(fā)表!——這是我的“投機”。
有一件事我想預先說明:在我這篇《木偶的戲劇》中,并無所謂兒童教育的意味。因為,在我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我自己的年齡,還很和兒童接近;自己是個兒童,當然不能戴上一副“哈哈笑”而高談起教育!你想是不是?其次,在我這篇《木偶的戲劇》里,也并不會加入“文明戲老生”的正義感的;至于“意識”等類的高貴的東西,那你即使帶了顯微鏡來,你也決計無法找到!總之,我只能供給你一個頗為有趣的故事,讓你破一會睡,如是而已。
我這里虔誠而惶恐地,先向幾位思想前進的先生們鄭重聲明。至于賞光與否,只好“任從客便”。
以上是幕外的道白,以下方是《木偶的戲劇》。
第一幕 譏笑他是一個木偶
在一個仲春天氣的早上,愛文義路七十七號,——私家大偵探霍桑的寓所——一間清潔明朗的憩坐室里,霍先生和他那個片刻不離的“包”,面對面各自占據(jù)著一張“沙發(fā)”,在閱讀晨報。
在本埠新聞欄里,有一節(jié)可注意的新聞,潛進了包朗的眼角。這新聞所占據(jù)的地位,只有兩只紙煙盒子那么大;可是四周卻加著一圈花邊,顯出它的性質(zhì)的不平凡。這新聞的標題是:——《私家大偵探霍桑:負責保護吳道子名畫》內(nèi)容大致說:——
宣傳已久的中國歷代古畫展覽會,將于下星期一起,假座東方大商場五樓畫廳隆重揭幕。這一空前的盛舉,其展覽品包括宋、元、五代、明、清諸大家的精品,計共五十余種。內(nèi)有唐代吳道玄(按:即吳道子)所畫佛像一幅,更為世界聞名的奇珍。此一畫件的真價,在現(xiàn)時已無從估計。由于它的價值驚人,故已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風聞本埠某一著名匪黨,竟公然聲稱:對于該畫將做有計劃的掠奪。該畫的持有人,系華北古畫大收藏家韓祺昌氏,現(xiàn)已委托私家偵探霍桑,于展覽期前后,為之妥密監(jiān)護。憑霍氏過去的聲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動,而不致再有意外發(fā)生了……
年輕的包朗,讀完這一節(jié)新聞,一種輕微的不快,立刻襲進了他的心。過去的習慣,凡是愛文義路七十七號中所接受的種種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艦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蒼蠅的被謀殺,任何事情,霍桑從未瞞蔽過包朗,唯獨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絕對不曾提起過半個字。為什么要把這消息,封鎖得如此嚴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該秘密到底,為什么又讓報紙上,把這消息刊布出來呢?難道報紙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讓自己知道嗎?
年輕的包朗,認為這一件事,有點“不勝遺憾”……在不勝遺憾的后面,當然是要“提出抗議”了。他放下報,剛要向霍桑詰問,不料他一舉眼間,霍桑卻已不見,對方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隱隱傳來了一陣電鈴聲,停了停,只見施貴走進來說:“有一位來客,等在會客室里,要會霍先生。”
“你沒有看見霍先生嗎?”包朗感到有點訝異。
施貴只搖搖頭,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當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會那個來客。在會客室里,包朗看到一個大袍闊服的紳士,雙手拄著一支彎柄的大手杖,背對著自己,在賞鑒著壁上的一幅畫。一個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幾上。此人留著一部連鬢大胡子,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剛從證婚席上走下來。
包朗驟眼一看此人側(cè)面的面影,幾乎忍不住要喊:“啊!于右任先生!”
但是,當這來賓聽到了足聲而突然旋過臉來時,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臉龐,較之那位大畫家于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闊邊的墨晶大眼鏡;他禿著頭,并不曾戴帽;從頭發(fā)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齡,大約已有五十歲。
此人一開口,馬上給予包朗一個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嗎?”來賓掉過頭來,向包朗這樣問。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稱呼;他的應有的禮貌,似乎因為行色匆匆而遺忘在他府上,沒有帶出來。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來客的語氣,那樣的傲慢無禮,卻使我們這位年輕氣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將一個“你”字,拖得特別長,說得特別響!
“你不是霍桑嗎?——你去把霍桑叫出來!快點!”
這位大架子的貴賓,始終吝惜著“先生”兩字尊稱,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渾濁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過最嚴重的流行性感冒,還沒有復原,他一面向包朗發(fā)命令,一面還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咯咯有聲,表示他的不耐煩。
來賓這種態(tài)度,在包朗的目光里,卻是一個新奇的記錄??傊?,自有愛文義路七十七號以來,從不曾走進一個人來,會有如是“溫柔”的狀貌!依著年輕的包朗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臉上拋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彈,以膺懲一下他的無禮!可是,他想了想,卻終于耐住了一口氣。他說:“好!你——等一等,讓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僵硬地旋過去,準備去把那位“主角”找出來,應付這位溫和的來賓,剛一轉(zhuǎn)背,只聽有個稔熟的聲音,譏刺似的說道:“喂!不必費心!我在這里呀!”
包朗急急掉過頭來,一眼望見那個已“割須”而尚沒棄袍的霍桑,手拄著那支討厭的大手杖,一手抓著假須假發(fā)和那副墨晶大眼鏡,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新鮮的小戲法,卻使包朗的一雙眼珠,瞪得像龍眼那樣圓!——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臉上,明明留有化妝筆的刻畫;但先前,他竟完全沒有看出來?!糇×耍?/p>
只見霍桑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個指頭,敲敲自己額角,還在向他微笑,包朗誤認為霍桑這種可惡的舉動,是在譏笑他:像一個木偶!他的臉上,不禁頓時飛上一層怒紅。
這里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戲劇的道具,他向包朗說:“喂!你為什么不像我一樣,去找一副眼鏡戴一戴?”他一面向他的年輕的同伴調(diào)侃著,一面舉步回進憩坐室。包朗默默隨在他的身后,二人依舊坐在他們的原位里相對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張悻悻然的臉,笑問:“你是不是以為我這舉動,有點無意識?”包朗凝視著霍桑那件馬褂上的鮮明的瑪瑙紐扣而搖搖頭。
霍桑向他解釋道:“你聽我說,在最近,我擔任了一宗任務。我必須在大庭廣眾之間露臉,而又不能讓大眾認識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們的方法,暫時在我臉部,表演一點戲法。戲法貴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臺,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試一試。”
霍桑說畢,包朗沉下了臉,不置可否。一來,他不能掃除他的被譏為木偶的羞慚;二來,他還留著即刻讀報時的不愉快。
只聽霍桑繼續(xù)說道:“至于我所擔任的事。當然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讓我告訴你?!?/p>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飄向那張報紙說:“我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霍桑的眼光亮起來。
“是不是為吳道子的那幅畫?”包朗說。
“咦!吳道子的畫!——”大袍闊服的霍桑,幾乎要從椅子里跳起來。
過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錯愕;而此刻,包朗的話,卻使他感到了驚詫。他慌忙問:“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揚聲笑起來說:“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讓千萬人知道,而單單不讓我知道,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這話的意思!”霍桑愈加訝異。
包朗不答,他把那張報紙遞過去,并把那圈花邊指出來。
霍桑接過這報紙,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節(jié)新聞讀了一遍,他的經(jīng)過人工裝修過的臉上,顯露一種非常困惑的神氣。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說,“嘿!可惡!”
單看霍桑這種態(tài)度,可知報上刊出這種消息,連他自己也還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訝異,忍不住問:“你沒有把這消息,讓報紙上發(fā)表嗎?”
“我憑什么理由,要讓他們發(fā)表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問。
“會不會是你委托人,有意把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樣要問,他有什么理由,要把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許,他們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嚇退那些匪類?!?/p>
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著遠處,似乎并不曾理會包朗所說的話。于是,包朗又笑笑說:“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見過沒有?他們穿著法袍,一手執(zhí)盂,一手執(zhí)劍,喝一口水,向空中噴去,喊一聲‘霍!’——這些妖怪聽到這個霍字就頭痛。于是……”
霍桑聽他的同伴這樣打趣,他把視線收回來,粗暴地說:“我勸你,少說這種無意識的話!我想,你對這件事的情形,你還完全不知道?!闭f時,他把手指的骨節(jié),捏出一種吉刮的聲音。又道:“這新聞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誰?”
由于霍桑的語氣,顯出相當?shù)泥嵵?,這使我們這位年輕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臉色而靜待對方的后文。
只聽霍桑問道:“有一個自稱為‘俠盜’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魯平?”包朗應聲而說;他像提到一條響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這個名字?”霍桑說。
“據(jù)我所知,他是一個新出品的獨腳強盜。但一般人,對他很有一些神奇的傳說。”
“是啊!”霍桑點點頭說:“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個神秘的綽號,叫做:‘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搖頭,表示不懂。
霍桑解釋道:“我們都知道,在我們太陽系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還有第十個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止眼前為止,世上還絕對沒有一個人,能具體說明這顆行星的面目,這是這個新奇綽號的解釋,你明白沒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張嚴肅的臉,覺得不像是在說笑,他并沒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繼續(xù)道:“報上的消息,也許就是我們這位俠盜先生搗的鬼?!?/p>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奪那張畫嗎?”包朗問。
“看起來如此?!?/p>
“你從哪里得到這消息?”
“讓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訴你?!被羯Uf:“我們那位委托人——韓祺昌——據(jù)報上所載,他是一個華北的收藏家;實際,他是一個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吳道子的畫,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很有許多人,懷疑他這幅畫,并不是一種真跡,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個機會,把這幅無價的實物,公諸識者之前,以博取一個確切的評價,這是他參加這一次展覽的動機。不料,他在剛下火車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封信?!?/p>
“是那俠盜先生給他的信嗎?”包朗插口問。
霍桑點點頭,他說:“那封信,寫得很客氣。那位俠盜先生在信上說明,他是一個愛好古畫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吳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畫主人暫借幾天,以便細細的賞鑒,信上還說:這幅畫,既是無價的東西,他希望畫主人把它包裝妥帖,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來親自領走。你想——”
包朗聽到這里,幾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好風涼而又漂亮的口氣!”他忍不住問:“依你看來,他這一張滑稽的支票,會有兌現(xiàn)的可能嗎?”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藍緞長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皺皺眉。他說:“事情的確太滑稽!如果他的‘親自領走’,真的成了事實,這豈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話嗎?”
“不但是神話,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話了!”包朗這樣補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臉,堅決地說:“過去有幾件事,會證明我們這一個新鮮的角色,他所開出的支票,并不會從銅欄桿里退回!”
包朗聽霍桑說,他以一種困擾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臉,他說:“如果我們這位俠盜,真想劫奪那幅畫,他為什么又要寫那封信?”
“誰知道呢?”霍桑含慍地說:“無論如何,這里面,必然有些詭計,那毫無疑義。——而且,我們那個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點不妥當?!?/p>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認為不妥當。”
“東方大旅社?!?/p>
“他為什么要住在這種地方?”
“據(jù)他告訴我,他從跨下火車,他不會讓那幅畫,離開過他的視線,而這一次的展覽,卻有五天的期限。他以為他的寓處,能和那個會場,在同一的地點,似乎可以妥善點。”
霍桑說時,他從他的藍緞長袍里,掏出煙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慣的白金龍,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紙煙,重新放進煙盒,另外卻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著霍桑這種小小的動作,不禁暗暗點頭,向他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一個寧靜的上午,在這兩位青年偵探家的談話中,輕輕溜走了小半個。這時,日影已在窗簾上面爬得很高,光線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鏡上,閃出了灼灼的光華?;羯@掌鹚膶挷┑囊滦?,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覺似地說,“我必須走了。我曾和他約定,十點鐘時到東方去看他,和他談一談?!?/p>
說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須假發(fā)之類,重新搬上他的臉。霎時間,我們這座小小的舞臺上,不需要鑼鼓的幫忙,轉(zhuǎn)眼卻已變換了局面。裝點已畢,他從那只黑色的公事包內(nèi),拿出一面鏡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撲粉小盒子那樣,在小鏡子里只顧左顧右盼,只等顧盼到她自己認為完全滿意時,方把那面鏡子不輕易地放下來。
在那面鏡子,重新放進皮包的時節(jié),我們這位年輕的大偵探,已完全換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滯緩的姿態(tài)。他的扁背各部,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尤其,他的一聲咳嗽,確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種舞臺上的任何演員們,對他自嘆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這種突如其來的神奇的轉(zhuǎn)變,既感到興奮,又感到欽佩。于是,他忍不住問:“我的任務怎么樣?”
霍桑拖著那支彎柄大手杖,已經(jīng)跨出憩坐室。他回過頭來說:“你沒有掩蔽,還是躲在戰(zhàn)壕里?!?/p>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了施貴的迷惘的視線,直達于寓所的門口。背后的包朗,看著霍桑這種蹣跚的步子,他心里想:在他的記事冊上,又將增添光榮的一頁,這樣想時,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傳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勝利終是屬于我們的!”
我們這位紳士,并不回答包朗的話,他只略略旋轉(zhuǎn)頭頸,稍微點一點頭。
門口有一個乞丐,和幾輛街車,看見一位氣宇不凡的紳士走過來,他們認為這是當然的主顧,都從不同的方向爭奪而前,準備兜攬生意??墒俏覀冞@位老紳士,卻搖著他的手杖,并沒有理會。
這里,包朗呆呆望著這一個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見,方始回進他的大本營。
第二幕 木偶在櫥窗里跳舞
霍桑從七十七號出來,沿著愛文義路,一路踱著他的不習慣的方步,穿過了幾條橫路,在將近走到派克路口,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他的前進。
在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個小孩,伸著兩條小臂輪流抹著臉,獨自在哭泣,這小孩的年齡,在估計中至多不過五六歲。衣衫很整潔,一望之間就能看出這是一個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這里的地點,已在愛文義路的中段,往來的車輛相當多,以一個稚齡無知的孩子,站在這種車馬紛馳的地點,那未免太危險!這孩子為什么無人看護而會獨自站在這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嗎?當霍桑正在訝異地忖度時,一個急驟的喇叭聲,已在十多碼外像虎嘯那樣的飛吼過來!而這孩子卻還伸手掩住了面部,全無所覺。
熱心的霍桑,來不及再考慮長短,他慌忙單手提著皮包與手杖,放棄了紳士形的步法,而急驟地奔到路中心,把這哭泣著的孩子,挈領到了行人道上來。
在行人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溫和地代這孩子拭干了眼淚,他看出這孩子長著一個非常惹人喜愛的臉;尤其,一雙烏黑的小眼,更顯得聰明。這時,這孩子既收住淚,目灼灼地仰視著霍桑的胡子而顯露一種親密的樣子,卻并不像一個普通的小孩那樣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面龐就害怕。
由于這孩子的狀態(tài)太可愛,卻使霍桑攙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聲問:“你為什么哭,誰欺侮你?你的同伴們呢?”
