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yùn)(八章)
天其運(yùn)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①是?孰綱維是?孰居②無事推③而行是?意者④其有機(jī)緘⑤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yùn)轉(zhuǎn)而不能自止邪?
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⑥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⑦?
風(fēng)起北方,一東一西,有⑧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⑨?
敢問何故?
巫⑩咸祒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
,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
,治成德備;監(jiān)臨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p>
【注釋】
【譯文】
天是運(yùn)行著的嗎?地是靜止著的嗎?日月是爭著交換自己的位置的嗎?是誰安排這個(gè)的呢?是誰維系著這個(gè)的呢?是誰閑暇無事地計(jì)劃著做這個(gè)的呢?
莫非是它有機(jī)關(guān)和繩索的推動(dòng)和牽引而不得不如此嗎?莫非是它運(yùn)轉(zhuǎn)起來自己就不能夠停止了嗎?
是掣起云彩的布施雨呢?還是布施雨的掣起云彩呢?是誰掣起和布施它們的呢?是誰閑暇無事、興致勃勃地協(xié)助這個(gè)的呢?
風(fēng)從北方刮起,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又升上高空去打轉(zhuǎn)。是誰吹吸著它的呢?是誰閑暇無事地扇動(dòng)這個(gè)呢?
請問這是怎么回事呢?
巫咸告訴說:“來!我說給你聽:天有六氣和五節(jié),帝王順從著它,天下就太平;不順從著它,天下就荒亂;九州的事物,政治穩(wěn)定,德業(yè)完備,上天昭臨著下方,天下就全都擁戴它。它就叫做上帝。”
商太宰蕩①問仁于莊子。
莊子曰:“虎狼,仁也?!?/p>
曰:“何謂也?”
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
曰:“請問至仁?!?/p>
莊子曰:“至仁無親?!?/p>
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②,北面而不見冥山③。是何也?則去之遠(yuǎn)也。
“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夫德,遺⑤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⑥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
“故曰:至貴,國爵并⑦焉;至富,國財(cái)并焉;至顯⑧,名譽(yù)并焉。是以道不渝⑨。”
【注釋】
①宋承殷后,故商即宋國也。名盈,字蕩。②郢,楚邑也,在江陵北。③冥山,北海山名。④而忘親難,本作“以忘親難”。⑤遺,忘棄也。⑥太息,猶言大聲也。⑦并,借為“姘”。姘,除也。⑧顯,本作“愿”。愿,為“顯”訛。⑨渝,變也。
【譯文】
宋國太宰蕩請問莊子什么叫做仁道。
莊子說:“虎狼就合乎仁道?!?/p>
太宰說:“為什么這樣說呢?”
莊子說:“父子相親相愛,為什么不是仁道呢?”
太宰又問:“我請問最大的仁道。”
莊子說:“最大的仁道,沒有親昵。”
太宰說:“我聽說過:‘沒有親昵,就不慈愛;不慈愛,就不孝順?!绻f‘最高的仁道不孝順’,可以嗎?”
莊子說:“不行。那最大的仁道,高尚得多;孝道,當(dāng)然不能和它相提并論。這并不是過于孝順的說法,而是達(dá)不到孝順的說法。譬如向南走的人,到了楚都郢城,回頭向北,望不見北極的冥山。這是什么原因呢?因?yàn)榫嚯x得太遠(yuǎn)的緣故。
“所以說:用恭敬孝順父母,容易;用親愛孝順父母,困難。用親愛孝順父母,容易;而忘掉父母,困難。忘掉父母,容易;使父母忘掉自己,困難。使父母忘掉自己,容易;一并忘掉天下,困難。一并忘掉天下,容易;使天下一并忘掉自己,困難。
“所謂‘德’,就是遺棄堯、舜的業(yè)績而不去有所作為;恩澤流傳萬代,天下也沒有人知道,哪能直然大嚷大叫地去談仁道和孝道呢?所謂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都用來勉勵(lì)自己而控制自己的德性的,是不足貴重的。
“所以說:最大的尊貴,把國家的爵位拋掉;最大的富有,把國家的財(cái)貨拋掉;最大的顯揚(yáng),把〔自己的〕名譽(yù)拋掉。所以,‘道’是永恒不變的。”
北門成①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②于洞庭之野③,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卒聞之,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④?!?/p>
