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后記_關(guān)于張學良的故事

這是我和胥波合作翻譯的第一部書。

我和他都是30歲左右的同齡人，經(jīng)世之經(jīng)驗不可謂沒有，然而，入世畢竟不深。一般來說，缺什么補什么的欲望人皆有之。我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習慣，每每遨游于書林之間，專愛搜尋歷史傳記一類，總希圖從他人的歷史中悟點什么，以補自身之缺憾。有幸翻譯專門記述張學良政治成敗的英文著作，不覺感悟良深。

從書中獲得的感悟，一般產(chǎn)生于閱讀之時，而更深的感悟，往往是合上書本之后。

譯完本書的最后一頁，掩卷深思，怎樣才能恰當?shù)馗爬ㄟ@部書呢？

是一部記述一位軍事家戎馬生涯的記錄？(123shoppingwar.com)是一幅描繪一位政治家翻撥政治風云的長卷圖？

是一首贊美一位民族英雄挽救民族危機功績的敘事詩？

……

這些，都不足以概括書中所包容的全部。但它的的確確是一部記錄，是一幅長卷圖，是一首敘事詩。

但不只是記述一位軍事家戎馬生涯的記錄，不只是描繪一位政治家翻撥政治風云的長卷圖，不只是贊美一位民族英雄挽救民族危機功績的敘事詩。

它是一部記載人間一切苦難與歡樂，沉思與搏擊，情感與靈魂的記錄；它是一幅描繪近百年神舟沉與浮，民族榮與辱，國家興與衰的長卷圖；它是一首訴說一代愛國將士成功與失敗，光輝與慘淡，感奮與憂憤的敘事詩。

當然，這詩里，這長卷圖上，這記錄中，到處布滿著本書作者對人世精細的觀察；對人生深刻的思考；對人性透辟的理解；對人情真切的體驗；對人類的愛，對傳主的愛。同時也包括作為一位史學家對歷史負責所付出的辛勞。

本書作者傅虹霖博士，是美國研究張學良問題的著名學者。她出生于中國的四川，小學、中學時代在日本、中國香港、臺灣地區(qū)度過。中學畢業(yè)后，赴美深造。先后獲得美國印第安納州立大學學士，西東大學碩士及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F(xiàn)任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柏克萊分校中國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曾于舊金山市立大學、新澤西州公立大學執(zhí)教多年。

她除獻身教育外，還酷愛藝術(shù)。曾追隨嶺南派國畫大師黃君壁先生研習山水，后改學印象派油畫。其作品在美國辦過數(shù)次畫展，所繪作品現(xiàn)于美國東西兩岸畫廊長期展出。加利福尼亞州州長杜美金鑒于她對藝術(shù)的貢獻，特任命她為加利福尼亞州人文基金會州長特派委員。

傅博士天資聰穎，才識過人，學問功底扎實。不辭辛苦，下筆必有據(jù)的修史作風更為人所敬佩。

為把本書寫成一部信史，經(jīng)得起歷史的推敲、時間的檢驗，她曾三訪臺灣，兩叩少帥家門，五抵香港，七赴大陸，花了十年之功，費數(shù)萬美元，行程數(shù)十萬里，遍訪天下活著的歷史見證人，采擷世界各地的文檔資料。為搞準“西安事變”時，張學良一位部下的職務(wù)，專程從美國飛抵沈陽，親訪這位當事人；為一張照片，又專程從美國飛到臺灣，沖破重重阻力，冒著極大的風險親手拍照，以免掛寄丟失誤，特由臺灣飛到大陸，將照片親手交給我；為商討書中細節(jié)，又專程來沈，住在普通的小旅館里與我們兩位譯者仔細推敲。這種嚴謹?shù)闹问窇B(tài)度，不畏風險、勇于吃苦的學者性格，不惜重金、以求實寫真為標的大學問家風度，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和胥波生在東北，長在東北，孩提時代就聽老人講過老帥與少帥的故事。大學同窗讀書時，都以歷史學為專業(yè)。大概學歷史的人都有好探賾索隱，迷戀傳奇?zhèn)ト酥?。張學良少年得志，發(fā)跡于奉天，崛起于東北，執(zhí)政八年，統(tǒng)精兵30萬，威震全國；壯年失意，衰于西安，被囚50余春秋，其間苦痛，鮮為人知。這樣一位神奇人物，自然成為大學讀書時探索、尋求之對象。