“我要去看?!边@孩子的活潑的眼珠,仰射著霍桑的大圓眼鏡而這樣說。
霍桑不明白這孩子所說的是什么。他只覺得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家人們一定不會容留他單獨在馬路上亂闖。也許,他已和挈領他的人們失散而迷了路。他既發(fā)現(xiàn)了這事,他覺得有把這個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里的必要。于是,他又低頭柔聲地問:“你的家在哪兒?告訴我,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馬路的對方,他仍舊說:“我要去看。”
霍桑順著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遠遠地看時,只見馬路的斜對方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樣子窗前,正擠著一堆人,在那里看熱鬧。似乎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迷戀的東西,已粘住了許多人的腳步。
當霍桑的視線跟隨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飄向那個人群中時,這孩子還在牽著他的紳士式長袍的衣角,而連嚷著要去看。
出于這小孩的狀態(tài)太可愛;也由于我們這位大偵探家,一向是很喜歡孩子們的一個,這使他覺得有些不忍拒絕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許,在這馬路對面的那個臨時小集團中,正有這孩子的監(jiān)護人在著。在那里,他可以讓這孤單亂闖的孩子,由他的家人們領去,而卸去自己這種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責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換握在左手,公事包挾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這孩子提抱起來,敏捷地——當然不復再是紳士性的步法——穿過往來車輛的隙縫,而直達于馬路的對方。
走近這一個人叢,霍桑方看出這里是一家西裝成衣鋪,鋪面只有狹長的一開間,可是裝修整齊而悅目,一群忙中有閑的人們,正在這小店面的樣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圍屏。
這里有什么新奇東西,能吸住那么多人的腳呢?
一看這樣子窗內(nèi),孤單地,矗立著一個高大與人相等的西裝木偶。——這是一座在這鍍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見的專供穿上體面衣衫而在人前攏樣的“衣架”——一副“Smart”的樣子,“活像一個人!”
呵!一個“虛有其表”的木偶,有什么好看?
但這一位木偶先生,的確有點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于他們不知自己只是一個“衣架”,所以,他們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爾衣服穿得漂亮了些,他們老是神氣活現(xiàn)地面對著一切人!而眼前這一個木偶,他還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還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脫掉帽子,沒有腦子”的東西。因而他有點怕羞,只將背部向著人。
“咦!這一個木偶,為什么臉對著里面呢?”霍桑心里,這樣不經(jīng)意地想。
只聽人叢中有人在說:“看吧!他馬上就會旋轉(zhuǎn)身子來。他的臉,滑稽的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間的孩子,聽到這樣說,他把他的身子向前傴著,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羯o奈,只得在人叢里擠前了一步。
果然,只一轉(zhuǎn)眼,這木偶已在開始他的有趣的活動,只見他的身子,像一個初學舞的人們那樣在把他的身子僵硬地旋過來。霎時,他已讓圍觀著的群眾,看到了他的一個正面的全部輪廓,他的面貌,的確相當滑稽。
這木偶還有一些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屬成衣店內(nèi)高供著的木偶,他們?yōu)榱素撚袕V告的使命,他們總是揀選最合身最入時的衣服穿在身上而招搖上市。至于眼前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實啦!相反的,他所穿的,竟是選擇了最不合身的一套:上衣,顯得臃腫無度;而褲管,很像兩條乘過涼的油炸膾。那套衣服既不簇新,而又并不合乎眼前的時令??傊?,如果他是一個聰明的木頭人,也許他能想到:穿上這種不體面的“肥皂西裝”,那一定會使那些燙著卷發(fā)畫著眼圈,涂著口紅,染著蔻丹,踮起了銀色的高跟鞋而站在先施永安櫥窗里的新時代的異性木偶們,不再對他丟眉做眼,那是無疑的。
由于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不稱體,卻使我們這位年輕的霍桑先生,立刻發(fā)生了一點敏感性的反應。因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闊服,實在也有點不合身。
這木偶的年齡——如果給他一個年齡的話——約摸是三十五六歲。光著頭,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別林式的小黑須。鼻尖很高,頗有密司脫“匹諾丘”的風度。此外,他頸子里,卻還拖著一條耀眼的紅領帶。
由于這木偶的年齡已并不很輕,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經(jīng)剝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發(fā)生濃化,因之在他的耳輪上,特地替他貼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約有指面那么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們這位老紳士的黑眼鏡里,很不經(jīng)意地輕輕滑了過去。
以上,便是我們這位中國籍的密司脫“匹諾丘”的全貌。總之,除了他會模仿“無錫型”的旋舞以外,卻也別無出奇之處。這也值得破費寶貴的時間,而駐足圍觀嗎?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閑?!被羯_@樣想。
但那孩子卻很高興地說:“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長;長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難看?!?/p>
他一面說,一面天真地伸手撫弄著霍桑的面頰。
霍桑慌忙偏轉(zhuǎn)過臉去,他怕一不小心,會當場變出“返老還童”的魔術,只聽這孩子還在起勁地向他問:“你看,這一個木頭人像誰?”
“我不知道。”霍桑只好搖頭。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這人群里,有沒有人找尋這孩子,他好交卸責任。
“讓我告訴你吧!”孩子說:“他像那部電影里的壞蛋。在上一集里,那個壞坯子,已經(jīng)跌進了水牢?!?/p>
“哦!”霍桑見并沒有人來找這孩子,他的眉頭,不覺漸漸皺起來。
“你看看像不像呀?”這孩子只顧天真地追問。
“像嗎?我看不出?!被羯P牟辉谘傻仉S口答應,他一心想要找到這孩子的保護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說不像嗎?交關象。——你沒有看過那部電影嗎?”孩子固執(zhí)地,堅持著他的小意見。他又補充說:“那張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換下集。我們在調(diào)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闳タ磫幔俊?/p>
“哦!我也去?!边@時,霍桑的眉毛皺得更緊。他覺得他已讓他自己找到了一個相當大的麻煩。抱著這個不相識的孩子,怎么辦呢?除非,向他問明地點,親自把他送回去??墒亲约貉矍斑€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為難,忽聽得身后,陡有一個尖銳而帶驚喜的女人的聲氣在喊叫:“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嚇死我了!”
那是一個穿青布衫的壯健的中年女傭,從人叢里伸出兩條結(jié)實的手臂,簡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面貌而已經(jīng)像猛虎奪食那樣的隔手把那個孩子奪了去!
那個女人喘著氣,一面以一種絕對不信任的惡意的眼光瞅著霍桑,好像說:“這孩子怎么會讓你抱著的?”而一面她又以一種責怪的眼光再望望那個孩子,卻好像說:“你怎么會讓這個不相識的家伙抱著呢?”
這女傭的緊張的臉色,卻并沒有絲毫影響著這孩子的嬉笑與活潑。他雖被那女傭硬生生地抱走,他仍以一種留戀的眼色,遠遠望著那個櫥窗里木偶,一面也以同樣的眼光,時時回顧霍桑。
這里,霍桑目送著那女傭抱著這可愛的孩子,從行人道上漸漸走遠,他還聽到這孩子在問那個女傭:“那個木偶像不像那部電影里的壞坯子?”他也隱隱聽得這女人尖銳的聲氣說:“壞坯子已經(jīng)上當了。”
第三幕 木偶逃出來了!
為了這一件意外發(fā)生的小事件,卻使霍桑意外破費了很寶貴的幾分鐘??纯词直恚堰_十點十七分,這已超過和韓祺昌預約會晤的時間,不得已,只得放棄了素向的習慣,急急跳上一輛人力車,而直達于南京路中的東方大旅社。
那位著名的古畫大收藏家的寓處,在這大旅社的三層樓,號數(shù)是三百四十九號。霍??绯鲭娞?,小心地踏著紳士型步子,他走到這三百四十九號的門前,像隔日一樣,在門上輕輕叩了四下。
彈簧鎖的旋轉(zhuǎn)聲中,這房門輕悄地開成了一條線。在一個不滿五寸寬的狹縫中,有一個狐貍那樣機警的臉,很謹慎地向外窺視了一下。——這是那位古畫收藏家的貼身侍役,名字叫做徐模。一個具有典型性的蘇州青年?!@一個狐貍那樣的臉,向外一探,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戴眼鏡的大胡子。一手提著公事皮包,一手還拄著一支粗粗的手杖。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門縫里的臉面慌忙退了好幾寸。
“你找誰?”這蘇州聲氣匆匆問了一聲,隨手就想關門。
由于過去的四十八小時中,這一間三百四十九號的房間中,好像已被什么駭人的東西,播散進了一些駭人的空氣,卻使我們這位面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幾乎無法越過這一重森嚴的門禁。最后,還是由霍桑搬掉了他臉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來的語聲,他方始在這蘇州朋友的驚疑不止的視線之下,得以自由穿過這一道奉命警備著的哨兵線。
這位古畫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來,正自非常不安,在這一個靜靜的上午,有兩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內(nèi)心焦灼的火線之下輕輕燃成了灰。而眼前,卻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精神健朗的老者。同字臉,八字胡,白皙的皮膚,光滑的頭發(fā),都顯出他素向生活的優(yōu)裕。只是,他的一雙略帶近視而又精于鑒別的法眼,卻像他的蘇州仆役一樣,隨時隨地,都在向人閃射多疑的光。當時,他看到一個矯捷靈敏的私家大偵探,竟一變而為大袍闊服滿面濃胡的博士,他吃驚地幾乎要叫起來,但是,當他把他的善于鑒別真?zhèn)蔚难酃猓灻髁诉@私家大偵探的正身無誤時,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磅重的寬懷的氣。
“哎呀!霍先生,你來的這么晚!”他像怨望似的這樣說。
“不錯,我來遲了二十分鐘?!被羯?纯词直?,抱歉地說,他撫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說明:為了化裝,以至耽誤了預約的時間。
“我又接到了一個電話!”這收藏家用失驚地聲調(diào)說:“這是第二個電話了!”他把詢問的眼光,望望他的蘇州仆役。又說:“那是在八點半鐘打來的?”
“又是他的電話嗎?”霍桑在這位收藏家的對面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鎮(zhèn)靜地把它燃著。一面問:“他在電話里,又有什么高論呢?”
“他還像上一次一樣,一開頭,就直接痛快,說明他是魯平?!麆裎铱蜌庑?,還是把那張畫,趕早包裝妥善,等他親自來取,免得雙方破臉!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么樣?”霍桑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煙。
“要不然嗎?——他說:他已準備下了十二條半計策,要來搶奪這一幅畫!”
“十二條計策之外,居然還有半條?”霍桑從他的大圓眼鏡片中,望望對方那張充滿驚訝的臉,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說道:“他說:他的計策本來共有十三條,其中一條比較不太好,所以只好算半條?!?/p>
“妙計竟有這樣多,他是不是已新開了一家專造計策的工廠?”霍桑見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憐,他故意把自己的態(tài)度,裝得格外坦然。
“而且——”韓祺昌急急連下去說:“他還告訴我這十三條計策,其中有一條,眼前已經(jīng)開始進行;并且進行得很順利,差不多將要成熟了?!?/p>
“哦!”一縷淡淡的煙,從這大偵探的假胡子里漏出來。
韓祺昌見霍桑全不重視他所說的話,不禁格外著急,他像喚醒對方瞌睡那樣地高聲說:“你看,我們該怎么辦?”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辦,”霍桑依然很冷靜?!暗搅苏褂[的日期,你把你的畫掛出來;等到展覽完畢,你把你的畫收起來。此外,還有怎么辦?”
“哦!有這么太平嗎?”
“一切有我!”霍桑拋掉煙蒂,理理他的假須。
我們這位年輕而著名的私家大偵探,這時雖盡力安慰他的當事人,可是,對方這一個多疑的老者,卻依然感到不能釋然。他想了想,又說:“你不知道那個家伙的綽號嗎?他——”
“我知道,”霍桑不讓對方說下去:“他的綽號很多?!?,綽號并不能當炸彈,把這個綽號拋出去,也不會發(fā)生嚇小孩的聲音的,是不是?”
“不過,我新近還聽得有人說起,——”這位收藏家依舊固執(zhí)地說:“這個家伙,他有一個怕人的綽號,叫做‘看不見的人!’我聽得說,他在這里上海搗了好幾年的蛋,從來沒有一個人,曾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我還聽得說,在他手下,有一千多個羽黨,但是他這一千多個羽黨們,也從來不曾看到他們的首領,是個怎么樣的人?你想——”
“哦!你以為看不到他的人,就很可怕嗎?”霍桑忍不住揚聲發(fā)笑,笑得假須都在顫動,他說:“人雖看不見,影子總該有一個,只要他還有影子,我就要把他的影子抓過來,賞他吃些雪茄。”
“嗐,霍先生,你不要專門說笑!我很怕!——”神經(jīng)過敏的韓祺昌,滿面憂慮而搖頭。
“你怕什么呢?”這位青年的老紳士,理著他的長而濃的美須,幾乎感到不能再耐。
這大收藏家暫時不答,他把他的略帶近視的法眼,飄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櫥上,霍桑知道,在這大衣櫥里,鎖著一個特制的狹長的手提皮夾,提夾里就放著那張?zhí)拼南∈赖拇蠼茏?。這是這位大收藏家的半條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寢食不離的東西——他似乎害怕那個所謂“看不見的人”,會用了什么隱身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這一間大旅館,而把他的半條性命劫奪去,這是他的憂慮不安的原因。
霍桑從黑眼鏡里,看看這一位憂郁癥的患者,覺得無法可想。他只得說:“既然這樣不放心,你為什么不把你的寶物,暫時寄存進銀行,或交托這里的賬房暫時保管?這樣,你的責任豈不可以輕一點?”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著那口大衣櫥,遲疑地搖搖頭。
“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只有一個方法——”霍桑把視線送到室隅那個像一座木偶那樣,呆呆矗立著的蘇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說:“那只有請你的貴管家,搬一個椅子,靜靜地坐在這衣櫥前;再讓你的貴管家睜著眼,靜靜地看著這扇櫥門,這樣,大概總是千妥萬穩(wěn)了!”
他說時,想起在京劇中有一句戲,叫做“盜銀壺”,那柄銀壺的主人,為了怕這銀壺被盜,他讓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廝,眼睜睜地望著那柄銀壺而不許眨眼,這種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尚Φ?!現(xiàn)在,自己所說出的辦法,如果真的做起來,也豈不和那句戲劇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嗎?
霍??纯茨莻€狐貍臉的仆役,再想想那柄“盜銀壺”中的大眼睛的小廝,他的無可遏止的笑聲,幾乎要從他的假胡子間放縱出來。但結(jié)果,他終于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當事人正色地說:“最要緊的一點是,從眼前起,你不要讓任何一個陌生面目的人,闖進這間屋子,我們不妨靜靜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見的俠盜先生,將用什么方法,從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來,‘親自領走’這幅畫?!?/p>
霍桑說著,他從椅子里站起來,又用一種有力的聲調(diào),安慰這位收藏家說:“你放心吧!你的畫,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譽,我不會讓人家把我的名譽搶劫了去!現(xiàn)在,有一點小事,我還要去查一查?!?/p>
說完,他不等他的當事人再發(fā)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聽他咳嗽一聲,便又拖著他的紳士型的滯緩的步子,從四條持疑的視線之下,悠然離開了這間空氣緊張的屋子。
走出三百四十九號房間以后,實際上,霍桑并沒有遠離這大旅社,這一個剩余的上午,他在進行一種小小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暗地調(diào)查這大旅社中的旅客循環(huán)簿。他對三樓上的最近的旅客,相當注意;尤其,他對鄰近三百四十九的幾個房間,更密切用心;但結(jié)果,他并沒有獲得他心目中的所謂可疑的“線索”。
下午,繼續(xù)密查了一會,便悄然走進一個房間,他以暫時休息的姿態(tài),等著這事件的自然發(fā)展,他所走進的房間,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三百四十九號,而是距離三個房間以外的三百五十二號。——這是隔夜他所預定的一間。在這里,我們這位具有雙重人格的老紳士,燒上一支煙,一面休息,一面靜靜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時代下,一個盜匪,要劫奪人家的東西,在事前,他會把他的大駕光臨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這種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小說或電影中才會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實上,似乎還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這一次,這一位俠盜先生,真的竟會實踐他的預約嗎?
如果這一張支票真的兌了現(xiàn),如果那張古畫這一次真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遭了劫奪,那豈不是成了一種不可信的奇跡了嗎?
難道世上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跡會突然發(fā)生嗎?
