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中庸》一個非常重要的立論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與此相應(yīng)的另一段論述是：“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p>

漢代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中一段論述與此互相呼應(yīng)：“成于和，生必和也；始于中，止必中也。中者，天地之所終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達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蔽闹羞M一步闡明：“中之所為，而必就于和?！姓撸熘靡?；和者，天之功也?！薄笆枪誓芤灾泻屠硖煜抡?，其德大盛；能以中和養(yǎng)其身者，其壽極命。”

中，被定為本體論的核心概念，是對宇宙萬事萬物運動變化全面性的本質(zhì)性的把握。先人早就發(fā)現(xiàn)，天地萬物一直處于運動變化之中?！肚f子·天道》：“萬物化作，萌區(qū)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薄肚f子·秋水》：“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比欢羞@些運動變化，實際上都遵循著一定的規(guī)則，都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這就是《易經(jīng)·系辭上》所說的“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系辭下》所說的“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這里的“一”，后來就被歸結(jié)為“中”。

中，又是對宇宙萬事萬物互相矛盾又互相統(tǒng)一狀態(tài)全面性的本質(zhì)性的把握。先人同樣早就發(fā)現(xiàn)，宇宙萬事萬物無不處于互相矛盾又互相統(tǒng)一狀態(tài)之中。人們所熟知的《系辭上傳》說：“一陰一陽謂之道?！闭麄€《易經(jīng)》六十四卦，就是以陰陽二卦或乾坤二卦六十四種的不同組合說明宇宙萬事萬物如何既互相矛盾又互相統(tǒng)一?！断缔o上傳》說：“剛?cè)嵯嗤贫兓??！被ハ嗝苡只ハ嘟y(tǒng)一，指的是任何事物內(nèi)部都必然包含著互相對立的兩個方面，但是，這互相對立的兩個方面又必然相依而存在，無彼即無此，無此亦無彼，兩者互相滲透，在一定條件下向?qū)Ψ睫D(zhuǎn)化?！独献印分袑Υ擞羞^非常透徹的論述。該書第2章中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闭f的就是對立的雙方必然相依而存在。第22章中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闭f的就是對立的雙方如何向?qū)Ψ睫D(zhuǎn)化。第39章中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生；侯得一以為天下正。”第42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闭f的則是所有這些矛盾運動都源于宇宙本根，而它們無論怎樣千差萬別，總離不開這一宇宙本根。

中，還是對宇宙總運動總變化全面性的本質(zhì)性的把握。既然本體是“中”，那么宇宙總運動便絕不是既無始點又無終點的線型運動，宇宙總變化便絕不是同樣既無始點又無終點的線型變化，因為在這種線型運動變化中不可能有中心、中點。中，被定為本體論的核心概念，是將宇宙的運動變化視為一個時空互相緊密結(jié)合的三維立體的或球形的整體，它既包括由中心點向四面八方發(fā)散的運動和變化，同時又包括緊緊環(huán)繞著中心點不斷周而復(fù)始地進行的向中心回歸運動和變化?！兑捉?jīng)·泰卦·爻辭》已說：“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薄稄?fù)卦·爻辭》更說：“反復(fù)其道，七日來復(fù)?！薄独献印返?6章：“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庇^復(fù)，就是觀察萬事萬物周而復(fù)始的運動。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只有認識到萬事萬物周而復(fù)始的運動本是常態(tài)，方才能夠避免妄作非為，順應(yīng)自然之理。第25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庇捎谟斜倔w存在，方才產(chǎn)生事物的運動變化，而運動變化無論走得多么遠，最終還得回到它的本根，人的所有活動都不可能超越自然法則?！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分姓f：“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fù)合，合則復(fù)離，是謂天常。天地車輪，終則復(fù)始，極則復(fù)反，莫不咸當(dāng)。”這并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機械主義的循環(huán)論，而正是敏銳地察覺到宇宙運動變化并非直線形的，它倒常常是圓形的、球形的，其中既有無數(shù)線形運動構(gòu)成的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又有大量扇形展開及向四面八方輻射的球體運動。

