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為”的訓(xùn)詁作用再探⁽¹⁾

一、引言

“讀為”是一個古注中常見且比較重要的訓(xùn)詁術(shù)語。但學(xué)界對它的作用、特點及其與“讀如”的區(qū)別尚有歧義和模糊不清的地方。

段玉裁指出:“凡言‘讀為’者，皆易其字也?！?sup>(2)學(xué)界多沿用此說，如徐超把“讀為”看作“易字術(shù)語”，認(rèn)為其主要作用是“以本字釋借字”。⁽³⁾事實上古注使用“讀為”而不易字的情況也不少，所以洪誠持另一種意見，認(rèn)為“讀如”與“讀為”訓(xùn)詁目的一致、作用相同，是“同義語”，說它們“不是產(chǎn)生于一時，不是規(guī)定于某一個訓(xùn)詁學(xué)家，也沒有成例”，強調(diào)“改字?jǐn)M音，既可以用‘讀如’，也可以用‘讀為’;不改字表義，‘讀如’、‘讀為’也可以通用”。⁽⁴⁾但是“同義語”的看法未被學(xué)術(shù)界認(rèn)同，如張永言說:“‘讀為’一般用于以本字解釋假借字，即所謂‘破讀’”，“但有時‘讀為’也用于注音”。⁽⁵⁾

高校《古代漢語》教材中普遍認(rèn)為“讀為”與“讀如”在易字與注音作用上有一定的分工，又鑒于古注中常有使用“讀為”而不易字的情況，所以往往出現(xiàn)類似于“這兩對術(shù)語的功用界限并不明確，常有混用的情況”的說法。⁽⁶⁾

張能甫《關(guān)于鄭玄注釋中“讀為”“讀如”的再思考》不贊同“忽略了二者的共性而過分強調(diào)它們的個性”和“夸大了它們的共同性”的觀點，對鄭玄注釋中“讀為”“讀如”的功能意義作了詳細(xì)分析，這對正確認(rèn)識“讀為”“讀如”的功能大有裨益。但是有些問題還值得進一步思考，如張文研究得出“從功能的角度看，‘讀為’主要是用來易字的，這個特點相當(dāng)突出”這一結(jié)論，依然停留在“主要功能”(易字)與“次要功能”(不易字)這個層面，對那些使用“讀為”而不易字的情況未做進一步說明。另外，該文以為“除了主要功能以外，‘讀為’還有一些次要功能”即“擬音”“釋義”“擬音兼釋義”，其次要功能“出現(xiàn)在‘A讀為B’和‘A讀為BC之B或C’中。如《周禮.考工記.矢人》:‘以其笴厚為之羽深?！?‘笴讀為槁，謂矢干，古文假借字?！C’義為‘箭干’，‘槁’無此義，故此為擬音?！?sup>(7)按，“A讀為BC之B或C”式(拙文歸入“A讀為某B之B”式)與“A讀為B”式是兩類不同的格式，不能混同。張文證明“A讀為B”式具有擬音功能的例證是誤會所致，據(jù)《周禮注疏》:“笴讀為槀，謂矢幹，古文假借字。”“槁”與“槀”不同，在表示“箭干”的意義上，鄭玄用的是“槀”，而不是“槁”。⁽⁸⁾“槀”是“箭干”這個意義上的當(dāng)用字，如《周禮·夏官·序》:“槀?cè)??！编嵭?“箭干謂之槀。”《正字通·木部》:“槀，矢干曰槀。”可見，由于張先生將“槀”誤為“槁”，故作出“‘槁’無此義(筆者按，指“箭干”義)，故此為擬音”的誤判。我們認(rèn)為，鄭玄注“笴讀為槀”，是用漢代“箭干”意義上的常規(guī)用字“槀”解釋古文“笴”字，提示讀者在理解時，要將原文中的“笴”換成“槀”，換言之，“讀為”在這里的作用是“易字”而非“擬音”。

看來要將“讀為”與“讀如”等相關(guān)術(shù)語區(qū)別開來，先需要真正弄清它們各自的訓(xùn)詁作用與特點。關(guān)于“讀如”的訓(xùn)詁作用及其訓(xùn)詁特點，筆者已有專論，⁽⁹⁾本文以“讀為”為討論的對象。研究認(rèn)為，古書在使用“A讀為B”式作注時，“讀為”的功能是易字;古注使用“讀為”而不需要易字的情況另有原因。

二、“讀為”的訓(xùn)詁作用與特點

據(jù)我們考察，古注使用“讀為”的基本格式有“A讀為B”“A讀為某B之B”“A讀為某A之A”三種(A為被釋字，代表被釋詞;B為解釋字)。其作用特點和訓(xùn)詁內(nèi)容各不相同，下面分別討論。

(一)使用“A讀為B”式專用于易字

對被釋詞而言，用來作解釋的B字是其常規(guī)用字;就A、B兩字的關(guān)系看，或者是古字與今字的關(guān)系，或者是本字與其通假字的關(guān)系。如:

(1)《周禮·天官·典婦功》:“辨其苦良。”鄭司農(nóng)注:“苦，讀為盬”。

按，在粗糙、不堅固的意義上本字是“盬”，正文用“苦”是通假字。鄭司農(nóng)用“A讀為B”式注出本字“盬”字。

(2)《周禮·地官·司門》:“正其貨賄?！编嵭?“正，讀為徵。徵，稅也?！?/p>

按，在征集、征稅的意義上本字是“徵”，正文用“正”是通假字。馮浩菲引此例并指出:“正，讀為征”(馮書用了“徵”的簡化字“征”)，“意謂‘正’為借字，應(yīng)當(dāng)作正字‘征’來理解?！?sup>(10)

(3)《周禮·秋官·大行人》:“七歲屬象胥。”鄭玄注:“胥，讀為谞?！?/p>

按，“胥”“谞”古今字。對被釋詞而言，鄭玄作注時代的常規(guī)用字是“谞”。

(4)《尚書·舜典》古文:“黎民俎饑?！编嵭?“俎讀曰阻。”

陸錫興指出“俎”“阻”也是古今字。⁽¹¹⁾

可見，漢代注釋家用“A讀為B”式作注，旨在指出被釋詞的常規(guī)用字，提示讀者“易字改讀”，按B字的形音義去理解原文。以往認(rèn)為“讀為”的“主要功用是明假借”的說法，忽略了古今字與通假字的區(qū)別，不夠嚴(yán)密。

(二)使用“A讀為某B之B”式有易字與不易字兩種作用

1.用“A讀為某B之B”式作注，有的是“易字改讀”，即需要把A字換成B字，并按B字的音義去理解。如:

(5)《儀禮·士昏禮》:“姆纚笄宵衣，在其右?！编嵭?“宵，讀為《詩》‘素衣朱綃?！遏斣姟芬越嫗榫_屬?！?/p>

按，“宵”為“綃”的通假字。

(6)《儀禮·少牢·饋食禮》:“腸三，胃三，長皆及俎拒。舉肺一，長終肺。”鄭玄注:“拒，讀為介距之距。俎距，脛中當(dāng)橫節(jié)也?！?/p>

按，“拒”為“距”的通假字。

2.用“A讀為某B之B”式作注，有的無需改字，即A字本身就是被釋詞的常規(guī)用字，B字僅起注音、或者注音兼釋義的作用。如:

(7)《周禮·春官·肆師》:“凡四時之大甸獵，祭表貉?！编嵭?“貉，師祭也。貉讀為十百之百?！?/p>

按，鄭玄先釋義，后注音?！昂选睘閹熂乐?，也是常規(guī)專用字，“十百”的“百”與師祭意義無關(guān)，此表明應(yīng)該按“十百”的“百”的讀音來讀。

(8)《周禮·春官·仲伯》:“韎師下士二人?！倍抛哟?“讀韎為菋荎著之菋?！?/p>

(9)《周禮·春官·宗伯》:“明火爇燋，遂龡其焌契。”杜子春云:“焌，讀為英俊之俊。”鄭玄注:“焌，讀如戈鐏之鐏?！辟Z公彥疏:“云焌讀為英俊之俊者，意取荊樵之中英俊者為楚焞用之灼龜也。后鄭讀焌為戈鐏之鐏者，讀從《曲禮》云:進戈者，前其鐏。意取銳頭以灼龜也?！?/p>

按，《說文》:“焌，然火也?！痹摹盁a”字正是用了本字本義。根據(jù)賈公彥疏可知，杜子春用“A讀為某B之B”式與鄭玄用“A讀如某B之B”式都是為了釋義，只不過在意義的理解上有偏差罷了。賈公彥疏引用鄭玄注解時換用“A讀為某B之B”式，表明用“A讀為某B之B”與用“A讀如某B之B”作用一致。這也是洪誠先生以為“不改字表義，‘讀如’、‘讀為’也可以通用”的理由之一。其實是“某B”在這里起了關(guān)鍵作用，詳下文。

可見采用“A讀為某B之B”式作注，有易字與不易字兩種情況，在《周禮注》里例子不少。

(三)使用“A讀為某A之A”式是同字為訓(xùn)，以區(qū)別確定多義字(詞)在文中的具體意義

(10)《周禮·天官·外府》:“掌邦布之出入?！编嵭?“布，讀為宣布之布?！?/p>

按，布帛之布與宣布之布音同義不同，鄭玄用“讀為”的目的是為了區(qū)別詞義。

(11)《周禮·春官·磬師》:“擊編鐘?！编嵭?“杜子春讀編為編書之編?！?/p>

按，“編”有名詞與動詞兩用，杜子春用“讀為”是為了表明文中“編”是動詞，和編書的“編”意思一樣。

可見用“A讀為某A之A”，只是為了別義。

《周禮·天官·太宰》:“以利得民?！编嵭?“利，讀如上思利民之利。”將該例與(10)(11)比較可以看出，同字為訓(xùn)用“A讀如某A之A”的作用與用“A讀為某A之A”相同。原文中的A得按“某A”的A來解讀。