那位俠盜先生,將用什么方法,完成這種奇跡呢?——難道他真有十二條半妙計嗎?
霍桑愈想愈覺好笑,肚里的好笑積得太多,他幾乎獨自一人也快要將笑聲噴放出來。但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咧!第二個念頭連著想:根據(jù)警探界的傳說,那位“新近上市”的“俠盜”先生,過去,的確曾做成他們服用過多量的阿司匹林與頭痛粉,那是事實咧!
“喂!還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規(guī)勸著自己,他終于沒有笑出來。
一個下午,在大偵探的欲笑不笑地尷尬狀況之下度過了。
這天夜晚,霍桑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在甬道里,看到一個穿學生裝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揚著臉,在窺望三百四十九號門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點鬼祟。霍桑心里一動,一眼看這甬道中的數(shù)步以外,裝有一架電話。于是,他裝作若無其事,走向那架電話機之前,他一面報號數(shù),一面從墨晶眼鏡里面歪過眼梢,留意這青年的動靜。
那個青年似乎并沒有覺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顧在這三百四十九號的門口,來,去,去,來,走了兩三遍,看樣子,好像正在窺探這三百四十九號的門口里,有沒有人走進來。最后,看他露著一些失望的樣子,卻向甬道的那一端,揚揚走了過去。
霍桑認為這人的行動,很有點可疑。等他走了幾步,急忙拋下話筒,暗暗加以尾隨。
那人正從盤梯上面走下來,霍桑也從盤梯上面遠遠跟下去。
走到底層,這里卻是這一座巍巍大廈中的一個熱鬧的中心點。這時,四下華燈掩映,正當都市群眾吃飽了夜飯,上夜市的時候。同于出入者的眾多,再出于霍桑還保持著他的紳士式的姿態(tài),行動略一遲疑,眨眨眼,卻讓那個形跡可疑的家伙,一溜煙地漏出了他的視線網(wǎng)。
在這種情形之下,霍桑覺得要找那個人,事實已不可能。他姑且舉步,向前面的一個彈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氣熱鬧的彈子房里,有許多人在活躍地舞弄他們的彈棒,如果霍桑還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參加這個弄棒的集團,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個典型的舊式紳士,加入這種游戲,未免有點不相稱。他在這棒林里面呆站了一會,細看,覺得并無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紳士的步法踱出了彈子房。
隔壁是一間附設的咖啡座,可供旅客們吸煙與憩坐,或是進些飲料?;羯_x擇一個位子坐了下來。他以早晨對付包朗那樣的傲岸的姿態(tài),支使著那些侍者們,引得許多視線,都向他的大袍闊服上撩過來。但是,其中決沒一雙透視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濃胡子背后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異的事情,閃進了他的眼角。這事情非但可異,簡直有點駭人——而且,可以說是非常駭人!
在距離他的座位不到三碼遠的地方,靠壁一個火車座上,坐著一個穿西裝的人,在那里看報。那個人的坐的姿態(tài),與其說他是坐,毋寧說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個整張展開著的報紙所掩而看不見。兩條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條西裝褲,皺而又舊;其應有的筆挺的線條,似乎在前半世紀已經(jīng)消失。而下面一雙具有歷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偉,卻大到了驚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無意中所接觸到的對方那人的第一個特異的印象。
一個橫著身子看報紙的人,穿的是一條舊褲,和一雙大皮鞋,論理,這也并無絲毫可異,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間,那個家伙偶爾放下報紙而把他的尊容映射進霍桑的視網(wǎng)膜時,霍桑的一個心,卻像被一具彈棉花的東西彈了一下——他吃了一驚!
他一眼看到那張?zhí)禺惖哪?,真面善??!是在什么地方曾?jīng)“識荊”過的呢?
由于這件事的離奇,離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還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鐘內(nèi),完全想不起這人是誰。直等第四秒鐘,他被對方那條鮮紅耀眼的紅領帶,喚起了他失去的記憶,他才陡然想了起來!
那人非別,正是那個在樣子櫥窗里跳過廣告舞的西裝木偶!——一個曾有“一面之緣”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須,一個高鼻子,一雙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樣!總之,對面這人倘然不是那個木偶的照片,那個木偶,就是對面這人的造像!
千真萬確,那位木偶先生,已從他的櫥窗里溜了出來。
木頭人活了!木頭人竟從成衣店的樣子窗里走出來玩玩了!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明明一個活人,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樣子呢?
這一件突如其來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從墨晶眼鏡里面瞪出了他的惶駭?shù)囊暰€而向?qū)Ψ阶⒁暳烁@奇的幾眼。但是,對方那個木偶,他的木制的腦殼里,卻好像完全沒有覺察,有人正在對他密切地注意。他依舊悠悠地在讀著他的報,甚至,他的姿勢也絕對保持著一個木偶應有的姿勢,看樣子,他簡直表示,即使頭上“天打”下來,他也不會動一動!
對方的木偶是這樣,但是,這里的霍桑,他的腦子,卻并不是木偶的腦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視,他在對方這個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東西;由于看到這一點小東西,卻使他的腦內(nèi),立刻展開了比閃電更快的活動;由于腦內(nèi)敏捷活動的結(jié)果,有一件事幾乎使他喪失了紳士型的鎮(zhèn)靜,而幾乎立刻要失聲驚叫起來!
哎呀!他就是——總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個人!
何以見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家西裝成衣店的玻璃櫥窗里,曾看到那個木偶的一個耳朵上,貼著一小塊橡皮膏。當時,以為這木偶臉上的油漆,或許已經(jīng)剝蝕了一點,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現(xiàn)在,對方這個機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貼著一方同樣的橡皮膏,——并且同樣地貼在耳輪上!豈非滑稽之至!
當前這個活的木偶的耳朵上,為什么要貼上一方橡皮膏呢?
據(jù)傳說,那位俠盜先生,左耳輪上,生有一個鮮明如血的紅痣。他當然不愿有人看到他這顯著的商標,因此,特地貼上一些東西,把它遮掩起來,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對方這個有機的木偶,豈非就是魯平的化身嗎?
哎呀!這可惡的東西,畢竟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這樣裝神弄鬼,當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這神奇的搗鬼一定是有關吳道子的那幅畫,一定無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電扇那樣急劇地在霍桑腦內(nèi)轉(zhuǎn)動,電扇轉(zhuǎn)動到這里,卻迫使這位悠閑的紳士不能繼續(xù)維持鎮(zhèn)靜而感到必須趕快采取一點動作了。雖然他還不及決定他的動作應取怎樣的方式,可是他已準備迅速地站起來。
就在霍桑將站起而還沒有站起的剎那間:——
不料,對方那個木人,他好像已經(jīng)接獲了什么心靈上的電報,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來??此焐煅蛄艘粋€沉重的呵欠,這好像告訴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廣告,已經(jīng)疲倦得很?,F(xiàn)在,他已準備回到他的玻璃窗里,要去睡覺了。
只見他又整理了一下他漂亮的紅領帶,勉強撐起了一大一小兩個毫無精神的倦眼,失神似的向四周看看,看樣子,他是預備馬上要開步了!
霍桑睜大了緊張的兩眼,急忙從位子里緊張地站起來,緊張地想:嘿!不要讓這家伙溜走??!
他準備大步向這木偶先生走去,讓這位若無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嚇一跳!
他還沒有舉步咧。
驀地,有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風那樣攔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么事?”霍桑的大圓眼鏡里面幾乎要冒火!
“先生,賬?!蹦莻€站在霍桑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這位大袍闊服的紳士,鞠著躬而十分和緩地說。
不錯,他吃過一客西點,與一杯咖啡,賬是應該付的。以一個大袍闊服的紳士,能夠吃了東西而不付賬嗎?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辦完了這件小交涉,卻已被耽誤了兩分鐘以上的時間,就在這兩分鐘以上的短促的時間中,舉眼向前一看,對方已只剩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
第四幕 返老還童的木偶
霍桑不及照顧他身上的紳士氣派,他以頑童逃出課堂門那樣的步法,慌張地從這里一扇最近的門內(nèi)飛躍出外!——這扇門,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蝸牛那樣的步子跚蹣踱出去的地方——離門不遠,就是電梯的所在處。這時,那兩架并列著的電梯,左邊的一架,恰巧在緩緩上升?;羯0衙翡J的視線向這架電梯中拋擲進去,他從那扇正在關閉的電梯的門隙里,看到一只特大的鞋尖——正是那位木偶先生的鞋尖呀!
還好,右邊那架電梯,恰正由上而下?;羯A闷鹋劢?,慌忙跳躍進去。巧得很,這架電梯里面,單只他一個乘客,當司機恭敬地問他到第幾樓時,霍桑絕不考慮而焦暴地說:“三樓!”
到達了三樓,在那靜悄悄的甬道里面,絕對不見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影子。霍桑重新走向那架左邊的電梯前而按著鈴?!@是那個即刻搭著上升的電梯——他一問這一架電梯中的司機,據(jù)答:即刻那位穿舊西裝而有小胡子的先生,他是真上了六層樓。
于是,霍桑也搭這電梯追蹤而直上六層樓。
在六層樓上胡亂找了一陣,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緣慳一面”?;艔埓⒅?,他抓住了一個侍者,把那個木偶的狀貌約略描繪了一下而問他曾否看到過這樣一個人。
“有的有的?!蹦莻€侍者決不躊躇,沖口回答。
“現(xiàn)在,他到哪里去了?”霍桑緊張地追問。
“我看見他從左邊的電梯中匆匆上樓,又從右邊的電梯中匆匆下樓去了?!?/p>
霍桑感到目瞪口呆。
單等這侍者走遠,他獨自一人,站在電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亂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幾乎把他的頭發(fā)連根拔下來!——諸位不要忘記,他的頭發(fā)原是可以連根拔下的?!幻妫诤荻镜剌p輕詛咒:
“該死的畜生!我要請你等一等!”
焦躁過一陣之后,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張倒運的畫,不知怎么樣了?該不會那樣快地就生問題吧?想到這里,他馬上記起了舊小說里所常常提到的所謂“調(diào)虎離山”的字樣,他覺得不能再耽誤。他慌忙按著電梯的鈴,再由六層樓上下降到三層樓。
在電梯內(nèi),那個司機向霍??纯矗苫筮@一位服飾莊嚴而神氣不很鎮(zhèn)靜的紳士,已發(fā)明了一件都市中的新型消遣,他是不是已把電梯當作了汽車,而在舉行夏季的“兜風”呢?
回到三百四十九號房間,只見這屋子里靜悄悄的,依然無形保持著前半句“盜銀壺”的幽默的姿態(tài);主要是那柄“銀壺”并沒有被“盜”!這使霍桑把一顆從電梯中提下來的心,重新繳納進腔子??墒?,當時他的擂鼓那樣叩門聲,和他的倉皇不定的神色,卻已使那位膽小的收藏家,和那個狐貍臉的蘇州朋友,大大吃了一驚!
當晚,霍桑就住在他所特辟的那間三百五十二號的臥室中,并沒有回歸他的愛文義路的寓所;這必須歸功于那位木偶先生的無形挽留。
在床上,他像撥算盤珠那樣的撥動著腦細胞。他在想:——
自己今天,會突然會晤到這位神秘的木偶先生,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
那位木偶先生,會認出自己的面目嗎?
看他的悠閑的樣子,他好像并沒有認出自己的面目吧?
如果真的不認識,他為什么又在電梯里面躲閃似的兜著圈子呢?
假定他已認出了自己的面目,那么,也許他已大大地吃了一驚,因而在電梯內(nèi),臨時演出大套的魔術。
有一點完全不可解,他為什么要把他的臨時的造像,高供在那成衣店的樣子窗里呢?——霍桑覺得找不出那個答案來。
最后,他記起白天的一番對話,記得那個膽小的收藏家曾說:“他——這位獨腳的俠盜——手下,共有一千多個黨羽,也從來不曾見到他們的首領,是個怎樣的人物!……”
霍桑從以上的幾句話里,找到了一個特異的結(jié)論:魯平所以設置那座木偶,是讓他的黨羽們,可以認出他臨時的化裝的面目。
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答案了。雖然這答案似乎太離奇,而也有些近于牽強。但是,除了以上這一個離奇而牽強的答案之外,還有什么更適合的理由呢?
總之,這一晚,霍桑的腦殼,已代表了那家成衣店的樣子窗,他讓那位木偶先生,在他的腦膜上整整跳了一全夜的回旋舞。
有一點是可以決定的,霍桑想:無論如何,那家小小的西裝成衣店,必定是那位“俠盜”先生的一個巢穴,那是無疑了。他記得,不久的過去,全上海的那些警探先生們,曾傾其全力以搜尋這“俠盜”的巢穴。他們等于一隊被梟首的蒼蠅,曾在四下亂鉆亂撞。結(jié)果,他們像在北冰洋里捕捉熱帶魚,連一個小水花也沒有找出來?,F(xiàn)在,他若將他自己的發(fā)現(xiàn),報告了官廳,請求到一紙搜捕證,而把那家成衣鋪子包圍起來,這樣,至少可以搗毀那位“俠盜”先生的一個巢穴;同時也至少可以抓住他的幾個黨羽,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然而不妥,照這樣辦,撥動了“草”,驚走了“蛇”,那似乎是件非常愚蠢的事!還是別尋妥善的方法。
最后的決定,他放棄了那個包圍成衣店的策略。但,無論如何,他要再到那個木偶的公館里去看一看,以便找些補充的線索。
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他先到三百四十九號中去看一看,有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以十分鄭重的姿態(tài),警戒著韓祺昌主仆二人,他說:他已查出魯平的黨羽們,已混進了這旅館。因之,他們?nèi)f不能讓無論什么人,隨便闖進這間屋子來。說完,他仍以最悠閑的紳士態(tài)度,踱出這東方大旅社,而再度去拜訪那位木偶先生。
這位中國舊官僚式的紳士,他又懷著他的鬼胎,小心而恭敬地走到了那位“洋大人”的“寫字間”之前??墒?,抬頭一看,他呆住了!
原來,這里已有一些簇簇新的花樣發(fā)生了。
怎么?木偶先生公出了嗎?——不是的。
窗子里的木偶先生并沒有遠離他的職守,但是,他已換了一種新的姿態(tài)。呵!他像我們這大都市中的“大人先生們”一樣,面目非常之多!而其搖身一變,也非常之快!今天,他不再穿著昨天那種賣肥皂的西裝;他已換上了很漂亮的一套。褲縫,燙得挺而且直,幾乎可以代替一支密達尺。皮鞋,擦得如此之亮,簡直閃耀得使許多狹窄的眼睛睜不開。他的“尊容”,已經(jīng)過美容院的著意修整,小胡子也早已剃去了。他的葺理得可以和女人比賽的頭發(fā),好像隔著玻璃也能聞到美發(fā)漿的香味?!⑶遥蠹s還曾服過什么高效率的返老還童的補藥;你看!僅僅一夜之間,他竟變得這樣的年輕白皙而俊俏。在他襟間,齊備著康乃馨花,小綢帕,與舶來品墨水筆。他的一手,以最優(yōu)美的姿勢拈著一支品質(zhì)最高貴的煙;另一手臂間,卻“神氣活現(xiàn)”地挾著一冊厚得足使鄉(xiāng)下親戚看著發(fā)呆的燙金字的所謂“外國書”——雖然并沒有人知道,這本書的內(nèi)容,是否真有艱深的文字?抑或僅是嚇嚇人的“無字天書”?雖然更沒有人知道,這位木偶先生,他是否認識這本書中的艱深文字,抑或僅是書中的文字認識他?——總之,他這繡花的“fashion”,卻已十足具備著一般夾銅大學生們在周末例假中打扮好了上公園或咖啡座中會愛人時的種種必要的風度。——呵!他今天變得聰明啦!對呀!他必須改變?nèi)绱说淖黠L,那才可以使那些被高供于“三公司”玻璃窗內(nèi)的所謂前進的異性偶像,把他們描黑了的眼圈,對他一五一十地拋過來呀!簡單些說吧,今天的木偶先生和昨天的木偶先生已完全變了一個樣。如果說,昨天的木偶先生是屬于“卓別林”式,那么,今天的木偶先生,卻已變做了一個“羅克”型。
窗外的霍桑,睜大了敏銳的眼,從雙層的玻璃中間向這木偶,細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特點。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著一條紅領帶;今天這個木偶,同樣也拖著一條紅領帶;而且,連領帶上的花紋,也和昨天一樣?;羯Q弁且货r紅耀眼的紅領帶,有個思想在他腦內(nèi)開始了閃動。他想:隔夜的想念,最初以為太牽強,照現(xiàn)在看,也許有點意思吧?這一條紅領帶,會不會就是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給他黨羽們的又一標記呢?