中，同時又是一種綜合性、整體性、立體性的思維方式。思考任何問題，都能放在縱貫古今的時間維度、包含四面八方的空間維度之中，深入而全面地由內(nèi)而外、由外而內(nèi)地加以考察與分析。

本體性的“中”在實踐領(lǐng)域內(nèi)，集中的表現(xiàn)就是“和”。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晏嬰論“和”與“同”的差異。晏嬰說：“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執(zhí)以薪，宰夫和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fēng)、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帷⑦t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和”的前提，就是有眾多不同的要素存在，它們各有自己的特性，各有特殊的功能?！昂汀保褪鞘顾鼈兓ハ嗯浜?，互相應(yīng)和，相輔相濟，結(jié)為一個新的統(tǒng)一體。如果沒有這一前提，“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一專，誰能聽之？”

以此，晏嬰論定：“同之不可也如是?！?/p>

《國語·鄭語》有一段史伯論“和”與“同”差別的記載，與此正相呼應(yīng)。這段記載說：“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彼麊柺凡骸爸芷浔缀?？”史伯答道：“殆于必弊者也?！短┦摹吩唬骸裰毂貜闹?。’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diào)口，剛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jì)以立純德，合十?dāng)?shù)以訓(xùn)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jīng)入，行極。故王者居九之田，收經(jīng)入以食兆民，周訓(xùn)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wù)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

以他平他，就是互為他者的各種要素彼此相依相持，互惠互補，以進入一種和諧的境地。美味的食品，動人的音樂，都是如此創(chuàng)造；清明的政治，穩(wěn)定的社會，也是如此方能成就。普天之下，只有一種味道、一個聲音，不容許任何差異的存在，同則同矣，但那絕不可能持久。這就是“和”與“同”的根本區(qū)別之所在。

《論語·子路》中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迸c晏嬰、史伯這里所論意思完全一致。

“和”的前提是承認差異的存在，承認差異的產(chǎn)生是合理的、必然的，但是，“和”的內(nèi)涵絕不僅僅限于此。在承認差異合理性、必然性的基礎(chǔ)上，“和”還要求它們互相配合、互相聯(lián)合、互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統(tǒng)一體，這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中所說的“凡物必有合”。

合，并非所有不同的事物任意地隨便地混合在一起。董仲舒強調(diào)：“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裹。有美必有惡，有順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寒必有暑，有晝必有夜，此皆其合也。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陽兼于陰，陰兼于陽，夫兼于妻，妻兼于夫，父兼于子，子兼于父，君兼于臣，臣兼于君。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道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是故臣兼功于君，子兼功于父，妻兼功于夫，陰兼功于陽，地兼功于天。舉而上者，抑而下也；有屏而左也，有引而右也；有親而任也，有疏而遠也；有欲日益也，有欲日損也。益其用而損其妨。有時損少而益多，有時損多而益少。少而不至絕，多而不至溢?！保ā洞呵锓甭丁せx》）

這里當(dāng)然有董仲舒本人對于宇宙和人類社會秩序的理解，但無論是互相配合、互相聯(lián)合，還是互相結(jié)合、互相融合，參與的各種要素彼此的地位、功能，參與度的大小、深淺，都不可能完全一樣，則是可以肯定的。

《老子》第11章說：“三十幅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边@里強調(diào)的則是各種要素結(jié)合為一個新的統(tǒng)一體以后，這些要素就必然會不再是原先的自我，但正是在它們喪失了原先的自我以后，方才產(chǎn)生新的創(chuàng)造物的新的性質(zhì)、新的功能。

