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聞到一股酒糟的氣息。

這種氣息追隨了我?guī)资?，有時我聞不到它，但當(dāng)那樣的時刻過去，我總是立即醒悟，它從未離去，我忘記它的時刻，不過是它成為別的事物，那個占據(jù)了我意識的事物的時刻。

它為什么總是追隨著我？

我第一次聞到它時是在長江南岸那個叫做東流的小鎮(zhèn)。每天有兩班小輪，一次上水一次下水，分別在上午和下午停靠東流的小小碼頭。我就是乘小輪逆江而上踏上東流的土地的。陶淵明曾經(jīng)在東流住過。但許多年后，我喜歡上東流與陶淵明在東流住過無關(guān)，我喜歡上的是“東流”這個很有暗示性很能令人悵惘的地名，尤其是它就在長江邊上，俯臨長江的東去流水，簡直讓人感到這簡單、仿佛是不假思索的命名中隱藏著某種自然而然的天意。但那時我才十五歲，這個名字對于我僅僅是一個陌生的地址，我?guī)缀跏菓阎詠y、忐忑不安的心情出現(xiàn)在它的街道上的，這種迷亂、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半是來自這之前我的足跡從未超出過我生活的那村莊方圓三十華里的范圍，一半因為還是少年的我居然被大隊“委任”為采購員，要從江南的深山里運回幾十噸竹子。大隊書記和革命委員會主任把我找去交給我這個任務(wù)時，我不敢拒絕，回到家里，我急切地把這事告訴了我的父親，我以為他會說：“怎么叫你一個小孩去做采購員？我去和大隊說，換個人！”可是，他卻不假思索地退下他手腕上的那塊舊手表，說：“好。這手表借給你戴?！庇谑?，我來到了東流，我此行的第一站。

當(dāng)我從小輪登上那斜斜的山坡，看見東流灰蒙蒙的街道時，酒糟的氣息就傳過來了。沿著街道走了百把米，地上都是酒糟，酒的氣息已染透了陽光和空氣。我驚訝地停住腳步，感到一種輕微的暈眩。那時我還從未喝過酒，聞到的酒的氣息便是我知道的酒的全部。雖然也知道酒是用麥子、高粱、米等釀出來的，但看到滿地黑乎乎甚至顯得骯臟的酒糟，我仍有些驚訝，不能將清亮亮的酒與面前這黑乎乎的酒糟聯(lián)系到一起。這中間缺少了一個環(huán)節(jié)，酒糟與酒分裂開了。

五月的陽光很有熱力地照耀著，街道上沒幾個行人，風(fēng)沿著街道一直朝山的方向吹去。沿著街道再走兩百米吧，便已是山地了，零亂著黃色的油菜和綠得很深的麥地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剎那間，我接連產(chǎn)生了兩個荒唐的念頭，一是我忽然覺得生長在這酒廠周圍，n日都呼吸酒糟氣味的油菜和麥子肯定喜歡這味兒，一是我明知錯誤卻仍固執(zhí)地感覺到酒是從酒糟里榨出來的，是油坊里油榨那樣的粗大木榨強(qiáng)有力的撞擊，一下一下，使酒從酒糟里流出來了。這個想象彌補(bǔ)了那個缺少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使酒糟與酒既聯(lián)系起來又合乎情理地分裂開來。

我很滿意我的這些想法。

在被酒糟纏擾的時間里，我已完全忘記我到這兒來是干什么的。

在東流，我前后大約共住了四個晚上，其中三個晚上是回來時停留的，因為我得靠航運管理站給我派船。那時長江上的運輸船大多還是木帆船，一條船的載重量也就幾噸或者十幾噸。運力非常緊張，一些人已在東流等了許久了，天天泡在航運管理站里，可什么時候才能有船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

“小兄弟，你就耐心等吧，一個月后能把你的竹子運走，就是你的本事！”同住一個旅社也是等船的一位采購員這樣對我說。

我簡直傻了，至少要等一個月？家里還急等著這批竹子用呢！我急得坐在那兒額頭也直淌汗，可是什么辦法也沒有。不料，第二天我就有了三條船——站長大約被滿屋子要船的采購員們圍“攻”得累了，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看到擠不進(jìn)去只好站在門外的我，仿佛順口問了一句：“你有什么事？”我趕忙說我有三十噸竹子要運，請給我派幾條船。他詫異地看看我：“你不過十四五歲嘛，也做采購員了？”就這么一句話，他批給我三條船，說：“明天船到，后天你就可以把你的貨運走了?！?/p>

那一個晚上，我覺得籠罩整個東流小鎮(zhèn)的酒糟氣味特別親切。

其實，酒糟與我完成那生平第一次的采購任務(wù)毫無關(guān)系，酒糟的氣息本身也毫無意義，而且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能飲酒，酒糟的氣息總是追隨著我毫無理由——它為什么不能像讓我第一次聞到它的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東流”而去呢？這實實在在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困惑。

或者，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常常會在無意中，就莫名其妙地牢牢記住了某些東西？

仍然困惑。我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一切植物及其果實都能散發(fā)出酒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