他又翹起了于右任先生的胡子,向這木偶冷笑:“你這可惡的東西!不管你在進行何等的詭計,無論如何,我已認識你的面目;至少,我已認識你的標記。好吧!我在這里靜待,看你把十二條半的妙計,逐一地施展出來?!?/p>
這位年輕的老紳士,興奮地跳上了一輛人力車,在人力車夫拔腿飛奔回東方大旅社的途中,他還在默默地想:“單等那個可惡的東西把詭計施展出來,也許,自己可以‘將計就計’和他玩一下。”他正想得非常高興,但是,他卻沒有料到,當前的戲劇的發(fā)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
第五幕 木偶作有計劃的撤退
人力車在這大旅社的商場部分停下來,我們的霍桑先生,也就從這商場的入口,悠然踱進了門,他并不急于回進旅館,卻在這五花八門的大商場中,揮著他的“四點一刻”,東一張,西一望,消磨著他的內(nèi)心緊張的時間。看他外表的樣子,倒像我們在這個大都市中所習見而被稱為“某種魚類”的老太爺;偶爾親自出門,準備辦些東西,回家孝敬他的黏在膝蓋上的姨太太一樣的悠閑。
他看到那些金碧輝煌的櫥窗里,真是一個舶來品的輜重營;許多耀眼的奇光,足夠使你衣袋里的幾張中國花紙,被吸得自動逃亡出去。
在這個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我們那個大都市中的最優(yōu)秀的一群,照例,還是一個冬眠狀態(tài)的時間。因之,這一個貴族化的大商場內(nèi),顧客還沒有十分上市?;羯P挪阶邅?,前面是一個陳列化妝品的部分,他無意中看到數(shù)步之外,一個玻璃柜子,有一個穿西裝的人,正自指指點點在和一個柜內(nèi)的女職員說著話。
第一眼,霍??吹侥莻€人的背影非常壯健,身上那套西裝,裁制得也相當稱體。雖然看不見這人的正面,但是,單看背影,可知這人是個很體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裝,其顏色花紋,映進自己的眼內(nèi),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而此人頭上的一叢烏黑而光亮的頭發(fā),那梳理的式樣,在自己的視網(wǎng)膜上,也有一種稔熟的感覺。
我們這位老紳士的一顆年輕敏感的心,開始有點震動。
霍桑正對這人,加以較密切的注視,恰巧這時候,這個身穿漂亮西裝的家伙,偶爾一旋身,卻把他的一個側(cè)面的面影,投進了霍桑的視線。在這絕短的一瞥之中,霍桑雖只看到此人一個白的面龐而還沒有獲得一個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這一瞬之間,霍桑卻已看到此人白皙面龐之下,正有一些鮮紅耀眼的東西,在他的墨鏡大眼睛邊緣上,輕輕掠過去。
呵!一條紅領帶!
哎呀!當前這個家伙,不就是“適間走訪,未獲暢敘”的“故人”嗎?
奇怪!我們這個狹窄的地球,竟會變得這樣的狹窄!想著曹操,曹操就到。這未免太巧了!
這一條神秘的紅領帶,卻使霍桑全身的神經(jīng),像裝上了一座絞盤那樣收緊起來!
霍桑的紳士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漸漸停滯,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當前這個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應該立刻采取一種適當?shù)膭幼?,再不能讓這再度飛來的機會,又從指縫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點,還需弄明白,當前這個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萬一弄錯,那會鬧出笑話來。主要的是,眼前的疑點,不過是一條紅領帶,而紅領帶則是很普通的東西,原是人人可用的。
事情看來太湊巧,會不會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而錯認了人?
霍桑這樣想時,不禁感到一種躊躇。
這里,霍桑的腦細胞,正自非常緊張,他從大眼鏡里再看前面那個家伙,依然若無其事,正把背部向著自己這一邊,分明對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種全不在意的樣子。一時,看他揚著臉,從身旁掏出一個煙盒,取出了一支煙,又把那只煙盒高舉在手,一面把那支煙,在這光亮耀眼的盒蓋上,橫一舂,豎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樣子,似乎準備在這大庭廣眾之間,把他這個銀質(zhì)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個家伙把紙煙燃上火,仰臉噴了幾口煙,一面依舊指指點點,在和柜子里的女職員談著話。只見那個女職員,從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妝品,遞進這家伙的手內(nèi)。這化妝品的盒蓋上,裝有一片鏡子。這西裝的家伙,把這盒子的鏡子,高高湊近他的臉部,只顧左一側(cè),右一側(cè),反復照著他的臉,很像一個四十歲的“少女”,準備從她的皺紋與雀斑之間,用心找出一個動人的美點來。
背后數(shù)步以外的霍桑,從墨晶的眼鏡里睜圓著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個‘俠盜’,停一停,我要在你的白皙的臉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讓你格外漂亮些,請你等著!”
霍桑正在轉(zhuǎn)念,只見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妝品,向柜子里的女職員搖搖頭,便離開柜邊,而向前面緩步走過去。
霍桑不怠慢,急忙揮動手杖,暗暗尾隨過來。一面,他把他的兩片大眼鏡,像兩座探照燈那樣的緊射在前方那架來歷不明的飛機上。
前面正是登樓的所在,恰有一架電梯自上而下,梯門開處,像打翻一個衣箱那樣倒出一大群人來。一看前面那個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橛紙煙,向地下一拋,好像準備從人堆里擠上前去,而踏上這一架將要上升的電梯。
霍桑覺得情勢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昨天你的戲法,表演得很不錯,是否今天還要練一練?”
想起隔日電梯中的情形,這使霍桑感到非常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搶前一步,把這西裝家伙的肩膀扳過來,而向他說:“喂!木偶先生,你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廣告舞,而在外隨意亂跑?不行!讓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雖然這樣想,但事實上他并不能這樣做。原因是,他是一員私家的偵探,身旁沒有一紙正式的逮捕狀,他不能隨便逮捕人。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為止,他還沒有辨認清楚,當前這個穿西裝的家伙,究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擬議的人?雖然前面這個人,胸前拖著一條可疑的紅領帶,但在事情還沒有弄得更清楚更確定之前,他不能輕舉妄動,以致在生命史上,造成一個“開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躊躇,只見前面的家伙,只在電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轉(zhuǎn)了一個身,并沒有踏進這電梯。接著,看他悠悠然,把雙手向褲袋里一插,口中吹著哨子,又向第二個鋪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偽裝的胡子,也從后面跟過來。
霍桑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搶在這家伙的前面,把這家伙的面目辨認一下,但是他沒有這個機會。原因是:——奇怪!前面這個家伙,他好像具有一個妖怪一樣的心靈,這里霍桑的步子走得慢,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爾加緊了一些,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緊了些!而主要的是,霍桑的臉上,卻還套著那個討厭的假面具,在這眾目昭彰的環(huán)境之下,他必須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喪失他紳士的架子。因之,他雖預備這樣做,而事實上卻還不允許他自由地這樣做。
他只能懷著一種盜賊那樣的心理,依舊偷偷摸摸,從后面跟過來。(你看,社會上的那些戴著假面具的偽君子,他們的行動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憐?。?/p>
這時,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個鋪面中的電梯之前,只見他的腳步略略停滯了一下,好像準備登樓。但結(jié)果,他又放棄了登樓的意圖,仍向前面緩緩走過去。
那人踏進了第三個鋪面,霍桑也跟著踏進了第三個鋪面。
雙方一前一后,依舊保持著一個不即不離的短距離。
可惡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紀的霍桑開玩笑;只見他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大商場中,東邊一看,西邊一張,只管兜著無盡的圈子。一種有閑的姿態(tài),好像告訴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時間,因此,他已準備把這一個殘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這態(tài)度,卻使背后的臨時保鏢,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著何等的把戲?而在霍桑呢,正握著一個討厭的算題,在算題沒有獲得解答之前,無可奈何,只能奉陪著他,暫作一次散步吧。
正當霍桑感到焦灼的時候,只見那個家伙,忽又走到這第三個鋪面的電梯前。這里的電梯,卻是直達旅館部分的電梯。這一次,那人似已決定主意準備登樓,因此,他在梯門之前,卻已停止了他的可惡的散步。
霍桑乘這機會,也向電梯這邊走過來。
二人同時抬眼,望望電梯上的升降針,只見指針停在七字上,表示那架活動的龍,正懸掛在七層樓。
那人向霍桑看看,他的全無表情的臉,立刻偏了過去,好像他把身旁的霍桑只當一片稀薄的空氣,全不在他高貴的眼睛里?;羯R蚕蚰侨丝纯?,他的緊張的視線,卻在那人的側(cè)影上,畫了一個問句的符號。
這電鈴的聲響,立刻響進了霍桑的心坎!
為什么呢?原來,在此人旋轉(zhuǎn)頭來掀電鈴的一剎那,霍桑卻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貼有一塊橡皮膏!第二瞬間,感覺此人的面貌,在自己眼內(nèi),很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的臉竟和今天所見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說得神奇點,如果不是那個木偶的塑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塑成方才那個木偶,那一定是上帝有心依照那個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這個家伙。
這不是我們的俠盜先生,他是誰?
在這緊張的瞬間,霍桑的眼內(nèi)在噴火。還好,他是戴著黑眼鏡的,還不至于讓別人看到他的無端的“失慎”??墒?,在這時候,他身旁的木偶,卻正取出一支煙,悠然燃了起來。一面,看他洋洋然,正把一些輕飄的煙圈,徐徐吐在空氣里。
這些煙圈在霍桑眼內(nèi)幻成許多疑問的符號,疑問中的一個,是:——
這個可惡的東西,到底對于自己認識不認識?
說他認識吧,為什么他的態(tài)度,卻還如此的安閑?
說他不認識吧,昨夜電梯里的演出,難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認識不認識,無論如何,今天總不能讓你再在電梯里變戲法!
霍桑的心思在疾轉(zhuǎn),電梯上的指針在轉(zhuǎn)動時,他的鼻孔里面,忽然送來了一股很濃烈的香味?!@是一種上品香水的氣息,是龍涎呢,還是麝香?是茉莉呢,還是芝蘭?雖然他的一向保持嚴肅的鼻子,無法提供較準確的說明。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這種香味的發(fā)源地,卻正在身旁這個漂亮木偶的身體上。
指針由七移到六,霍桑偷看這木偶,只見他一手拈著紙煙,一手插在褲袋里,搖擺著身子,旋轉(zhuǎn)著腳跟,表演了許多動人的小鏡頭;表示他的塞滿木屑的腦殼之中,對于人世間的一切,絕無半點可牽掛的事情。
霍桑想:朋友,你不要太寫意,我要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給你,停一停,讓你可以抹抹香汗!
指針由六移到五,木偶的臉上,依然帶有一種鵝絨那樣的松懈?!涯侵Ъ垷?,輕輕彈掉一點灰。
這里霍桑暗自籌劃:在眼前這種特殊的情勢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較合法地拍到這個木偶的肩尖上?
指針由五移到四,——在四字上,這指針“立正”“稍息”了好半晌。只見這木偶無可無不可地再度又按了一下鈴,好像表示他的安閑而又不耐煩。
這里霍桑在想:你到三樓,還是到六樓?
這時指針已由四字移到三字。只聽木偶嘴里,又在輕輕地吹著口哨;他的調(diào)子,吹得相當動聽。
這里霍桑卻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時候,他將暫時放棄法律的拘束,而采取一種“尚方寶劍先斬后奏”的有效方法。這樣想時,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種貓兒捕獲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暫時,他還不想就把他的貓爪,馬上撲到這只小鼠的身上。因為,他還想看看這只可惡的小鼠,在這種尷尬的情形下,究竟還有什么伎倆可以施出來。
霍桑想念時,電梯上的升降針,由三,而二,而一,表示梯子已經(jīng)降落到地面。一看那個木頭雕成的臉面,依然絲毫沒有表情。
梯門開處,里面有一小隊“很有閑”的人物,“很匆忙”地向霍桑身前沖過來。就在這個時候,驀地!我們那個木偶,忽而做出一個閃電的行動,冷不防開足機器,旋轉(zhuǎn)身軀,向盤梯那邊舉步就走!他的步子,顯得非常輕捷,但在輕捷之中,卻已透露一種慌張,而不復再是即刻散步時的那種悠閑的樣子。
這個突然的轉(zhuǎn)變,分明表示我們這位木偶先生,已在“彎轉(zhuǎn)鼻尖”,而作“戰(zhàn)略上的安全撤退”!在這剎那間,霍桑的腦內(nèi),好像被拋進了一顆照明彈!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這可惡的東西,曾背對著自己,把一個雪亮的煙盒拿在手里舂紙煙,他又高舉一個化妝盒,效學少奶奶的照鏡子,這使霍桑陡然想起:在最近流行的偵探影片上,每每有些偵探或壞蛋們,常把一種發(fā)光的東西,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讓身后的人物看出來。由此,可知這個家伙,他對自己的追蹤,老早就已覺察。他的外表的態(tài)度,裝作不察覺;實際他分明正在策劃,用什么方法才能做“縮短陣線”的企圖。事情原是很明顯,但是差一點,自己幾乎要上當!
不過,眼前卻還沒有上當咧!
霍桑想時,那個木偶已在梯級上面跨上了好多級,而將達于這盤梯的轉(zhuǎn)彎處。霍桑急忙撩起袍角,不顧一切,慌忙也在盤梯上面跟上來?!懊娴南沆F,還在他的鼻孔中飄拂。
他想:現(xiàn)在只要視線看得到,我不怕你會逃進“四度空間”去!
咯咯咯!那個木偶匆匆踏上了第一層樓?;羯R泊掖易飞系谝粚訕?。兩人之間,依舊保持一組梯級的短距離。背后兩架墨晶的探照燈,捉住前方那架敵機不放松。
咯咯咯!那個木偶頭也不回,繞著梯子直上第二層。背后的霍桑,揮動手杖追上第二層。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霍桑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還有什么新的戲法變出來?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層樓,霍桑也直上三層樓。
這時,在這寬敞的大廈里,卻已展開一個小小奇觀,你看,一前一后的兩匹駿馬,仿佛把這螺旋形的梯子,當作了一條跑道,而在舉行一個春季的香檳賽。
在將要達到三層梯的梯頂時,那個木偶,曾急驟地旋轉(zhuǎn)頭來,向后面樓梯轉(zhuǎn)角處的霍桑,匆匆溜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轉(zhuǎn)視線,向上直奔。他的腳步,雖在步步加緊,而他的態(tài)度,似乎還想保持冷靜,為要努力表示他的鎮(zhèn)定起見,只聽他的嘴里,還在噓噓地,不斷吹著哨子?;羯Q鲆曋谋巢浚唤N起胡子而冷笑:等等,請你不要哭!