黃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⑤;四時(shí)迭起,萬物循生⑥,一盛一衰,文武倫經(jīng)⑦;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流光⑧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⑨。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憤⑩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涂郤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
,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jì);吾止之于有窮,流之于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
立于四虛之道
,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diào)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dòng)于無方,居于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shí),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達(dá)于情而遂于命者也。天機(jī)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猋氏
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
?!犞?,而無接焉,故惑也。
“樂也者,始于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以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p>
【譯文】
北門成問黃帝說:“帝王在廣漠的原野演奏《咸池》這部樂章,我開始聽了,感到驚懼;繼續(xù)聽下去,又感到疲倦;聽到末尾,又感到迷糊,飄飄蕩蕩、沉沉默默的,就不自在起來?!?/p>
黃帝說:“你大概是應(yīng)該這樣的啊!〔關(guān)于這部樂章,〕我是用人道來演奏它,用天道來徵應(yīng)它,用禮義來貫徹它,用太清(無為)來扶植它;〔這種聲音〕如同四時(shí)的交相更替,如同萬物的順序生成,巡回著盛衰之理,交織著文武之道,清濁錯(cuò)綜,陰陽調(diào)理,聲音流散廣泛,如同蟄蟲的開始生動(dòng),我就用雷聲來驚震它們。它的終了,沒有結(jié)尾;它的初始,沒有開端;忽然聲音中斷了,忽然聲音繼續(xù)了,忽然聲音低沉了,忽然聲音高亢了,它永遠(yuǎn)是無窮無盡的,而且都是不可留止的。所以你就感到恐懼。
“我接著又用陰陽的沖和演奏它,用日月的光輝照耀它;它的聲音,能夠短促,能夠曼長,能夠柔和,能夠剛強(qiáng),變化齊一,不守恒常;臨到山谷,就布滿山谷;臨到洼坑,就布滿洼坑;它閉塞了人的耳目,抱守著人的神明;隨著器物的容積,來施展它的音量;它的聲音振動(dòng)悠揚(yáng),它的名號崇高明朗。因此,鬼神抱守著它們的幽隱,日月星辰履行著它們的軌道;我把它們制止在有窮有盡之中,把它們流放在無休止之內(nèi)。你愿意思量它,可是不能夠知道;愿意瞻望它,可是不能夠看見;愿意追逐它,可是不能夠趕上;你呆呆地站立在四面虛靜的道路上,倚著傾斜的柱子歌唱起來,眼睛和智慧被自己所愿意看到的東西窮困住,被自己所愿意追逐的東西屈服住。我也已經(jīng)追趕不上它了!你的形體之內(nèi)充滿了空虛,乃至于隨著它的音節(jié)動(dòng)作起來。你隨著它動(dòng)作起來,所以就感到疲倦。
“我接著又用奔流不懈的聲音演奏它,用自然時(shí)命的節(jié)奏調(diào)和它;所以它是混同而進(jìn),叢聚而出,悠揚(yáng)悅耳,而無形色;余音飄渺,而不拖拉;意境昏沉,而無聲響;它振動(dòng)在迷迷茫茫之內(nèi),靜止在窈窈冥冥之中;忽而好像中斷了,忽而好像繼續(xù)了;忽而好像結(jié)果了,忽而好像開花了;它的流行散布,沒有固定的音響。世俗上懷疑這種聲調(diào),就向圣人去稽考。圣人,是通達(dá)情理而追逐天命的人。天機(jī)沒有張?jiān)O(shè),可是五官具備,這就叫做天樂。不用語言傳達(dá),可是令人感到心情喜悅。所以有個(gè)〔精通音律的〕猋氏贊頌這種天樂說:‘聽它,聽不到它的聲音;看它,看不到它的形象;可是它充滿于天地之間,包裹于六合之內(nèi)?!阍敢饴犓?,可是接觸不到它,所以你就感到迷糊。
“這種音樂,它開始于恐懼;恐懼,所以你感到疲病;我又接著用殆惰觸動(dòng)你,所以你要離去;最后我又用迷惑觸動(dòng)你,迷惑,所以你感到愚昧。愚昧,所以契合于‘道’?!馈?,它是可以負(fù)載著你和它同游共處的?!?/p>
孔子西游于衛(wèi)。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①?”