張學良的名字，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一生功過，也略有所知，大學時代之探索，更進一步。但真正認識到這位神奇人物是近百年風云史上最多采多姿、絕倫逸群的民族英雄，卻始于譯完本書之時。以前只知其神，只知其奇，不知其偉，不知其慘。通過翻譯本書，第一次看清張學良作為一位民族英雄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作用及其完整形象；第一次這么深刻地感覺到為擺脫民族危機而奮爭的漫長歷程中，一代雄杰的果敢、無私及其個人所付出的代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認識到山河破碎時各類政治家、軍事家選擇不同道路、采取不同手段的復(fù)雜與差異。從字里行間，又能體味到傅博士理順復(fù)雜歷史、辨別真?zhèn)问妨系钠D難，及其秉筆直書的膽識、感慨和憂傷。整個翻譯過程，思緒始終隨著張學良政治生涯中的波瀾而上下起伏，心靈和原著作者一樣，經(jīng)常被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和張學良的驚人之舉撞得震顫不已。

我的兩位新聞界朋友，一次來家做客，閑聊中提起了本書?？赡苡新殬I(yè)的人都有輕重不同的職業(yè)病，他們用他們習慣的采訪口氣問我：“你是大陸的第一個讀者，你認為本書的特色是什么？”我當時談了三點，現(xiàn)在把它寫成文字，書錄于下。

其一，史料翔實珍貴。寫史如同建樓，樓之優(yōu)劣，很大程度在于磚瓦之好壞。史書中的史料猶如樓之磚瓦，磚瓦質(zhì)量低劣，樓質(zhì)難優(yōu)，史料不真，史書難信，史料不珍，史書難貴。寫史又不同于建樓，樓之磚瓦，有錢市上可買，有些史料光用錢是買不來的，尤其是有關(guān)張學良的史料，有的藏于親屬、部下家中、心中；有的收于常人難以涉入的檔案部門；有的在大陸，有的在臺灣，有的在異國。僅搜集史料一項，就難住了許多史學家。傅虹霖博士是《李宗仁傳》作者唐德剛教授之高徒，對史料的搜集與辨?zhèn)螛O為重視。她曾親自訪問過張學良將軍的夫人、女兒、女婿、同事和部下；親自查閱過臺灣歷史檔案館、西德歷史檔案館，以及日本外務(wù)省的檔案；大陸和臺灣及其他國家公開出版的有關(guān)張學良的回憶文章，專著及其他史料也幾乎一覽無余。

她所見史料之宏富，即使居住在海峽兩岸最勤勞、嚴謹?shù)氖穼W家也遠非能比。

她所掌握的史料，不僅宏富，而且十分珍貴。如張學良囚禁生涯之如何？國內(nèi)外炎黃子孫引頸而望。本書真實地記述了張學良的幽居歲月。囚禁50余年之悲憤，與世隔絕半個世紀之凄苦，與趙一荻風雨同舟之堅貞，晚年思鄉(xiāng)念友之情懷……一直寫到1988年1月14日吊祭蔣經(jīng)國。晚年之張學良，大陸學者，難以知其詳、述其細，更顯其史料之珍貴，更顯其書價值之高。

其二，立論眾允自然。張學良是復(fù)雜時代造就出來的復(fù)雜人物。他與孫中山有過交往，與蔣介石聯(lián)過盟，與周恩來攜過手，與墨索里尼的女兒、女婿交過朋友，圍剿過共產(chǎn)黨、扣押過蔣介石，在中國政治舞臺上蜚聲遐邇。而且，這位本來復(fù)雜的人物后來又由于海峽兩岸的長期隔絕與政治對立及其他原因，又被人為地披上了一層濃濃的神秘色彩，成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人物。有人以管窺天，以蠡測海，說他是斷送東北的罪人；有人以訛傳訛，說他是歷代風流小生也只能望其項背的花花公子；有人以意逆志，以升量石，說他是只憑感情辦事的草莽之輩；也有人跳出此山中，撥開五里霧，說他是冠絕時輩的國之功臣，功垂竹帛的民族之英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海峽兩岸持不同政見、受不同影響的人心目中有各自的張學良形象。