想念之間,前面那個家伙,已經(jīng)跳上第四層樓的梯級。在這第四層樓的梯級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舉足,一躍就是三四級。這木偶的機器開得快,霍桑的步子不得不隨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西裝。后面的紳士,穿的是長袍,以舊式的國產(chǎn)和摩登的洋貨相比賽,不問可知,后者卻要遭遇必然性的失敗,稍不留神,霍桑的袍角讓他自己的足尖踐踏了一下。我們的老紳士,身子一晃,險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穩(wěn)步子,只見那個木偶,已在梯頂?shù)霓D(zhuǎn)角處,越出了他的視線網(wǎng)。但是他還聽得咯咯的皮鞋聲,與噓噓的吹哨聲,在他頭頂上放送下來。
因為那個木偶的背影,已經(jīng)越出監(jiān)視線,這使霍桑的內(nèi)心,不禁格外緊張!他暗喊:不要讓這可惡的東西,又在樓梯上面表演“十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費長房的姿態(tài),一步三跳,隨著那個足聲追上去。
在他還沒有到達梯頂?shù)臅r候,忽有一個嶄新的局勢,突然又發(fā)生在我們這個木偶戲的舞臺上了。
在一陣驟雨那樣的腳步聲中,迎面忽有一人,聲勢淘淘地自上兩下,雙手叉住腰,像一座寶塔一樣,擋住了霍桑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調(diào)子,又來奏演了!霍桑舉起駭怒的視線,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木偶,不知為什么?他又自動奔回來。
只見那張木偶的臉面上,好像新包一層鐵,鐵錚錚地望著霍桑說:“先生,讓我看看我們的賬!”
這新奇的局勢給予了霍桑一個十足的呆怔。
只見那個木偶隨著霍桑的呆怔而冷笑說:“我們沒有賬嗎?那你為什么緊緊跟著我?”
第六幕 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
這一個尖銳化的反攻,完全出于不意;譬如一個平淡的調(diào)子,突然跳到了幾個高亢的音節(jié),卻使霍桑在最初兩秒鐘內(nèi),未免感到愕然。但是,霍桑畢竟不是一個腦力遲鈍的人,略一定神。他的回答的句子,已隨著他的眼角中的冷笑而有了結(jié)構。
他預備冷峭地回答這木偶:“朋友,你要看賬嗎?好,你跟我走!”
他想這樣說而還沒有這樣說出。
忽而,有一種非常困擾的神氣,充滿于他的兩眼。他仰臉向這木偶,投送了更緊張的一眼,突然他像發(fā)瘋一樣,舉起手杖的彎柄,向這木偶的臉上,像一個閃電那樣襲擊過去。木偶為了要躲避他的手杖,高個子不禁向梯邊一閃,就在這木偶身子一閃的瞬間,霍桑收回手杖,捉一個冷錯,擦過那高個子而像飛一般地搶出一條路來向上就奔,他一口氣絕不停滯地直奔,到了六層樓上。
在六層樓上,霍桑曾喘息地略停他的步子而凝想了一下;這凝想至多不過費了一秒鐘,立刻,他又拖著手杖,一口氣重新又奔回三層樓!
原來,霍桑起先以為那個從樓面上奔回來而攔住他去路的,就是先前那個木偶。因為,這人和木偶,身材也一樣,頭發(fā)也一樣,所穿的西裝,顏色與花紋也一樣;驟眼一看,甚至面貌的輪廓,也好像一樣,但是眼前仔細一看,他立刻感到,這一個半路退回來的人,在他眼內(nèi),卻已幻成了一個龐大的問句符號,第一點,這里似乎有些面貌上的差距哩!至少,后者的面色,比前者黑,遠不及前者漂亮。第二點,后者的領帶,雖然也是紅色,但已紅得近于紫;這并不是先前所見的領帶。第三點,最重要的是后者的左耳上,并沒有貼上一片橡皮膏;缺少一個主要的標記,一望而知這是一張假鈔票。
總之,當前攔路的這個家伙,和自己所追蹤的木偶,霎時也換了一個人。不用說了,這戲法的變出,就在自己踏住衣角,腳步略為停頓而失落去前面的背影的剎那間。——總之,他又上當了!
事情非常明顯:那個木偶見自己緊追不舍,心里相當?shù)鼗?。他一路繞梯上樓,一路是在計劃“解脫運動”。料想他在這一座商場而兼旅館的大廈之中,一定預伏若干黨羽;——那些黨羽們,有的穿著和他相同的服飾?!员阍诟鞣N不同的形勢之下,隨時予以支援。因之,他一路上樓,一路還在吹哨子;這是他的呼援的信號。
那座“梯形陣地”上的“彈性戰(zhàn)略”的真相,原不過如此而已。
事情豈非很明顯?
當時,他即看破這個詭計,所以絕不躊躇,立刻放棄那個擋路的家伙,一口氣直追上六層樓。但是,即到六層樓上,他又立刻想起:那個可惡的木偶,一定不會抄襲隔夜的舊文章,而讓自己一猜就著。他一定是在別一層樓上躲了起來;最可能的地點是三層樓。因為,他所準備“親自領走”的那幅畫,是在三層樓上。
事前,他曾假定:那個可惡的木偶,不想真的“領走”那幅畫便罷,如果真想“領走”那幅畫,料想他在三百四十九號鄰近,必然設有臨時的巢穴,以便隨時相機行事。這樣的假定,頗有相當?shù)目赡苄浴?/p>
這是霍桑從六層樓上重新奔回三層樓的理由。
不過,在樓梯上面奔馳的時候,霍桑的假定,還不過是假定而已??墒?,一奔到三層樓上,他的假定,立刻竟已成了確定的事實。
在三層樓旅館部分的甬道里,霍桑的腳尖,還沒有站穩(wěn)。忽有一個重要的“線索”,立刻牽住了他的鼻子。——那是一種非常濃烈的香味,只管在他的假胡子邊掠過來。這香味送到他的鼻子邊,很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說得清楚些,這是即刻他在電梯之前聞到的香味;再說得清楚些,這是那個漂亮木偶身上所留下的氣息!
不出所料,那個可惡的東西,竟比自己先一步,到過這條甬道里。
霍桑一面忖度,一面把他的視線,在這甬道各個角度里,迅速搜索過來。只見,距離自己不多幾步外的一個門口里,——那是三百〇九號的房間?!幸粋€西裝的背影,在輕輕推開房門走進去。不錯,那個背影,正是最初所見的熟悉的背影;而且,那人的頭發(fā),也是最初所見的熟悉的頭發(fā)。
當霍桑目送那個精密的背影輕輕推進那扇門時,甬道里的濃烈的香味,還在一陣陣地飄浮。這時,霍桑所受到的刺激,卻還不止于此,他一面眼見這個木偶,鬼祟地掩入這個三百〇九號;一面,他還看見這木偶的肋下,挾著一個細長的紙包,樣子可能是一幅畫!
霍桑的一顆心,加緊地震動起來。
這一個細長的紙包,幾乎迫使霍桑,準備旋轉(zhuǎn)身子,飛速奔回三百四十九號去看看:——那邊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
緊接著他的轉(zhuǎn)念:發(fā)生事情,算來決沒有這樣快。
然而無論如何,他有回去看看的必要。
可是這里三百〇九號,和那邊三百四十九號,距離相當遠;在這一個太緊張的時間中,至少兩者相差,好像從上海到南京那樣的一段路程!顧了那邊,就要放棄這邊;而顧了這邊,又放心不下那邊。這時霍桑的心里,真懊悔沒有把他的那個隨身的“包裹”帶出來。
在幾秒鐘的躊躇以后,他已決定主意,暫時放棄三百四十九號,而專注這三百〇九號的數(shù)字?!藭r他有一種有趣的心理:必要的話,他簡直寧可犧牲那幅畫,而非要把他的指尖,拍在那個可惡的木偶肩膀上不可!
主意已定,他一面在計劃:用什么方式,走進這間三百〇九號的房間中去。
就這樣一無準備的直闖進去嗎?那似乎不大好。
躊躇之頃,一眼望見這三百〇九號的斜對面,那里是一個“堂口”,壁上裝有電話機。如果在這里打電話,歪轉(zhuǎn)眼梢,很可以監(jiān)視這三百〇九號門口的動靜。于是,他急急走向這架電話機前,用最敏捷的方式,搖出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里,他把十句話“節(jié)約”成了三句話;他把十個字,縮減成了五個字。他這電話,打給這里該管警區(qū)中的一個高級警員,他用隱語報告:那位俠盜先生,現(xiàn)在東方大旅社的三百〇九號房內(nèi),趕快簽發(fā)一紙逮捕狀,隨派幾名得力探員,飛速到來兜捕。順便,他又請求那個高級警員,轉(zhuǎn)搖一個電話給包朗,讓他隨后就來。庶幾1在“以策萬全”的情況之下,建立必勝的形勢。
打完電話,他舒了一口氣。摸摸胡子,搖著手杖,卻昂然地向三百〇九號的門口踱過來。在門前,他把他的手杖,從右手交到左手,一面伸手到他這藍緞大袍的衣袋里,暗暗摸索了一下。他的指尖告訴他:那支隨身不離的,三二口徑的小手槍,正自靜靜安眠在他的衣袋內(nèi)。摸過之后,他又低頭張望這門上的彈簧鎖孔,他準備再從里邊的衣袋里,把一件奇形的小玩具掏出來。那件玩具,在社會上許多“徒手竊盜”的眼光中,也許從來沒有見識過。那是一種用軟鋼小鋸改造成的小銼刀,式樣,大小,略同于一柄指甲銼。許多技術高明的盜賊,用了這種高明的器具,他們能在半分鐘的短時間內(nèi),輕輕易易,打開一具最精致的“耶爾鎖”,全不感到費事!至于霍桑,他的技術,雖不能及上述那種高明的竊賊,但是,如果你能靜悄悄地讓他使用他的玩具,而不加以打擾,那么至多也不過耗費一分半鐘,他就能夠弄開那扇房門,而并不做出一點聲息來。
諸位記著:一個“現(xiàn)任”的竊盜,他們弄開一具鎖,所需要的時間是半分鐘;而一個“捕快賊出身”的所謂偵探,他們弄開一具鎖,其所需要的時間,是一分鐘以至一分半鐘,這是兩者之間,比較起來稍微不同的地方。
這里,霍桑摸索著他的“百寶囊”,正待開始他的必要的行動。
在堂口里,有一個白衣服的侍者,望見一個大袍闊服的紳士,站在人家門口,在鬼鬼祟祟,張望那扇門,形跡未免可疑。這侍者不禁緩緩走過來,以一種恭敬的疑問的眼色,洋洋然,注視著霍桑的黑眼鏡與假胡子。
這里霍桑的地位,畢竟還是一個紳士的地位。以一個紳士而實行竊盜的工作,在最初“登場”的時節(jié),未免有點心理上的“怯場”。這時,他見有人向他注意,他只得乘機抬起視線,向這侍者很嚴肅地說:“別響!我是一個偵探,在這里有一點公事!停一停,有警探到這里來,你告訴他們:有一位長胡子的先生,已經(jīng)走進這個房間里?!?/p>
他把那支討厭的手杖,順便遞在這個侍者的手里而補充說:“懂得嗎?”
那個侍者在再度看了他一眼之后,急忙肅然接過那支手杖而點點頭。
由于這侍者的逗引,不禁使霍桑立刻伸手,輕輕去轉(zhuǎn)那個門球。起先,他以為這門上一定已碰上了斯必靈鎖。不料,伸手一旋,方始發(fā)覺這門卻是虛掩而并沒有鎖上。在這門球被旋轉(zhuǎn)的一秒鐘后,霍桑的身子,卻已悄無聲息地從這被推開了尺許寬的空隙中踏進了這靜悄悄的房間里。在他反手輕掩上這房間時,卻看出這間光線晦暗的屋子,窗簾并未揭起,中間闃無一人!
跑了!
在第一個空虛失望的意念還沒有消滅的瞬間,第二瞬中他已看到這屋子中間的一個小圓桌上,放著一些很觸目的東西:第一件,那是一張黃色的牛皮紙;——從這紙張的顏色和蜷曲的樣子上,可以看出,這正是即刻在木偶肋下包過細長物件的那張紙!第二件,在這牛皮紙的一邊,放著一條擦玻璃工人用的保險帶,這種冷門的東西,在一個普通人的眼內(nèi),或許并不熟悉。但是在霍桑的眼內(nèi),一看就已知道:住在高樓上的人,有了這種東西,就可以從一個窗口里面,跳進另外一個窗口里去。
真的跑了!
但是,如果說這木偶是用了保險帶而越窗跳出去的,那么,這一條保險帶,如何又會留在這個桌子上呢?
霍桑的眼前,不禁布滿了一連串的問題。
正自不解,忽覺方才的那種香味,又在鼻子邊一陣陣地飄過來;這香味比之在甬道里聞到的格外濃烈。
為了找尋這香味的來源,霍桑方始發(fā)現(xiàn)這一間光線晦暗的房間里,另外還有一間套室的門,也正狹狹地開著一條縫。
霍桑屏住了呼吸,向這套室的門前走過來。同時他的三二口徑的小玩具,已經(jīng)緊握在他的不很干燥的右掌里。
輕輕撥開這套室的門,探進頭顱,向里面一看,有一個靜悄悄的畫面,突然映上了他的驚喜而又緊張的眼膜:只見,靠壁有一個桌子,那個木偶,正自低頭坐在這桌子前,好像在寫什么東西。一個壯健而漂亮的背影,向著那扇門。
看到這個背影,霍桑敏感的腦內(nèi),立刻想起了外面桌子上的保險帶。他想:好??!寫好了一點什么東西,馬上就好使用那條保險帶,算來時間很從容哪!
霍桑想到這里,幾乎忍不住想喊:Hello! good morning! Mr. Puppet!但是,或許他怕他這突然的招呼,會嚇掉這木偶的魂靈而喚不回來,因此,他并沒有立刻喊出來。
這時候,霍桑還欣賞到這木偶背影上的香味,一陣連一陣,正自更濃烈地刺激著他的鼻官。
霍桑冷笑地想:朋友,你真漂亮!
想時,他已握槍舉步,乘這木偶,還沒有回頭的時候,他已輕輕掩到了這漂亮的背影的后方。
他伸起左手,溫和地拍到這木偶的肩膀上!
他以為他已伸手拍到這木偶的肩膀上!
不料!他一伸手,方始覺察他已真的拍到了木偶的肩膀上。
先生,你感覺到我的話,說得有些模糊嗎?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在這個時候,霍桑手內(nèi)的槍,卻已被人溫和地接了過去,同時聽到耳邊有一個人在溫和地說:
“這玩具有點危險,喂!還是交給我!”
第七幕 木偶支付收據(jù)
大約過了一刻鐘,或許是三十分鐘吧?我們這位大袍闊服黑眼鏡濃胡子的紳士,他又從這三〇九號的房間里,施施然地走出來,在將要跨出門口之先,他先把那扇門,開成一條狹縫,向外張了一張,然后踏進甬道,回身鎖上了門,意欲舉步就走。
斜對面的堂口里,那個白衣服的侍者,他無端接受了那個天上飛下來的命令,正感到滿腹狐疑。一時,又見這位神氣不很鎮(zhèn)靜的老紳士,空著手,從這三百〇九號的房間里回身向外,他不禁迎上前去,以一種“戴耳環(huán)”的眼色,望著這位老紳士的臉,意思好像要問:“這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順便他將那支手杖恭敬地遞過來。
老紳士在略一沉吟之下接受了那支手杖。他看了看這侍者的臉,說:“謝謝你,沒有什么事情?!?/p>
說完,他搖著那支手杖,匆匆地就向甬道的一端走過去。
這侍者仍以疑問的眼光,目送這個莊嚴而又詭秘的背影,看他漸漸走遠,直至于不見。
這老紳士提起相當急驟的步子,走到三百四十九號房間之前,舉起一個拳頭,雨點似的向這房門上亂敲;一面又用手杖的彎柄幫助他的聲勢。像這樣的敲門,除了報告“鄰居失火”以外,平常卻很難得遇見,連在甬道走過的閑人,向他看看,也感到了訝異!