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顏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芻狗②之未陳也,盛以篋衍③,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④;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⑤而已;將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木于宋,削跡于衛(wèi)⑥,窮于商、周⑦;是非其夢邪?困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⑧,是非其瞇邪?
“夫水行莫若用舟,而陸行莫若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⑨。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于魯,是猶推舟于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⑩,應(yīng)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dú)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
、梨、橘、柚,其味相反,而皆可口。故禮義、法度者,應(yīng)時(shí)而變者也。
“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嚙、挽裂,盡去而后慊。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
“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注釋】
【譯文】
孔子要往西方衛(wèi)國去游歷。顏回就向魯國太師金說:“您以為我們老師這次出游怎么樣?”
太師金說:“可惜啊!你們老師要遭殃??!”
顏回問:“什么道理呢?”
太師金說:“那享神用的草狗,在還沒有擺供的時(shí)候,用精致的竹器盛著它,用彩繡的佩巾蓋著它;接神的人齋戒之后,才把它供到神靈的前面;等到擺過供之后,只好讓過往的人隨便踐踏它,打柴的人就把它拾去燒飯去了。如果有人再把它取來,用精致的竹器把它盛起來,用彩繡的佩巾把它蓋起來,在它的下面遨游、停留和臥息;他不是在做夢,就必然是經(jīng)常夢里受驚。現(xiàn)在,你的老師也是取過先王所擺過供的草狗,集聚了弟子,在它的下面遨游、停留和臥息;所以使得你們在宋國擔(dān)過驚,在衛(wèi)國受過制,在商、周兩地遭遇窮困;這不就是在做夢嗎?你們又被圍困在陳、蔡兩國之間,七天得不到熟食,差不多活活餓死,這不是夢里受驚嗎?
“在水上通行,沒有比用船再好的;在陸地上通行,沒有比用車再好的。如果把可以在水上通行的船,而放在陸地上推著走,那就一輩子也走不了幾尺遠(yuǎn)。古今的差別,不就如同水上和陸地上一樣嗎?周國、魯國的差別,不就如同船和車一樣嗎?現(xiàn)在企圖把周國的禮俗施行在魯國,那就和把船推到陸地上行駛一樣。不但勞而無功,而且身體也要遭到災(zāi)殃。他不懂得不主故常的演進(jìn),乃是適應(yīng)事物而變化無窮的道理。
況且,您難道沒有見過用桔槔澆地的嗎?牽引它,它就低下來;放松它,它就仰上去。它是被人所牽引,而不是它牽引人;所以它低下來或仰上去,并得罪不著人。
“所以,那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并不是好在古今相同上,而是好在平治天下上。所以,把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作個(gè)比喻,就如同山楂、梨、橘子、柚子一樣,它們的味道雖然各不相同,可是都可口。所以,禮義、法度這些東西,是要應(yīng)時(shí)而變的。
“現(xiàn)在,抓過猴子來,給它穿上周公的朝服,它必然要用牙咬、用爪子撕,完全撤掉,然后才滿意。看看古今的不同,也就如同猴子和周公的不同一樣。
“所以,西施患心疼病,她在他們村子里經(jīng)常是皺著眉頭;他們村子里的一個(gè)丑姑娘,見到西施這樣,認(rèn)為美好;她回去之后,也捧著心口,在村子里皺著眉頭。這村子里的富人見到她,就緊緊關(guān)起門不出來;窮人見到她,就領(lǐng)著妻子兒女離開。她只知道皺眉的美好,而不知道皺眉頭為什么美好。
“可惜??!你們老師要遭殃啊!”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①。
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p>
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數(shù)②,五年而未得也?!?/p>
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③?!?/p>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xiàn),則人莫不獻(xiàn)之于其君;使道而可進(jìn),則人莫不進(jìn)之于其親;使道而可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匹而不行④。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于中;圣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仁義,先王之蘧廬⑤也,止可以一宿,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zé)。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⑥,食于茍簡⑦之田,立于不貸⑧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⑨。古者謂之采真⑩之游。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quán)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
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不以為然者,天門
弗開矣?!?/p>
【注釋】
【譯文】
孔子年紀(jì)已經(jīng)五十一了,可是還沒有聽說過什么叫做“道”,他就往南方沛邑,去拜訪老聃。
老聃問孔子說:“您來了嗎?我聽說:您是北方的賢人。您也得到‘道’了沒有?”
