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韋伯的太太在回憶喬治·西美爾的時候，曾經(jīng)表達過這樣一個看法：西美爾貌不驚人，略禿的頭頂、一副學者式的眼鏡，身材不高，確切的說是有些矮。然而西美爾有著異乎常人的個人魅力，只要和他接觸過的人都難免不為他的個人氣質(zh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富于知性的女性知識分子。

　　 幾乎一生徘徊于學術(shù)體制之外的西美爾是一個跨時代的異類。一方面，由于他的猶太人身份，他遭到了文德爾班、李凱爾特等人的排擠，然而胡塞爾、馬克思·韋伯這樣的思想巨人卻又對西美爾不吝褒獎之詞，韋伯甚至為西美爾打抱不平而不惜與李凱爾特翻臉；另一方面，在那個男性絕對主導知識界的時代，西美爾的社會哲學吸引了大量的女性擁躉，并最終成為西方女性主義（feminism）的思想源頭之一。

　　 西美爾的身上有一種天生的曖昧氣質(zhì)。他幾乎沒有寫過符合學院規(guī)范的論文，然而作為學術(shù)上的這一終生反抗，西美爾卻幾乎從沒對學究似的八股文進行過批判；他因為自己猶太人的身份而屢受排擠，卻幾乎從沒糾纏于自己的這一身份；理論上，他早就從兩性間的“調(diào)情”（即中譯《賣弄風情的心理學》一文）中，探究到社會生活那種永遠處于搖擺中的二元行為不可避免的悲劇性。生活中，他卻醉心于這種“調(diào)情”，與自己的女弟子康特洛維奇糾纏不休，直至對方為他產(chǎn)下一私生子而成為流傳至今的學界韻事。于是，“曖昧”成了解讀西美爾的關(guān)鍵詞，我們可以在西美爾的所有文章中自始至終的感受到這種“曖昧”?！皟?yōu)雅中帶著厭倦，曖昧中從不含混”，這是西美爾社會哲學最好的腳注。

　　 為什么偏偏是“曖昧”？如果拋開傳記學似的生平、心理還原，那么有理由認為，“曖昧”是西美爾把握“自我－世界”、“主觀－客觀”等西方理性主義二元對立的手段。恰恰是在“曖昧”中，西美爾形成了片斷化的闡釋現(xiàn)代性問題的獨特風格。然而，在被建構(gòu)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中，又只有“男－女”這一原初的對立關(guān)系擺脫了男性主導的建構(gòu)話語權(quán)。于是，西美爾便把“曖昧”恰如其分的運用到對女性問題的分析，形成了西美爾特色的女性主義思想。雖然，較之今天的女性主義，西美爾的“曖昧”反而成了不徹底，但在我看來，如果有些時候，人們需要從激進女性主義向溫和女性主義回歸，那么西美爾的“曖昧”正是最好的源頭。做為男性的西美爾，他的康德主義情結(jié)，他的優(yōu)雅和敏感，以及從未受到父權(quán)壓迫的成長背景，都令他在研究女性問題時，沒有選擇后來女性主義研究所流行的“肉身造反”的逆向思維。這一點，對于女性主義理論內(nèi)部的自我反思，很可能是彌足珍貴的。

　　 寫于1902年的《女性文化》一文，在今天看來可能是西美爾不夠徹底的女性主義代表。但正是通過這篇文章，西美爾以其男性少見的敏感和直覺，準確的把握了當時尚未到來的女性文化可能的立足點——女性有別于男性的心靈直覺、觀察視角。西美爾以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醫(yī)療行業(yè)為例，不厭其煩的描述他所觀察到的女性在同一工作上有別于男性的行為。這似乎是一種流于表面的考察，但這恰恰顯露出西美爾的獨特。通過這篇文章，西美爾并不打算通過姿態(tài)性的聲援，來主張當時女性爭取權(quán)利和生活條件上的改善。相反，西美爾批判的正是這種只注重“男人有，女人也要有”的平等主義女性運動。這種平等主義，某種意義上恰恰是男性中心主義的更深層次的表現(xiàn)，即女人的權(quán)利要求永遠依賴于男性已經(jīng)獲得的權(quán)利。而西美爾感興趣的女性主義，其實遠遠超出了“維權(quán)”的層面，而進入了文化視野。他反復的通過對常識觀察的描述，來強調(diào)他主張的“女性文化”與占支配地位的“男性文化”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在西美爾看來是不需要被抹平，也絕對不能抹平的！這種差異為可能的女性文化奠定了它未來的合法性基礎——男人無論如何也做不了的事。關(guān)于女性文化，西美爾最終還是以他的“曖昧”做了這樣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尾：它們終將在歷史的現(xiàn)實中借助完全本能的、從非邏輯的靈魂深處涌現(xiàn)的感覺爆發(fā)出來。