三百四十九號中的兩位“神經(jīng)衰弱者”,一直是在表演“盜銀壺”。過去若干小時以內(nèi),不幸他們已經(jīng)飽受許多無形的驚恐,記得嗎?上一次,大偵探在那位“俠盜”先生手里,接受了許多恐慌;在敲門的時候,承情他把他所接受到的虛驚,分贈了他們許多。不料這一次,那扇倒運的門上,又在演奏“快拍子”,由于門外敲得過急,卻迫使那個狐貍臉的蘇州家伙,不得不硬著頭皮把那扇門,“照例”開成了一條縫。
在門縫里,他看到一簇濃而長的胡子,正在匆匆擁進來。我們這位蘇州朋友,一見大偵探的“商標”,方始把他提在手里的一個靈魂,輕輕地放下。
但是,我要勸他慢一點再放下來。
大偵探一進門,他像帶來了一陣“海龍卷”的風,他不但把這暴風,帶進了屋子,他更把這陣暴風,吹進了室中人的腦殼,看他進得門來,一言不發(fā),只管搖頭;那簇假胡子,像京劇中的“丟須”那樣在顫動!
在這一間船艙似的小小的屋子里,本來已經(jīng)“無風三尺浪”,經(jīng)不起我們的大偵探,又表演出這種“草船借箭”式的“做工”,這使室中的兩個人物,格外增加了暈船的狀態(tài)。
“怎么樣?怎么樣?”膽小的收藏家,忍不住慌張地這樣問道。那張狐貍形的臉上,掛著的同樣問句。
“不行!魯平和他的黨羽們,已經(jīng)密布在這旅館中?!贝髠商秸f話時的神氣,一反平時的鎮(zhèn)靜。
“那張畫,放在這個地點,無論如何不妥當!”他又這樣補充;連他的聲調(diào),也顯然是異樣了!
“那——那怎么辦?”我們的收藏家,感到手足無措。
“現(xiàn)在,只有一個方法——”大偵探說:“你只能把那張畫,讓我?guī)Щ貝畚牧x路寓所里,暫時保管一下?!?/p>
大偵探在提出他的建議之后,他匆匆握著門球,回頭向這收藏家說:“我的汽車在門口,你讓‘尊價’拿著你的畫,送到我的汽車里,快一點,別耽擱?!?/p>
說完,他不等對方表示同意或異議,拖著手杖,昂昂然,摸摸胡子向門外就走。
于是,我們那幅唐代的佛像,就在這種“騰云駕霧”的情況之下,飄飄然地走出了這間三百四十九號的門。
正當三百四十九號房內(nèi)被暴風吹得鴉飛雀亂的時候,在這東方大廈的門口,飛駛來了一輛大型汽車,這汽車中載著“大隊人馬”,其中包括:本區(qū)高級警員一員,干練探目兩員,以及武裝警察四名;這是一種“援軍到達前線”的姿態(tài),聲勢相當浩大!
在這大型汽車將停未停的時候,坐在汽車前座上的兩個探目,在擋風板里,望見前面停著一輛將開未開的紫色小汽車。有一個戴眼鏡的大胡子,正撩起他的袍角,在踏進車廂。隨后,卻有一個面貌瘦削的青年,提著一個狹長的皮篋,匆匆遞進車廂中去。
這里的汽車剛自停下,前方的汽車恰好開走。
由于警署里面簽發(fā)那張逮捕狀,似乎耽擱了一點時間,因之,在這大型汽車開到未久以后,我們的年輕的包朗先生,也已飛速趕到,他準備大搖大擺踱進“凱旋門”,而再度喊出他的“最后勝利”的口號。
在這個時候,大樓上的三百四十九號房間里,已造成了一個如何的局面?這里,我不想預先說明,且讓諸位看了以后的情形,自己再去猜。
原來,在那位大收藏家,差遣他的“尊價”,把那幅畫送進大偵探的汽車之后,他心頭正自感到忐忑不定,忽而,他一眼望見桌子上面,留著一信封;這漂亮的信封,帶著一點微微的香味,他覺得奇怪,打開信封一看:其中封著兩張紙片,其一,是一紙收據(jù),上面寫著道:
茲收到唐代吳道子真跡一幅,特支收據(jù)為憑。此致
韓祺昌先生
魯平手筆
其二,是留給包朗的一封信,信的上寫著如后的話句:
貴友霍桑,刻正逗留于鄙人所辟之三百〇九號室中,以意度之,殆將窮檢鄙人之煙尾指印,以供他日研究,知關錦注,特此奉告。
——魯平
五分鐘后,當這兩種字跡潦草的文件,映進包朗及余人的視網(wǎng)膜時,那一隊人物,完全成了木偶!
第八幕 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時以后。
我們這個木偶劇的舞臺上,在另外一種背景之下,又展開了另外一個新的階段。
這木偶劇的最初發(fā)展,是在一個憩坐室內(nèi)?,F(xiàn)在,我們的戲劇,已演到最后兩幕;這最后兩個較緊張的局面,也是發(fā)生在一間小小的憩坐室內(nèi)。
不過,這兩間憩坐室的線條,卻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前面說過的那間憩坐室,具有一種嚴肅的格調(diào),那么,我們也可以說:后面這一間憩坐室,卻有一點浪漫的氣息。
總之,這前后兩個地點,很可以代表兩種個性不同的人物。
這里,筆者并不準備開列一篇家具賬。我只想告訴你:在這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頗能予人以愉快與滿意的感覺。這里有幾扇窗,面臨著一個小小的花圃,有一扇門,通連著這間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這是一個天氣明朗的下午,時間約摸四點半?!P于這一點,請諸位記著。
布景時間,都已說明,這里再來介紹舞臺上的角色。
揭幕的時候,在一Mozart牌子的大鋼琴前,有一個女子,正在彈奏一個激越的調(diào)子,一串繁復的旋律,像浪花那樣四散在空氣里。
這個女子,我們可能稱她為少女,也可能稱她為少婦。因為,我們在她的年齡上,不能提供一個較準確的估計。但是,看了后面的劇情,我們也許就能給她一個比較適合的稱謂。
這女子,具有一個苗條的體態(tài)。一雙含媚的眼珠,帶著一點小孩子的頹劣,也帶著一點男性的英爽。她的衣著,并不太華麗,也并不太樸素。她的長長的秀發(fā),并不曾上過“電刑”,披拂在頸后,顯露一種天然美。
這憩坐室中的鋼琴,剛演奏完半個調(diào)子,我們這座小小的舞臺上,又有一個新的角色,以一種輕捷的步子,從門口走進來。
這個新上場的角色,身上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全身的姿態(tài),流露一種“文明戲式”的討人厭的官僚氣。諸位觀眾也許要說:??!我們認識的,這個角色,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那位喬裝的大偵探霍桑。不!你們弄錯啦!他并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個人,請你們再仔細看一看,也請你們仔細想一想,他是誰?
說明書上告訴你們:此人正是那個強盜冒充紳士,小抖亂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場的時節(jié),并沒有戴上那副討厭的大眼鏡,他的租借來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覀兊哪九?,大約對于異性的心理,相當?shù)厥煜ぃ蛑?,他常常喜歡剃掉他的長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進來時,那鋼琴上的調(diào)子,正自彈得激越,木偶聽到了音樂,他的機器,開得格外起勁!
“?。〈罅?!”他踱到那個苗條的背影后面說:“你的指法真熟,不過,你把你的音鍵,碰得像麻將牌一樣響,這算什么調(diào)子哪?”
“不懂音樂,請你不要瞎批評?!边@女子只專注著她的音符,她并不回頭。
“那么請教請教好不好?”這改裝的年輕木偶,走到那個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張攤在琴架上的五線譜這樣說。
“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边@女子伸著細指,繼續(xù)按著她的音鍵。
“有沒有一個侍者呢?”木偶頑皮地說:“我想,有了爵士,那是應該有一個侍者的。”
“別瞎說!”
“我勸你放棄了這個大呼小叫的爵士,還是彈彈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調(diào)子,好聽得多?!?/p>
“像你這樣的人,配聽那種古典派的調(diào)子嗎?”這女子仍舊沒有回頭,卻朝著她的鋼琴撇撇她的紅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個古典派的典型,為什么不配聽?”這木偶一邊說,一邊負著手,在這個小小的屋子里,踱著典型的方步。他的臉,是一個文明戲小生的臉,他的姿態(tài),卻是一個文明戲老生的姿態(tài)。單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頭發(fā),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時代的服裝,兩者之間,好像相隔一個世紀。
那個彈琴的女子,在節(jié)奏略為頓挫的時候,聽到了背后的難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向這年輕的木偶看看,她嬌嗔地說:“為什么還不把這討厭的衣服換下來?”
“為什么要換下來?——這是戰(zhàn)利品哪!”木偶得意的語聲。
“戰(zhàn)利品?賊贓!”
“賊贓和戰(zhàn)利品,有什么分別呢?”木偶說。
“穿著這種衣服,你還以為很有面子咧!”這女子停止她的彈奏,站起身來,以一種調(diào)笑的眼色,看著這個木偶說。
“為什么沒有面子?”木偶聳聳他的肩膀,溫柔地反抗:“生在我們這個可愛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點反叛性的消遣的態(tài)度,你能忍受下去嗎?”
這女子見這木偶,公然拒絕她的建議,她不禁扭著她的身軀:“我不喜歡看你這種樣子,我要你把這衣服換下來。”
說著,她又走向這木偶的高大的個子前,解開他的黑緞馬褂上的瑪瑙紐扣而說:“無論如何,大令,我不喜歡看你把這種竊盜招牌高掛在外邊!”
木偶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個椅子里坐下,他說:“慢一點,你聽我說?!?/p>
他自己也在對方一張小圈椅內(nèi)坐下來,然后,他以一種頑皮的神情,向這女子問:“我真有點不懂,整半個世界的人們都在做竊盜,你并不反對,單單反對我,這是什么理由?”
“整半個世界的人們在做竊盜?我為什么沒有看見?”這女子把一種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張木頭的面龐上。
只見對方的木偶,燒上一支煙,吸了幾口。他把右邊的木腿,懶洋洋地擱到了左邊的木腿上,隨后,他又說下去:“他們當然不會讓你看見的。我的好小姐,你聽我說:他們天天在實行竊盜的工作,他們卻不愿承受盜竊的名義,他們明明知道,做竊盜是快樂的事情,而一面卻又嫌竊盜兩字的名目太難聽,這是一個可笑的矛盾!——”
這女子聽著他的怪話,暫時沒有作聲。
只聽對方又以一種略帶激昂的聲吻說下去:“總之,那些可愛的人們,做了竊盜,卻還沒有承認的勇氣!而我呢,因為有勇氣,所以不妨大張曉論,當眾承認我是一個不足齒數(shù)的竊盜!”
他搖搖頭,不讓對方開口他又繼續(xù)發(fā)表他的強盜哲學:“我以為一個有勇氣的人,總是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愛的人物所做的事,也總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頑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結(jié)句:“而你,為什么常常反對我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執(zhí)狂!”這女子緊皺著她的眉尖,表示不愛聽。
“你說偏執(zhí)狂,這也有點像?!蹦九颊f:“那個科西嘉島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點偏執(zhí)狂嗎?”
“我不愛聽你這偉大的議論,我只要把你這套觸眼睛的衣服脫下來?!边@女子嬌嗔地走過來,準備再度解這木偶的瑪瑙紐扣。
木偶急忙搖搖手,阻止對方溫柔的攻勢,他問:“小平呢?”
“看電影去了。”這女子退回她的鋼琴前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譜。
“哪一家?”
“愛普盧。”
“為什么讓他跑得那么遠,誰陪他去的?”木偶顯露關心的樣子,吐掉了一口煙,他又問:“你不是允許他,在星期三讓他去看嗎?”
“有汽車接送,有老劉帶領,你還急什么?”這女子自顧自按著琴鍵,做出一種無秩序的叮咚之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跳跳躍躍的腳步聲,隨著那鋼琴上的聲響,在門外跳進來,這腳步聲表示是一個小孩的步法,這小小的角色還沒有登場,一陣爸爸、媽媽的呼聲,已先在門外送進來。
進來的那個小孩,跳躍到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細軟的頭發(fā),在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轉(zhuǎn)身子,跳躍到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聲“爸!”
那個大號木偶,把這“小匹諾丘”,順勢抱到膝上,丟掉了煙尾問:“為什么今天又去看電影?”
“今天提早換片子,你沒有知道嗎?”這小匹諾丘以一種天真的眼光,看看那個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臉。
“影戲好看嗎?”木偶問。
“交關2好看。”小木偶答。說時,他閃動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說要把那個櫥窗里的木人頭送給我,為什么不?”
“我一定給你?!蹦九即葠鄣卣f。
“幾時呢?幾時呢?”小匹諾丘連連地問,一面連連揉擦這木偶的胸膛。
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頭殼子里的機器,被這小匹諾丘弄壞,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說:“你別鬧,現(xiàn)在,你去問你的媽,已替你準備下了什么點心?!彼研∑ブZ丘從膝上輕輕放下來。
孩子又跳躍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說:“張媽替你留著點心,趕快去吃吧?!?/p>
于是,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諾丘的步子,跳躍地走出去。
孩子離室以后,那個女子旋轉(zhuǎn)頭來,她以一種譴責的眼光,拋上這木偶的臉,她說:“孩子還沒有上學,你已讓他做了一次強盜的助手,這是你的好教育!”
“從一個出色的老強盜的手下,訓練出一個出色的小強盜來,這教育并不算壞?!蹦九奸W閃他的眼珠。
“這是你的高見嗎?”這女子在琴鍵上,叩出一個尖銳的聲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這孩子,造成一個紳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搖動他的木腿?!澳囊庖?,根本就錯誤。你還以為紳士與強盜和流氓,有著多么大的距離嗎?”
“孩子是屬于我的,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學成你的鬼樣,”女子在琴鍵上,捋出一串dora—mi—fa—歷亂3的聲音,她把那張椅子,猛然旋過來。
“那也好,但是,太太,將來也許你要懊悔,讓這孩子放棄了這一個自由愉快的職業(yè)。”
“不用你管!”
女子說到這里,顯然真的有點生氣,她從鋼琴之前站起來,又譏刺似地責問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電影,就說路遠路近,不放心。聽說那一天,你讓他獨自一個,留在車馬紛紛的馬路上,這就很放心!好一個模范的爸爸,別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這女伴,卻幽默地學舌說:“那也有張媽帶領,也有汽車接送,還有許多人,在暗中監(jiān)護。并且,這事情也早已過去,你還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們玩了一些什么把戲?我還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請教請教咧?!边@女子的口氣,放和緩了一點。
“小姐,你常??咸撔恼埥?,這就是你的學問在長進啦?!?/p>
木偶聽得他的女伴,詢問他過去表演的戲劇,他的木頭的臉上,頓時增添了許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開足了發(fā)條那樣地搖動。他又燒上一支紙煙,悠悠然噴起來。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裝成衣店里,預設那個卓別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偵探,去參觀木頭人的跳舞。在當夜他如何讓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個木頭人的樣子,有心送進這位大偵探的眼簾內(nèi),讓他驚疑不止。他又如何預料,大偵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專誠去拜訪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櫥窗里,安設下另外一個返老還童的漂亮木頭人,同時,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個漂亮木頭人的樣子,如何再度有心送進那位大偵探的驚奇的眼光里。連下來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場中,有心兜著圈子,有心露著驚慌,有心讓這大偵探來追蹤。再連下來,他如何又用了種種方法,讓這大偵探安心不疑,一直追進三百〇九號的房間,竟會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個不裝機械的真木頭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說到,自己那時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櫥的邊上輕輕走出來,如何用很溫和的方法,繳下了那位大偵探的械!