孔子說:“還沒有?!?/p>
老子問:“您是怎樣追求它的呢?”
孔子說:“我在制度數(shù)術(shù)方面追求過它,五年的工夫,并沒有得到?!?/p>
老子又問:“您是又怎樣追求它的呢?”
孔子說:“我在天地陰陽方面追求過它,十二年的工夫,也沒有得到?!?/p>
老子說:“是的。假如‘道’之可以貢獻(xiàn)給別人,那人們就沒有不把它貢獻(xiàn)給自己的君上的;假如‘道’可以進(jìn)奉給別人,那人們就沒有不把它進(jìn)奉給自己的父母的;假如‘道’可以告訴給別人,那人們就沒有不告訴給自己的兄弟的;假如‘道’可以傳授給別人,那人們就沒有不傳授給自己的子孫的。然而不可以這樣的,沒有別的原因:內(nèi)心沒有主宰,‘道’就不會留止;外界沒有輔助,‘道’就不會施行。由內(nèi)心發(fā)出的,如果不被外界所接受,圣人就不予發(fā)出;由外界進(jìn)入的,如果在內(nèi)心沒有成為主宰,圣人就不得隱藏。名譽(yù),是公共的器物,不可以取得過多;仁義,是先王的旅舍,只可以在那里住一宿,不可以長久停留。〔名譽(yù)和仁義〕構(gòu)成之后,就會遭到許多的譴責(zé)。
“古來的圣人,假借于仁來作為自己的道路,寄托于義來作為自己的歸宿;藉著這個(gè)來遨游在逍遙自在的鄉(xiāng)莊,糊口在粗食淡飯的田園,站立在無需施舍的地境。逍遙自在,就是無所作為;粗食淡飯,就是容易服養(yǎng);無需施舍,就是沒有輸出。古人把這個(gè)叫做本色全真的遨游。
“以為富足就好的人,他不可能推讓利祿;以為顯達(dá)就好的人,他不可能推讓名譽(yù);掌握大權(quán)的人,他不可能把權(quán)柄交給別人。抓住這些東西,他就感到恐怖;丟掉這些東西,他就感到悲傷;而對于這些一無所知、還是窺探不止的人,這便是上天的罪人。
“怒恨、恩德,奪取、施與,諫諍、教誨,生養(yǎng)、殺戮,這八項(xiàng),乃是政治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變化,而無所滯塞的人,才能夠利用它們。所以說:政治就是端正人心。他的心如果以為不是這樣的人,他的天門(心竅)就永遠(yuǎn)不會打開?!?/p>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
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①,則通昔②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
“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fēng)而動(dòng),總德而立③矣。又奚杰然④揭仁義⑤,若負(fù)建鼓⑥而求亡子者邪?
“夫鵠不日浴而白⑦,烏不日黔而黑⑧。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yù)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p>
【注釋】
①噆,嚙也。②昔,夜也。③放,依也。依無為之風(fēng)而動(dòng)也。④杰然,用力貌。⑤“杰然”下本無“揭仁義”三字。⑥建鼓,一木立撐之鼓也。⑦鵠,借為“鶴”。⑧黔,黑也。
【譯文】
孔子見到老聃,就談?wù)撈鹑柿x來。
老聃說:“那被播揚(yáng)起的糠皮瞇了眼睛的人,他就感到天地四方都變了位置;那被蚊蟲、虻蟲咬了皮膚的人,他就通夜睡不著覺。所以,仁義,憯痛地積滿了我的心,沒有比這個(gè)再昏亂的了。
“您要天下都不失掉他們的本性,您也只有依從著風(fēng)化來行動(dòng),持守著德性來立身啊。又何必吃力地舉起仁義,好像背著大鼓敲打著來尋找自己逃亡的兒子一樣呢?〔那不是越追越遠(yuǎn)嗎?〕
“那白鶴并非因?yàn)樗焯煜丛璨攀前椎?,那烏鴉并非因?yàn)樗焯焱磕攀呛诘?。黑白的本質(zhì),不能用它來區(qū)別美惡;名譽(yù)的外貌,不能用它來增加光彩。江湖的源泉枯竭了,魚類居處在陸地上,它們用濕氣互相吹噓,用口沫互相滋潤,也不如它們在江湖之中互相忘卻的好?!?/p>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
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
孔子曰①:“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②,乘乎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③。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發(fā)動(dòng)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
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yīng)④,微曰:“予年運(yùn)而往⑤矣,子將何以戒我乎?”