大千世界紛繁復(fù)雜，各種矛盾沖突彼此交錯，在實踐中怎樣才能較為簡便極為有效地引導(dǎo)它們走向和諧乃至和合呢？《尚書·酒誥》已提出“作稽中德”，《尚書·皋陶謨》說“行有九德”：一，性寬弘而能莊栗；二，和柔而能立事；三，誠篤而恭?。凰?，善于治理而能謹敬；五，遇有困擾而能果毅；六，為人正直而態(tài)度溫和；七，生活簡樸而廉潔；八，剛正不阿而內(nèi)心充實；九，強志不屈而能堅守正義。皋陶說，人們在這九德之中，能具有三德、六德，或兼具九德，就分別能夠治好家、治好邦、治好國?！蹲髠鳌废骞拍陞枪釉Q贊周文王之德：“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fēng)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边@就是堅持所有的事，都避免走向極端，都要留有余地，都要深知自己所能達到的界限，都要遵循事物自身的法則。這一思想，至孔子，就概括為“允執(zhí)其中”（《論語·堯曰》）、“中行”（《子路》）、“中庸”（《雍也》），既不過分，也不“不及”（《先進》）。儒家重要經(jīng)典《禮記·中庸》匯集了孔子關(guān)于中庸的一些主要論述：“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薄熬幼鸬滦远绬枌W(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p>

中庸在實際操作時，基本的做法就是“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和而不流”，保持“時中”。

所謂“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指的是既避免過分，也避免不及，“中立而不倚”，“發(fā)而皆中節(jié)”。《禮記·曲禮上》要求：“敖不可長，欲不可從（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狠毋求勝，分毋求多”，具體說明了人們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如何有效地防止偏激或不足。在社會與國家治理中，只有“用其中于民”，方才能夠統(tǒng)籌全局，兼顧全體。

所謂“和而不流”，就是承認天地間萬事萬物必然存在著各種差異，要有巨大的包容力，確?！叭f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讓萬事萬物有序和諧相處，“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禮記·中庸》），各安其位，各得其所。

所謂“時中”，就是既要適應(yīng)時代的推移而變化自身，又要有所執(zhí)著，有所堅守，不喪失自己的主體地位?！抖Y記·大傳》說：“立權(quán)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是《禮記·大傳》時代社會由以確立的基本人倫準(zhǔn)則，必須堅守，否則這個社會就將不復(fù)存在；而要保證這個社會長久運行，就必須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各種制度里適應(yīng)時代變遷進行必要的改革。

這樣，就能依據(jù)“中”這一“天下之大本”，使“和”這一“天下之達道”真正轉(zhuǎn)化為人們自覺的社會實踐。

很顯然，中和，在中華文明中，乃是一種異常宏大的宇宙觀，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觀、歷史觀，是中華社會倫理的核心價值。關(guān)于宇宙的本根，中國有過天論、氣論、道論、器論、理論、心論、性論、太極陰陽五行論等各種學(xué)說，而中和論，則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包容著所有這些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對宇宙本根所作的觀察和詮釋，甚至是完全相反、完全對立的觀察和詮釋，然而，它又不是完全不加區(qū)別，完全一視同仁。它以“中”這一本體為尺度，給這些不同的觀察和詮釋，在整個球體宇宙、球體社會的不同環(huán)層中，分別以不同的定位。

在中這一本體中，歷時性與同時性結(jié)合為一體，時間與空間結(jié)合為一體，自然與人結(jié)合為一體，個人與社會結(jié)合為一體，個人的身、心、理、氣結(jié)合為一體。中，收放自如：集中，可以聚集于一人；發(fā)散，可以擴展到整個國家、整個人類、整個宇宙。這是一種既非常博大又極具凝聚力的宇宙觀、社會觀、歷史觀。

作為天下之大本的“中”與作為天下之達道的“和”，在中華文明中既是一種崇高的社會倫理價值追求，又是一種經(jīng)濟的、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生態(tài)的，可以說是無所不在的普遍的實踐。中和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它目標(biāo)明確，而實踐性又特別強，操作路徑非常清晰，操作方法非常方便易行。因此，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在這里非常自然地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二者高度統(tǒng)一。它不是少數(shù)學(xué)者書齋中的清談，而是社會全體成員都參與其中的實踐，盡管有些人在參與時比較被動，有些人在參與時則很自覺。

也正由于此，中和在中華文明中，盡管也會受到各種挑戰(zhàn)、各種沖擊，但它不會中斷，它是可持續(xù)的，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它將與中華文明共興衰、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