這木偶一口氣背誦著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說越感到起勁,得意的唾沫,飛濺滿他的木臉。連著他又做如下的補充:“我這一個杰作,喂!小姐,請你批評,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讓對方提出意見,他自己就接下去說:“總而言之,我這一個戰(zhàn)略,是抄襲‘定軍山’里老黃忠所用的陳舊的戰(zhàn)略,我的方法只是殺一陣,敗一陣,殺一陣,敗一陣,敵人處處堅信我在‘彎轉(zhuǎn)鼻尖’,在‘短縮戰(zhàn)線’,在‘移轉(zhuǎn)陣地’,在實行‘有計劃的安全撤退’,務要使他堅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開我的閃電式反攻,讓敵人好中我的‘拖刀計’!”
那個女子聽到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說:“我聽說那個大偵探,他是化過裝的,最初,你們怎樣能夠認識他的面目呢?”
“大偵探的化裝,的確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傳家,在他門口,高喊‘最后勝利’的口號,于是他的戰(zhàn)略上的偽裝,完全失卻了效用?!?/p>
“你讓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偵探,萬一他并不步行而來呢?”
“那么,我們預伏在他門口的第五縱隊,將要婉轉(zhuǎn)請求他,乘坐預等在他門口的人力車,而把他拉到我們所預定的地點來。”
“萬一,他雖步行而并不向那條路上走來呢?”
“那么,我們的第五縱隊,自然另有方法,勸他接受我們的要求。”
“萬一,那位大偵探,完全不踏進你們的預訂計劃呢?”
“那么,——”木偶頓了頓說:“那么,我們這個預訂計劃,算是完全失敗啦?!?,你必須知道,我們的計策,當然是不止只有一個,是不是?”
“照你這樣說來,你這計劃,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边@女子以一半贊美一半譏刺的眼光,看著這個木偶,她說:“你這大作,結(jié)構,布局,都很縝密,如果你一旦放棄了你的‘自由職業(yè)’,你倒很有做成一個所謂‘有天才的’高貴的偵探小說家的可能呀?!?/p>
“感謝你的贊賞!”木偶說:“但是,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把這種最下賤的職業(yè)來抬舉我?!?/p>
“把文人的比喻來抬舉你,你還說是下賤嗎?”
“一個文人的三個月的收入,不能讓舞女換一雙襪!你看,這是一個高貴的職業(yè)嗎?”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維持我這愉快而光榮的業(yè)務,我寧可讓你到舞場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職業(yè)!”
“你不懂得‘清高’,無論如何,這是大作家??!”
“大作家!哼!”木偶聳聳他的木肩說:“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還不曾看見這種東西??!”
這里,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著這種消遣性的口舌,談話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卻已沒有方法再進行。一時,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溫柔地伸出雙手,握著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話題,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說:“大令,我們不要再多說廢話,來,讓我把你這難看的衣服換下來。”
木偶再度以彈性的防御,微笑著躲避對方的行動,他說:“我請求你,再寬容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將自動地向你豎降旗?!?/p>
“真奇怪!穿上這種衣服,會有什么舒服呢?萬一被人家看見,——”這女子皺皺眉,露出擔憂的樣子,她并沒有說完她的話。
“你的憂愁是多余的?!蹦九硷@示滿面的驕傲,他高聲說:“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過來,他們也無法找到我!”
木偶說時,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拋掉煙,興奮地站起來,急步走到墻壁間去,要看那個日歷,他銳聲喚喊:“?。∥彝?!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畫展覽會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個女子,不明白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著疑問。
只聽這木偶繼續(xù)興奮地呼喊:“霍先生,你為什么還不來,我真惦記你!”
“如果你能馬上就來,那我馬上就可以把那張畫,雙手奉還給你!”他又這樣興奮而驕傲地說:“但是,如果你再不來,等我的手指,觸及這一頁殘余的日歷,我很害怕,你的光榮的名譽,恐怕就要受到損害了!”
“哎!你為什么還不來?你為什么還沒有來?”
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汽油,只管開足了他的機器而這樣高喊!
“喂!先生!你憑什么理由,會斷定我還沒有來呢?”
當這木偶剛要伸手觸及那頁殘余的日歷時,一個破空而來的語聲,正自嚴冷地從這憩坐室的某一個角度方面?zhèn)魉瓦^來!
第九幕 木偶向?qū)Ψ街戮?/p>
這一個飛來的語聲,好像在木偶耳邊,拋了一個炸彈。
他慌忙旋轉(zhuǎn)身來,向那面臨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見花圃里面,有幾叢嬌艷的小花,正在向他淺笑,里面并無人影。
他再急劇地回眸,向門外一看,只見門口處,有兩位陌生的來賓,正自帶著一種嚴肅的微笑,冷靜地站在那里。
在這最短促的瞬間,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呆怔!這雖是絕短的幾秒鐘,可是在這木偶的感覺中,好像經(jīng)過了一世紀的時間。
這里在這兩位來賓身上,加上“陌生”兩字的字樣,好像有點錯誤。其實,他們在讀者眼內(nèi),完全都是熟人。這時,從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來,只見前面的那個人,穿著一套米色而帶條子紋的薄花呢西裝,這西裝具有筆挺的線條,看去好像剛從剪刀口里逃出來。他的頭發(fā),梳得像打蠟地板一樣光;有一陣撲鼻的香氣,不知從他頭上,還是從他身上,正由空氣傳送過來。而主要一點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拖著一條鮮明的紅領帶。
于是讀者要說:我們的確認識這個人,他不是別人,他正是高踞在漂亮玻璃窗里而致力于宣傳工作的那個返老還童的木偶!
但是,你們又弄錯了!
我們的木偶,不是穿著大袍闊服,正在室內(nèi)談話嗎?如何會有第二個木偶,又從門外走進來!
并且,這位不速的來賓,他和那張木偶的照片還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臉上,架著一副新式太陽眼鏡;一雙銳利的眼珠,在黑玻璃中閃著光,顯出一種很機警的樣子。
再看第二個人,身上穿的也是西裝,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遠不及前者漂亮。有一點是相同的:這二位來賓,年齡都是一樣的輕,全是二十左右英俊的小伙子。加上室內(nèi)的木偶,于是我們的戲臺上,一共有了三個年齡相等的男角。
這兩位一前一后的靜悄悄地站在門口的來賓,手內(nèi)各以其溫和的姿勢,執(zhí)著一只小口徑手槍!
槍口的路線,不經(jīng)意地對著木偶的胸膛!
這黑色的小玩具,卻使我們這出富于滑稽性的戲劇,增加了一點嚴厲的空氣!
室內(nèi)的木偶,看到這個局勢,在最初一秒鐘內(nèi),他已了解他們所處的地位。如果說,我們的木偶,對于他的“光榮的職業(yè)”,一向感覺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剎那間,至少在一萬分的愉快之中卻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無表情的臉上,頓時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時他的“非紳士式”的神氣,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臉上。
但是第二瞬間,他的神情已由驚慌一變而為困惑,他不禁下意識地低聲呼喚:
“呀!霍先生!”
“不錯,是我!承蒙紀念,感激得很!”來賓中的第一個人,這樣悄然回答。
當這簡短而帶緊張性的談話在進行時,我們的木偶獲得了一個舒氣的機會,臉上的木質(zhì)纖維,好像松弛了一點,因之,他的神氣,漸漸又恢復鎮(zhèn)靜;同時在鎮(zhèn)靜之中,也漸漸恢復了他固有的頑皮。
他以外交家的禮貌,嬉笑地向這二位來賓擺手;好像招待親友一樣,作出不勝歡迎的樣子?!T位當然記得:他的身上,是穿著這種“聞人們”在“證婚”“揭幕”時所穿的禮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文明戲式的“做工”;你們不難想象:此時他的狀貌,卻是如何的滑稽?
“啊,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鞠躬而歡呼:“真想不到,二位會光臨!”
他一面說,一面又擺手,招待這兩位來賓,請進屋子里來。
二位來賓的原意,準備“隆重登場”,表演一種莊嚴的戲劇。意外的,對方這個配角,卻完全給予他們一個小丑式的配合,這使全劇的格調(diào),未免受到破壞。于是“前方”的霍桑,不禁從黑玻璃中歪過眼梢,望望他站左邊的一條線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說:“進去,難道我們還怕他!”“后方”的包朗,把視線掠過霍桑的槍口而向自己的手槍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霍桑:“但是,我們必須留心!”二人交換過一種微妙的接觸之后,方始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內(nèi)。他們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圓桌前,停住了他們的凝重的步子。
兩支手槍,依然準備地指著原來的方向!
這時,舞臺上的三個男角,只聽到木偶一人的獨白。他在歡欣地高喊:“來人,趕快泡好茶,趕快把最上等的紙煙拿進來!”
他雖喊得這樣有勁,可是那靜悄悄的空氣,似乎有點懶惰;似乎并不曾傳達他的命令。
他又指著二位貴賓,向他的女伴介紹:“這是我們中國唯一的私家大偵探霍桑先生,這一位是包朗先生,想必你對二位的光臨,一定極表歡迎的?!?/p>
他這有禮貌的介紹,事實上,那個女子卻已像一只嚇呆的小鳥,完全沒有聽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當這木偶獨自亂嚷的時候,那二位執(zhí)著手槍而站在外交席上的客氣的貴賓,他們依然站在那里,并沒有坐下來。
于是我們的木偶,他又頑皮地說:“我知道這二位先生,一向很歡喜看外國電影的,在外國的偵探片中,有些混蛋們,喜歡在家具上面,玩上一些機關之類的東西,這真是愚蠢不過的玩意,我卻討厭這種事。”
霍桑脫下了他太陽眼鏡,向袋里一塞。他以兇銳的眼光,向這木偶刺了一眼,他說:“先生,你也不要太高興!我們真要坐下來,和你談談哩!”
說完,他在木偶特地為他拉開的一張椅子里面,靜靜地坐下來。
包朗向霍??纯矗馑己孟裾f:“為什么不干脆辦我們的事?難道還要和這混蛋打一會Bridge再走嗎?”他雖這樣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著這圓桌坐下。
兩支手槍,依然保持緊張的姿勢;其中包朗的一支,槍口略略帶偏,有意無意指著木偶身后的女子。這時,那個女子,卻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張沙發(fā)里面。她的眼珠,完全喪失了原有的活潑。她對包朗那支手槍,看得滿不在乎;但是,她卻十分關心著霍桑那支槍口的路線。
當時我們的木偶,他也面對著霍桑坐下來。他暫時停止了他的道白,只向霍桑打量。也許,他的木頭的胸膛里,是在找尋一個計劃,準備解除這尷尬的局勢。
于是霍桑找到一個發(fā)言的機會,他說:“先生,你為什么只顧看著我?是不是在怪我,誤穿了你的新衣?!?/p>
“決不!決不!”木偶笑笑說。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霍桑冷靜地這樣說。
“那天在三百〇九號里,非常簡慢,要請霍先生原諒!”木偶說:“我想霍先生在我走后,一定到過那家成衣店里去找過我。失于招待,抱歉之至!”
“我們當然知道,在一個拆毀了的籠子里,決不能找到一只走失了的猢猻。但是,我們不妨再去看看,也許可以——”
“——找到一個線索,是不是?”木偶接口:“不知道霍先生親自鉆進我們的籠子,獲得什么結(jié)果沒有?!?/p>
“結(jié)果!你自己當然知道的!不過,我還得要謝謝那位馬路上的小朋友?!悄愕牧罾砂桑俊?/p>
“為什么?”
“感謝那位小朋友,把尊寓的地點告訴我,讓我好來拜訪?!?/p>
“什么?他把地點告訴你!”木偶幾乎要跳起來。
沙發(fā)上的女子睜大了眼!
這里默默無語的包朗,同樣凝眸望著霍桑,似乎他也不很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只聽得霍桑說道:“世上的事情,也許真的有些因果律:你讓你那位小同盟者,替你造成了一次勝利;然而你也讓他替你造成了一次失敗。你感覺到我所說的話,有些奇怪嗎?——要不要讓我把細情告訴你?”
“請教!”木偶的眼珠充滿了驚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們?nèi)⒂^你的照片,結(jié)果,我是大大的上了一次當!”霍桑以一種得意的神色,開始敘述他的失敗史。
木偶臉上,露著一點抱歉的微笑。
“在事后,我當然已看破了那個西洋鏡的內(nèi)容。”霍桑繼續(xù)說:“第一點,我覺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點相像。因此我的第一個假定:就假定那個孩子,他是你的令郎?!业募俣▽Σ粚??”
霍桑說時,順便以一個拋物線的眼光,拋向木偶背后的沙發(fā)上,只見那個女子,雙眉皺得很緊;對于木偶的背影,顯露一種幽怨的神情。
“很聰明!”木偶看看霍桑,贊美地說。
“第二點,事后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所訴說的幾句話?!被羯_B著說下去:“記得他說:那個櫥窗里的木頭人,很像一部影片中的壞蛋。他還說:那張片子分為上下集,在星期三要換片子,他就要去看。我從這孩子天真的談話里面,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愛看電影的習慣?!?/p>
木偶很注意地傾聽他的下文。
“那個孩子還告訴我:電影里的壞蛋,已經(jīng)上當?shù)M了水牢。不錯,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個壞蛋,的確已經(jīng)跌進一個很巧妙的水牢了。——那是你先生的教育成果呀!”霍桑聳聳肩膀,得意地補充。
“請說下去?!蹦九颊f。
“事后我推想:那個可愛的孩子,雖因你的主使,讓我去參觀了一下櫥窗里的把戲。但是我想,他所告訴我的關于看電影的話,你卻并沒有指導他的必要,那當然是真話?!液芟矚g這個孩子,我喜歡他的天真?!?/p>
“以后怎么樣?”木偶緊張地追問。
“以后嗎?”霍桑故意慢吞吞地:“我就依著這個線索,親自去打聽:‘最近在哪一家戲院所放映的片子里,有一個壞蛋,和站在櫥窗里的家伙有點像?還有那張片子,是不是分為上下集?是不是要在星期三換片子?’結(jié)果,我在一家電影院里,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愛普盧。這種探問當然很不費事。這倒并不像你那樣制造你的杰作那樣,是要耗費許多氣力的!”
木偶聽到這里,不禁略略旋轉(zhuǎn)他的木制的頭腦,向他女伴看了一眼,他聽對方的大偵探,繼續(xù)把他的得意事件背下去:“于是,我就專誠去到愛普盧的門前,守候我們的小朋友。我這樣想,運氣好些,說不定還可以在那邊遇見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謝那家電影院的經(jīng)理,他居然允許我,提早一些換片子,這使我的守候工夫,算沒有白費。否則,你也正在惦念我,豈不要重勞你的盼望?”
霍桑越說越覺得意,因為得意,他不禁想起了他得意的恩物——白金龍。他伸手到租借來的衣袋里,摸到了他的煙匣。他用單手取出了一支紙煙。但是,他的另外一只手,還沒下辦公室,對于取火的工作,似乎感到不便。于是,木偶乘機就把小圓桌上的一個火柴架子拿起來,擦一支火柴,恭敬地代霍桑燃上了火。在這個時候,包朗的眼色,格外增加緊張,他在密切監(jiān)視那個不穩(wěn)當?shù)募一铮灰屗鞒鍪裁床环€(wěn)當?shù)男袆觼?!一面,他用一種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伙,好像在提示他:千萬不可太大意!