本書作者把張學良放回到他所生活的歷史背景之下，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立體式記述與剖析，從更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下再現(xiàn)社會風云變幻中張學良的生平事跡、個性氣質(zhì)。正因為如此寓實于誠，據(jù)事直書，使我們能在本書中窺見張學良的真實足跡及中國歷史的主動脈、主旋律。不到而立之年，即成為陸?？沾筌?0萬的統(tǒng)帥；皇姑屯爆炸聲響后，東北向何處去的主宰；中原大戰(zhàn)時鹿死誰手的關(guān)鍵籌碼；震驚中外的西安兵諫的編導(dǎo)與主演；臺灣孤島上最冤枉的政治囚徒……一幕幕寫得語之有本，言之有據(jù)，無虛美之辭，無隱惡之筆，褒其所當褒，貶其所當貶，述事客觀冷靜，立論公允自然，具體真切地刻畫了張學良的完整形象。

其三，文筆質(zhì)樸凄楚。歷史上杰出人物，由于其業(yè)績絕世超倫而令世人矚目。然而，他們功績愈驚人，人們也就愈不甘心于只了解其建功立勛的一面，人類固有的好奇心驅(qū)使他們?nèi)ニ褜ご笕宋镒鳛橐粋€有血有肉的“凡人”的全部生活。本書主要寫張學良的政治生涯，作者在寫政治生涯的同時，特別注意挖掘影響傳主政治觀念的其他方面，如張學良的多重性格、堅貞愛情給他的力量、感情對政治的作用、政治上的失意給他心靈帶來的創(chuàng)傷等。因作者對史料極熟，用起來若掀髯抵掌，如數(shù)家珍，筆鋒又常帶感情。寫政治不板面孔，述過程不平鋪直敘，發(fā)議論不唐突生硬，敘心理活動不矯揉造作，質(zhì)樸流暢的文字總與張學良的思想、感情和行為發(fā)出共鳴。讀來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凄楚準確的走筆，給人以豐厚含蘊、情溢滿紙之感。

張學良的一生是悲壯的一生，用凄楚的文筆勾畫，益加感人。作者筆下的張學良，有時像一匹被馴服的野馬聽從馭者的擺布（“九一八”事變時）；有時像一頭雄獅，咆哮起來搖山動谷（熱河抗戰(zhàn)時）；有時，感情又像一條潺潺的山溪，情意綿綿（與趙一荻的愛情）；有時，性格又像大海的波濤欲吞噬一切，向全人類袒露出自己博大的胸懷（西安兵諫）。

從感情和性格上來講，張學良猶如屈原之深沉、霍去病之果敢、岳飛之剛毅、林則徐之堅韌。而且，本書比歷史上記載上述四位民族英雄的單傳更能催人淚下。讀此書，不僅使人從中受到愛國主義的熏陶，同時，也可覓到人生的某些真諦。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不同的讀者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如同不同的人走進同一片森林的感覺卻不同一樣，藥師的印象是藥材多少、獵人的印象是野獸多寡、地質(zhì)學家的印象是地質(zhì)地貌如何。讀《張學良的政治生涯》，盡管讀者的職業(yè)、興趣、觀念有所差異，但我想會和我產(chǎn)生同樣的感覺：它是一艘用文字構(gòu)成的輪船，只要能讀進去，就會把讀者載向博大、幽深、神秘、新奇、似曾相見未熟知的人生滄海。透過字里行間閃爍出的哲理，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作為史學家的閱歷之廣、學識之深。