分析表明，在使用“A讀為B”式時，必然易字;使用“A讀為某B之B”式時，有易字與不易字兩種作用;使用“A讀為某A之A”式時，是同字為訓(xùn)，不涉及易字的問題。看來，以往對使用“讀為”的三種類型不加區(qū)別，籠統(tǒng)地把“讀為”看作易字術(shù)語，而把不易字的情況簡單視為與“讀如”通用的做法難以服人。

三、使用“讀為”而不需要易字的根本原因

如果不分情況而籠統(tǒng)對待“讀為”，確實不好給“讀為”定性。但是由于“A讀為B”式是使用“讀為”作注的常見格式，在用“讀為”作注的三種格式里，也只有“A讀為B”是專門易字的，況且該式中與“讀為”聯(lián)系的要素也僅有A、B兩字，所以可以肯定“A讀為B”式，是用“讀為”作注的基本格式，該式單純易字的作用也是“讀為”的基本職能。至于其他兩式，無疑是“A讀為B”的變式。

鑒于不必或未必易字的情況只出現(xiàn)在用變式作注的時候，而且兩個變式中都插有一個起限定作用的短語“某A”或“某B”，可以斷言，這兩個短語是易字與否的關(guān)鍵。

(一)就“A讀為某A之A”式而言，由于是同字為訓(xùn)，無所謂易字。格式中“某A”是一個含A的短語。用“A讀為某A之A”式作注，旨在確定多義詞在文句中的具體意義，通過短語“某A”的限定和提示，已發(fā)揮著區(qū)別和直接提示意義的功能，這時，“讀為”僅僅起到聯(lián)系被釋詞與解釋語的紐帶作用，如果說“讀為”的基本作用是易字，那么，其易字功能在這種框架里不復(fù)存在?？梢哉f，由于“某A”的作用以及“讀為”在這種格式中易字功能的消失，是使用“A讀為某A之A”式同字為訓(xùn)的原因和條件。

(二)就“A讀為某B之B”式而言，是異字為訓(xùn)，是否“易字改讀”，取決于“某B”。格式里的“某B”是一個含B的短語，該短語發(fā)揮著限定和提示被釋詞音、義的功能。換言之，B字究竟是單純示音，還是兼示音義，或者表示常規(guī)用字，已由限定性成分“某B”提示出來，“讀為”僅僅起到聯(lián)系被釋詞與解釋語的紐帶作用。如果說“讀為”的基本作用是易字，那么，由于“某B”的作用，使“讀為”原本特有的功能在這種格式里被掩蓋和淡化。退一步看，如果去掉格式中含B的短語(“某B”)，那么古書注解中像例(7)、例(9)那樣大量的使用“讀為”而不易字的理由便說不清楚，因為古注凡用“A讀為B”式都是用來易字的，沒有例外?？梢姾珺的短語是“A讀為某B之B”式不易字的原因和條件。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如果說“讀為”的常規(guī)職能是易字，那么，其易字職能也只在“A讀為B”式體現(xiàn)出來。用“A讀為某A之A”或者“A讀為某B之B”者兩個變式作注時，直接發(fā)揮效用的是其中那個含A或含B的短語，這時“讀為”只起紐帶作用。如果對此有所忽視或認(rèn)識不足，會導(dǎo)致對那些用“讀為”作注而不需要易字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誤解，或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

總之，在說明“讀為”的訓(xùn)詁作用時，應(yīng)該強調(diào)其易字的條件是采用“A讀為B”式作注，明白“讀為”在特殊情況下不必易字的原因，這樣才算真正把握了“讀為”的訓(xùn)詁作用與特點，也才能把握“讀為”與“讀如”等相關(guān)術(shù)語訓(xùn)詁作用的異同和把它們有效地區(qū)別開來。

【注釋】

(1)載于《陜西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4期。

(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

(3)徐超:《中國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xué)》，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388頁。

(4)洪誠:《訓(xùn)詁學(xué)》，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頁。

(5)張永言:《訓(xùn)詁學(xué)簡論》，華中工學(xué)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142頁。

(6)許嘉璐:《古代漢語》(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03頁。

(7)張能甫:《關(guān)于鄭玄注釋中“讀為”“讀如”的再思考》，載《古漢語研究》1998年第3期，第66頁。

(8)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24頁。

(9)劉忠華:《說文解字注“讀如”的訓(xùn)詁作用再探》，載《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4年第6期。

(10)馮浩菲:《中國訓(xùn)詁學(xué)》(下冊)，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362頁。

(11)陸錫興:《談古今字》，載《中國語文》198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