這里霍桑已經(jīng)坦然噴掉幾口煙。他倒并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在提出他的得意的結(jié)論:“先生,你看我的方法,沒有出于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這樣呼喊。他的神氣,的確表示衷心的悅服。這時,如果不是看到對方的雙手都沒有空,他幾乎要隔著桌子伸出手去,和對方緊握一下而表示他的欽佩!但是,他雖沒有握手,他卻還在歡呼:“霍先生,你太聰明了!我相信,即使我們的福爾摩斯先生,從防空壕里鉆出來,一定也要向你表示欽佩了!”
第十幕 木偶的焦土政策
于是我們這個小小的舞臺上,顯示了一個相當微妙的局勢:
木偶和霍桑,越談越見接近。二人之間,差不多完全建樹了一種友好的精神。如果沒有二柄黑色的玩具,從中在作祟,幾乎要使人家誤認這是一對最知己的朋友,正在舉行一個星期下午的閑談。但是,也許他們間的關系,正靠著那個黑色的玩具而維持著。誰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內(nèi)其余兩個人,那個女子,她像一頭受凍的麻雀,蜷縮在那沙發(fā)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膽,看著木偶對方那支槍。每一秒鐘過去,她的鬢邊的汗珠,只管一陣陣地沁出來!
還有包朗,自從走進這憩坐室的門,一直好像一個初進學校的小學生: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沒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面靜聽對方微妙的談話;一面他的不安穩(wěn)的腳,不時在圓桌底下發(fā)生躊躇的活動。有一次,他把他的腳尖,重重踏到了霍桑的腳背上,幾乎要使霍桑跳起來,于是,霍桑拋掉煙尾,伸手看看手表。他像恍然省悟似的說:“喂!先生,我已經(jīng)把我要說的話,全部都已告訴你,是不是?”
“不錯,霍先生?!蹦九检o靜地回答。
“記得我在初進門的時候,你曾提出你的諾言:你說,如果我能早一點來拜訪,你就把那幅親自領走去的畫,雙手交還給我。是不是這樣?”木偶依然靜悄悄地說:“但是,——”
“但是怎么樣?”這“但是”兩個字,立刻引起霍桑的焦躁,他把手內(nèi)的手槍尖,略略移動了一下而這樣問。
“但是霍先生,你是一個明亮人?!蹦九悸掏痰卣f,“你當然明鑒:我能拿到那幅畫,并不是不費一點本錢的;我們從‘體恤商艱’四個字上說,應該總有一些‘商量’的?!?/p>
“難道你,還有什么話說?”霍桑開始有點焦躁。
“我當然想說幾句話。就算我是坐在貢比臬森林的鐵篷車內(nèi),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點談話的余地給我吧!”木偶閃著眼珠回答。
“怎么?你還預備提出條件么?”霍桑真的掮出了一九一八年的福熙大將的態(tài)度;“現(xiàn)在我限你三分鐘的時間,拿出那幅畫來,跟我走!”
他說完,就站起來,把那支槍口,向前移動三寸。
包朗也以被牽線的姿態(tài),隨著他同伴的緊張的動作而緊張地站起來。
木偶看著對方這個進攻的形勢,他緊閉起一只眼睛,向霍桑的槍口,作出一種小孩張西洋鏡的樣子。他說:“我有一個建議,向二位提出?!彼滞嵫劭纯窗剩骸霸谑褂檬謽屩?,最好檢查一下保險門,看看有沒有開好,否則,臨時恐怕要上當?!?/p>
“我們手里既然拿著紙牌,我們當然懂得玩紙牌的方法。”
霍桑說著,驀地,他把槍口指向木偶的頭顱:“你以為我不會開手槍!”
“哎呀!”在這突然緊張的空氣之中,忽有一個尖銳的呼聲,起于木偶的身后。室內(nèi)三個男主角的視線,不約而同,集中于同一角度。只見木偶背后那個女子,已從沙發(fā)里面直站起來,她的臉色完全慘白,好像一座石刻圣瑪利亞的祥子!
本來,我們的木偶,有說有笑,始終保持頑皮的作風,可是那個女主角的動人表情,卻使他的紳士態(tài)度,受到了一點小小的影響?;羯0褬尶谕撕笠恍笛巯蛩粗?,只見他的額上,有一點小量的汗珠,在漸漸沁出來。
霍桑獰笑地想:“好啊!我老早準備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給你,讓你可以摸摸你的香汗呢!”
霍桑想念的時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撫的電報,輕輕遞送了過去。于是他又看看霍桑:“我知道霍先生的槍法很準,要不要把我的頭顱,權充一下槍靶?”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額角,順便抹掉一點汗液。他又恢復了頑皮的聲音:“不過要請霍先生,把槍瞄得準些,不要錯打在一個佛像的頭顱上!”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霍桑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發(fā)問。他知道這個魔鬼的話,必然有些不可測的意思的。
“請你暫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說:“在討論軍事的圓桌上,用手槍解決一切,我想,那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
霍桑向他看看。果然悵惘地坐下。——不過他并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這里包朗也被牽線似的呆呆坐下來,——一副勝利的紙牌當然緊握不放。
那個女子,重復也退坐到沙發(fā)的一隅,下意識地掠著鬢發(fā),而呆望著這三個神情各異的男主角。
只聽木偶說下去道:“有一件小東西,我想請霍先生注意一下。你看:在這小圓桌的邊上,裝有一個特別電鈕,我只要輕輕把它按一下,就可以和樓上的伙伴們互通消息?!?/p>
木偶說到這里,閃閃眼珠,并不說下去。
霍桑不明白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著他的指示,把視線掠到圓桌的邊緣上。只見桌邊刻著一些精細的花紋;在花紋中間,有幾個凸起的東西,像是花蕊的樣子,看去,可能是有一個電鈕在著。
霍桑再把難擾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臉。于是木偶又說:“霍先生已經(jīng)看見這個東西了。我再告訴你:譬如我把這個電鈕,按一下短聲,那是一個警戒的警報;按得長一些,那就算是緊急的警報?!讲盼以诶巫拥臅r候,我曾在這桌子邊上,一連按了兩下,這就是通知樓上的伙伴;如果聽得樓下有什么動靜——譬如聽到槍聲之類——不妨把那張畫,馬上就給撕碎,絕對不需要考慮!”
霍桑聽得呆了,呼吸有點異樣!——他的準備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趨向。
木偶還在冷靜地說下去:“做強盜是一種太危險的事!一個稍有腦筋的人既然干著這種危險的生活,當然隨時隨地,會有一些必要的準備的,你想是不是?”
說到這里,他突然用高聲提出他的最后問句:“喂!霍先生,你要不要看看莫斯科的焦土政策呢?”
霍桑聽完這話,眼珠轉(zhuǎn)了一下,驀地,他像一頭老虎那樣跳躍起來!他向他的同伴厲聲說:“包朗!你監(jiān)視這兩個人!”說完,他調(diào)轉(zhuǎn)身子,旋風一般向門外就走!
他猛聽得背后那個木偶在用一種極度嚴重的語聲向他大喝:“站??!傻子!當心你的腳步,踏壞了那幅佛像!”
第十一幕 再會吧!木偶!
舞臺上的局勢,由平靜進入高潮,復由高潮漸轉(zhuǎn)平靜。
因為,木偶這種嚴重的警告,終于又把霍桑的急促的腳步強拉回來。由于霍??吹侥九嫉难酃猓吨环N兇銳的神情,他覺得這可惡的東西,所說的話,未必全是假話。自己匆匆上樓,萬一樓上那些無腦子的家伙,真的實行了所謂“焦土政策”,這卻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霍桑只能重返“圓桌會議”,繼續(xù)以外交方式,重新和這木偶協(xié)商“互惠的條約”。
木偶所提出的條件,是把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換那張?zhí)拼拿嫛?/p>
但是霍桑卻不能接受這個要求,他說:“在這屋子外面,已包圍著大隊的警探,本人無權單獨簽訂那張條約——”他最大的讓步,只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雙方各執(zhí)一端,這小組會議,便陷入于一個僵持的局面。
于是木偶伸伸手,表示一種絕望的態(tài)度。他說:“那只能隨便你!我想我在被捕以后,我的罪名還不至于踏上西炮臺;但是,你的那張畫呢?撕毀之后,不知是否還能拼湊起來?”
他又感慨地說:“戰(zhàn)爭雖然殘酷,無論如何,總不該把千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文物,輕輕加以毀壞!”
甚至最后,他還向?qū)Ψ教岢鲆环N恐嚇,他說:“再不解決這個僵局,他將立刻發(fā)出信號,而讓樓上采取‘必要的措置’!”
這使霍桑想起他在三百四十九號房內(nèi)所提供的保證,當時,他曾向那個神經(jīng)衰弱的收藏家,輕描淡寫地說:“那張畫,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譽;我不會讓人家把我的名譽劫掠了去?!?/p>
而現(xiàn)在,如果他再伸手拍上這木偶的肩膀呢……
想到這里,我們這位可憐的戰(zhàn)勝者,終于只能透出一口無聲的冷氣。
于是:那個會議上的協(xié)定,終于在這微妙的局勢下宣告成立。
于是,我們這個舞臺上的戲劇,也終于在這微妙的局勢之下告一段落。
天大的事情,似乎都已不了了之。不過,這里還有一點小小的情節(jié),我們必須在說明書上,加以補充的說明:
第一點,在前述的“圓桌會議”上,這戲中的兩大主角,都曾說過一些謊話,讓他們的對手方,上過一點小當。說謊,原是不足為訓的事。所以筆者在可能范圍中,必須拆穿這西洋鏡以警戒他們的后來。
先說關于霍先生方面的謊話。當時他曾告訴木偶說:“在他的屋子之外,已有大隊警探,造成一座‘大西洋的圍墻’,本人無權加以釋放云云。”這些話,聽聽相當嚇人,而事實上,這些嚇人的話,目的也只在嚇嚇人而已。霍桑為什么不調(diào)動大隊援軍呢?理由頗為簡單。過去,他對木偶的狡猾,領教過不止一次。這一回,他雖在愛普盧電影院門外,因發(fā)現(xiàn)小匹諾丘而找到了這木偶的居處。但是,他覺得大舉進攻,未必一定有成功的把握;萬一大舉進攻而仍舊不獲成功,這于他的尊嚴上,卻是一種新鮮的損害。如此,他寧可只帶一個“隨身的小包”,而姑作一次“探試性”的奇襲。
可是,那個木偶卻讓他這種毫無實際的大話嚇了一跳。
當時木偶在離室遁逃之前,因著霍桑的大話,曾使他的木腦殼里,耗費了許多木屑。他曾想出許多預防萬一的計劃,以防萬一的變化。當時他那提心吊膽的狀況,假使讓霍??吹?,那一定非常得意,而要把許多新的手帕,借給他去抹抹香汗。
然而我們這個可憐的木偶,他是上了大當!
不過你們別以為大偵探已完全獲得外交上的勝利?!P于木偶方面,他也有一點小小的杰作的。
記得嗎?木偶在談判席上,他曾告訴霍桑:“說什么——他在小圓桌上裝有電鈕;他的樓上另有黨羽;他一按電鈕,就是發(fā)警報,樓上接到警報,馬上就會撕碎那張畫?!狈泊朔N種驚人的言論,你以為都是真的嗎?老實告訴你吧!這些話,連一絲影蹤都是沒有的!
本來,我們的霍先生,他已真的找到一個“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的機會。然而,他竟因這“毫無影蹤”的話而放棄了。他這一當,上得不算?。?/p>
你看,我們這些外交家的煙幕,放得何等離奇而出色?
其實,凡是外交家們所放的煙幕,沒有不離奇而出色的!
除了上述事件以外,還有一點,我們也得加以補充的說明:那張吳道子的名畫,雖經(jīng)霍桑費了相當?shù)牧α浚瑥哪九际掷餇帄Z回來,但是,它在展覽會里開始張掛,卻已延遲了一天;直到星期二,方始給予好古者以細細欣賞的機會。
至于那幅唐代的杰作,究竟是幅怎樣的杰作?這在前文,始終不曾提供較詳細的說明?,F(xiàn)在乘累的筆尖,還沒有十分疲倦的時候,不妨簡略地介紹一下:
那幅畫,畫的是“釋迦牟尼世尊,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忽而悟道”的事跡。這幅畫的線條,色澤,是如何優(yōu)美,深愧筆者不是一個畫家,無法詳細說明。主要的一點是:當時如果有人把那幅畫,細細地看一下,他們一定能夠發(fā)現(xiàn),在這絹本畫的一角,卻已多出了一點東西:那是一方極小的圓章,刻著“魯平珍藏”四個字。這個圓章留在菩提樹的根上。粗心地看時,那是萬萬不會發(fā)覺的。
世上有許多事情,想想未免有些可笑:每一個收藏家們都喜歡把世上的一些崇高的藝術作品,設法據(jù)為己有;每一個收藏家們的心里,都想把他們的收藏品,保留至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萬年之久。由于這種卑劣的心理,遂使他們在暫時的占有物品上,必要留些可憐的手澤,如××珍藏的印章之類??尚ο耵斊侥菢右粋€處處抱著消遣態(tài)度的人物,他也不能免除這個調(diào)子??墒?,你們曾看見哪一個收藏家,能把他們的占有品,保留到一千年與一萬年呢?
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的可憐的小抖亂,他終于把一個印章,魯莽地留在那幅畫上了。
嚴格地說來,我們的木偶,在這一戲劇里,他是完全失敗的。不過他的失敗,是失敗在一個舉世聞名的偉大人物的手里,雖然失敗,也還有些“失敗的光榮”。
至于最后勝利,當然屬于霍桑。不過霍桑在這一個戲劇的回憶中,似乎終還有些遺憾的地方。因之他雖然勝利,卻也感到一點“勝利的悲哀”。
于是,我們這個滑稽的戲劇,終于在“失敗的光榮”與“勝利的悲哀”的交響之下結(jié)束了。
木偶劇的閉幕詞
我一口氣看完我在二十年前記的故事,并草草加以修改,成為如上一篇東西(有些不符時勢的話,是后來添上的)。
我在這里自行檢舉:我自己覺得這節(jié)故事,太不像一件實事,太像一個十字街頭上的連環(huán)圖畫;甚至,我在每一頁上,都嗅到一種煙火氣味,在透出紙背。
如果說:過去我所記的許多“吾友”的故事,都有一些不合理,那么尤其這一個,更是不合理的一個。
如果有人問我:你這一個故事,到底是事實?還是謊話?
我告訴你,我的確無法提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也許在當時,我曾聽得一個關于霍先生的傳說,因之,我在年輕好弄的情緒之下,渲染成了這篇故事。
也許在當時,我正憶念我們的那位“神秘朋友”,因之,我的太無聊的腦內(nèi),引起了如上的幻想。
總而言之,這到底是傳說,還是幻想?連我自己也已很模糊;因為,相隔的時間,實在太長久了!
好在我所寫的,只是一個木偶的戲劇,木偶,它是一個什么東西呢?誰都知道,木偶者也,只是世間一種最沒有腦子的東西而已!一個最沒有腦子的東西,所演出的戲劇,必然的會是最不合理,那是無需加以說明的。
你看,眼前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種木偶戲,哪一種是比較合理的呢?
那么,很好。閉幕了,再見!
注釋
1 庶幾:或許可以,表示希望或推測。
2 交關:形容詞,指程度大,非常。
3 歷亂:紛亂,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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