選擇張學良作為傳主并能秉筆直書即可得出膽識過人的結(jié)論。張學良是政治風云中的大人物，被囚50年有余，政治上的恩恩怨怨至今未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從古至今，名聲一直是人們心目中最值錢的東西，而在一定程度上能左右人的名聲的史學家也備受青睞，被視為執(zhí)掌“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之權(quán)的人物。像唐太宗那樣的明君，以古為鏡，以人為鏡，重視史家；夢想流芳百世，擔心死后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更是懼怕史官。北齊魏武帝曾對史官魏收說：“我后代名聲，在于卿手，最是要事?！碧瞥紫囗f安石曾說：“世人不知史官權(quán)重宰相，宰相但能制人，史官兼制生死，古之圣君賢臣所以畏懼者也?！蔽何涞邸㈨f安石之流歷代屢見不鮮，因秉筆直書而遭殺身之禍的史家也是舉不勝舉。古者有之，今者未絕，更能顯示出作者膽識非能常人可比。

我不僅為我能成為本書的譯者和大陸的第一個讀者而感到高興，更為我能結(jié)識她和她的丈夫而感到榮幸。

她的丈夫祖炳民博士是本書的審校者。祖博士在美國身兼數(shù)職，公務(wù)繁多。他擔任加利福尼亞州華裔共和黨聯(lián)合會副會長，全美華裔共和黨聯(lián)合會共同主席，美利堅聯(lián)邦合眾國教育委員會委員，加利福尼亞州州長顧問，肯尼迪大學副校長兼亞太研究所所長，還曾擔任過三屆總統(tǒng)的顧問。如此之多的職銜，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他為了審校本書譯稿，特地來華住了10天，每天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對譯稿做了多項斧正，剔除了諸多紕漏。他不僅國文功底深厚，又精通英文、日文，若不是祖博士審校，其他人是很難做好的。因書中涉及大量日本專有名詞，這些名詞均根據(jù)日文發(fā)音寫成，日文詞典里查不到，英文詞典里也沒有，非精通英、日、漢三種語言和廣博的歷史知識才能判定譯文準確與否。祖博士與傅博士一樣博學多知，而且為人坦蕩，相處10天，不僅享受到了他的友誼，而且從他那里獲得了大量教益。我在這里愿意表示我和胥波對他的感激、敬佩之情，感謝他的審校。

一提傅博士、祖博士，我自然想到了我們之間的引薦人——遼寧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彭定安教授。他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引薦人，我非常感謝彭教授在我們之間架起了一座橫跨太平洋的友誼之橋。

譯稿付梓之際，我想到下列為本書譯稿曾給予熱忱幫助的人們：遼寧大學歷史系胡玉錚教授翻譯了參考書目日文部分，魏黎娜、楊英、鄭雪白提供了部分章節(jié)的譯文初稿；遼寧大學出版社總編室副主任劉東杰特意飛赴西安補拍照片；遼寧大學歷史系周毅、邢安臣老師、遼寧省檔案館曲哲、遼寧省政協(xié)文史辦趙杰、申世英諸君，為本書無私地提供了他們多年珍藏的歷史照片。在此，謹致以深深的謝意。

翻譯過程中，遼寧大學歷史系周毅、邢安臣、胡玉海、靳方前四位尊師，新華社王輔捷、光明日報社喬磊兩位好友，車維漢、常江兩位大學同窗，曾給予許多答疑與咨詢性幫助。

最后要感謝，也是最要感謝的是遼寧大學出版社劉萬泉社長。他既是本書責任編輯，也是本書的熱心支持者。他開拓性的出版意識，開明的辦社方針，使我們在翻譯過程中擺脫了不少后顧之憂，這是非常難得的。假若沒有劉社長的支持、鼓勵、催促和出版方面的安排，本書問世的時間恐怕不知推遲到何時。

譯好此書，不僅需要英、日、漢文方面的功力，而且需要廣博的中國史知識和世界史知識。但是，我的功底非常之淺薄，經(jīng)驗更為有限，雖多蒙胥波鼎力相助，原意仍難免無失。因此，譯之前，心情惶惶；付梓之際，惶惶依然；出版后，亦定依然惶惶。譯文不妥之處，敬希海峽兩岸各界讀者，不吝賜教，俾使再版時得有補正。

王海晨

1988年3月30日于遼寧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