子貢曰:“夫三皇⑥、五帝⑦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dú)以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進(jìn)!子何以謂不同?”
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⑧;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p>
老聃曰:“小子!少進(jìn)!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⑨,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⑩,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
;自為種
,而天下耳
;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
,而今乎婦女
。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shí)之施
。其知憯
于蠆蠍
之尾、鮮規(guī)之獸
。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
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注釋】
【譯文】
孔子拜見過老聃,回來,三天,沒有和學(xué)生們談過話。
學(xué)生們問孔子說:“老師見了老聃,究竟用什么規(guī)正他了呢?”
孔子說:“我從此見到了龍。龍,合拼起來,就自成體統(tǒng);分散開來,就各成篇章;它駕駛著云氣,而馳驅(qū)著陰陽。我〔見到他,〕嘴一張開,就合不上了。我又怎么能夠規(guī)正老聃呢?”
子貢說:“那么,人原本就居處如同神像,顯現(xiàn)如同飛龍,行動(dòng)如同雷電,沉默如同淵水,一舉一動(dòng)如同天地嗎?我也可以見見他不呢?”
子貢于是就藉著孔子的聲名去拜見老聃。
老聃正蹲在屋前面迎接子貢,他小聲小氣地說:“我年紀(jì)已經(jīng)衰邁了,您要用什么來教誨我呢?”
子貢說:“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道術(shù)雖然不同,可是他們所以維系自己的聲名的,卻是一樣;而先生獨(dú)獨(dú)以為他們都不是圣人,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老聃說:“青年人!略微向前一些!您因?yàn)槭裁凑f他們不相同呢?”
子貢說:“帝堯把天下交給了大舜,大舜又把天下交給了大禹;大禹用力興修水利,而殷湯用兵征伐夏桀;文王順從殷紂,而不敢背叛;武王背叛殷紂,而不肯順從。所以我說他們不同?!?/p>
老聃說:“青年人!略微向前一些!我告訴給你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黃帝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淳一不雜;人民有的父母死了不哭的,可是別人并不說他不對。帝堯的治理天下,使民心相親相愛;人民為了愛他們的父母,減去了一些繁瑣的儀節(jié),可是別人并不說他不對。大舜的治理天下,使民心交相爭競;民間的孕婦十個(gè)月生下的孩子,養(yǎng)到五個(gè)月就能夠說話,還不會笑,就開始認(rèn)人;因而民間開始有的生下來就死掉。大禹的治理天下,使民心隨機(jī)應(yīng)變;人人有心智,軍隊(duì)有紀(jì)律;殺了賊盜,不算殺人;各行己是,而天下有了二心;所以,天下大亂,儒家、墨家的學(xué)說都興起來,他們在開始還是有理智的,可是到現(xiàn)在就形同婦女了。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告訴你: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名義上是治理,而實(shí)際上再也沒有那么昏亂的。三皇的智慧,在天上,悖亂了日月的光輝;在地下,隔斷了山川的精氣;在中間,敗壞了四時(shí)的施化。他們的智慧,比蝎子的尾巴、沒有規(guī)范的野獸還要毒狠。那沒有得到安于自己性命真實(shí)的人,還自以為是圣人,不覺得可恥嗎?他們太無恥了!”
子貢驚悚地站立著,心神感到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①矣;以奸②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③。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孔子不出,三月,復(fù)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⑥,魚傅沫⑦,細(xì)腰者化⑧,有弟而兄啼⑨。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釋】
【譯文】
孔子對老子說:“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經(jīng),自以為時(shí)間很久了,內(nèi)容也很熟悉了;我已經(jīng)進(jìn)見過七十二個(gè)國君,和他們講論先王之道,并且闡明周公、召公的政跡,一個(gè)國君也沒有采用的。不得了!人真也太難說服了!‘道’真也太難倡明了!”
孔子閉門不出,三個(gè)月之后,又去見老子??鬃訉献诱f:“我得到‘道’了。烏鴉和山鵲孵卵,魚類用口沫對嘴相喂,細(xì)腰蜂孵化桑蟲,哥哥有了弟弟就???。我不同造化相交友,日子太久了!不同造化相交友,怎么能夠造化人類呢?”
老子說:“可以了,您得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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