　　 如果說《女性文化》一文是為西美爾所預見的女性文化的到來所作的宣言，那么寫于此文之前的一系列關(guān)于女性的社會研究文章，則可以視為西美爾逐步校正男性社會視角看待女性社會問題的偏見之努力了。發(fā)表于1892年的《現(xiàn)在和將來的賣淫現(xiàn)象》便是其中的代表。

　　 選擇對女性賣淫現(xiàn)象進行分析，在當時來看似乎是時尚的吸引眼球，但更進一步來看，對一種古老的、習以為常的、絕大多數(shù)人可以不假思索的做出倫理評判的現(xiàn)象進行重新審視和分析，是顛覆傳統(tǒng)思維定式的絕好題材。而女性主義所要改變的，終究就是人類社會滲入骨髓的男性思維支配，打破這種支配，從最少爭議的問題扭轉(zhuǎn)，事后看來簡直是西美爾天才的獨具匠心！一個社會對賣淫問題的諱疾忌醫(yī)，社會個體中對賣淫者普遍的倫理唾棄或者人道關(guān)懷，都不可能觸及女性賣淫這一社會問題的根源。

　　 “賣淫是性成熟的要求同婚姻最低年齡的要求相沖突的結(jié)果，其悲劇不能取消，只能有所減弱，因為人們不再將這種悲劇的犧牲品看作個人過錯的主體，而是看作社會過錯的客體?！蔽髅罓枙崦吝^后的清晰有力在這段話中表露無遺，通過對賣淫這一社會現(xiàn)象層層的剝繭抽絲，西美爾最終把賣淫問題交還給社會，喚醒每個人在做出倫理上的條件反射前的理性思考。同時，也徹底打破了男性思維主導下的社會倫理觀念強加給女性的不平等地位。女性主義思想發(fā)微于抽象而普遍的一般結(jié)論，是西美爾女性主義思想的一大特點，也是西美爾的女性主義和他的社會哲學無法分割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與之對應的，通過女性話題的分析，得出超出單純女性問題的社會交往中普遍困境的結(jié)論，是西美爾做為社會哲學大師最為令人著迷的本領。在那篇堪稱學術(shù)小品文巔峰之作的《賣弄風情的心理學》中，西美爾最為完美的展現(xiàn)了他的這一魅力。

　　 西美爾論述到，“只要愿望的對象是一個女人，愿望的主體是一個男人，這種愿望就超出了‘喜歡’這種獨特的心靈事實。之所以擁有或沒有導致我們的喜悅或痛苦，渴望或憂慮，乃因為這種喜歡是擁有或沒有的源泉?！笔煜ち_蘭·巴特的人一定會覺得，西美爾的這句話像極了巴特《戀人絮語》中的句式。西美爾把兩性關(guān)系中最為曖昧、最難以用言語表達清楚的“調(diào)情”做了如此不失優(yōu)雅的解讀，目的是引出在調(diào)情中，在場的雙方“欲拒還迎”的心理本能，從而最終深掘出人類社會交往中不可避免的“擁有或沒有”的搖擺二元性。

　　 文章的最后，西美爾再一次用他叔本華式的悲觀對由“調(diào)情”引發(fā)的人類交往困境做了一翻總結(jié)：（人類交往搖擺的二元性）這種形式正是在兩性關(guān)系中得到了最典型和最完美的體現(xiàn)，而這種關(guān)系自身已經(jīng)將生活中或許最黑暗和最具悲劇性的關(guān)系，隱藏在生活最令人陶醉和最魅力四射的（調(diào)情）形式背后。

 把西美爾歸類為某一種社會學者是狹隘的。但就女性主義而言，今日主流的女性主義已經(jīng)有些激進的“男性化”了，較之西美爾，也許我們可以這么說：女性主義在西美爾那里還是“女性的”，而到了今天，反而激進的有些“男性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