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見到阿丹的時候,方小紅還住在婆家。
婆家住在深圳關外,與方小紅的小家僅一區(qū)之隔。坐月子的原因,方小紅按照廣東人風俗,在百天之內和孩子一起留在婆家,丈夫也只是周末才會過來團聚,美其名曰:放松幾天。
前一晚上的排場很大,在關外最著名的恒豐海月酒店擺的宴席。這主要是方小紅家公地位和財力所決定的,不然老百姓誰吃得起一千多元一桌的飯??!
阿丹說那一晚她就在大廳里。不僅在,而且是她安排的一切。當時她穿了一身銀灰色職業(yè)裝,手上拿著對講機,耳朵上面掛著耳機,總是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她那雙細尖的高跟鞋,不斷行走在光彩照人的地面上。每次走到有玻璃地面的時候,方小紅都會為她捏把汗,生怕摔倒,搞出洋相,影響了宴席的氣氛。
不知阿丹在場子里繞了多少圈,才來到方小紅這張臺前,與人打招呼并對服務員交代些事情。方小紅趁機從側面打量了她。身材倒還算適中,就是一張臉堆滿了笑令人討厭。方小紅心里冷笑,還以為什么了不起的人呢,不過一俗物。阿丹這個名字在她心里一直盤旋著。
后來,也就是再見之時,方小紅搖著頭說實在記不清了,太多人,場面很大,太亂了。這樣說也對,那一晚她的主要工作是負責抱孩子,端坐在宴會廳主要位置,向每個人微笑,說謝謝。直到后半場,抱著孩子的她,像一個打了勝仗的功臣,在眾人的目送下,提前退場,由司機送回家中。一是孩子餓了,二是她的功課已經做完。
想到自己終于住進深圳人的家里,做起本地人的媳婦,再也不用每天叫快餐,不斷地更換出租屋,方小紅的內心異常踏實。這樣的時候難免也想顯擺一下,于是會打電話給自己那些老鄉(xiāng)或同學。家長里短,說說煲湯、廣東涼茶、美容健身保養(yǎng)之類,中間還要夾進幾句時髦的粵語。聽到電話那端發(fā)出羨慕和感嘆,她的心里可以舒服幾天。講完電話,她微翹起蘭花指,扭動著開始發(fā)福的腰身,來到客廳或是陽臺上面曬太陽,順便在陽臺上擺弄幾下那種可愛的小扁豆。陽光下,那些豆子滲出細潤的水珠,閃著銀光,總是吸引方小紅本是游移的視線。有種做法,是曝曬后與廣東臘肉炒在一起,加點蠔油,很是美味。
“我們老家也有這種小扁豆?!狈叫〖t看見這種菜很是親切,忍不住說。來廣東后,都是吃食堂或是盒飯湊合,很少看見這么漂亮的蔬菜。
直到一個特殊的時刻,她顯得有些慌亂。那是被老公帶回家之時。盡管早早睡過,可還沒有領證,按照規(guī)矩,需要被這個大家庭的人看看,接受檢驗。如果通過,還要接受長輩們的訓話。
第一關便是洗菜做飯。
“不會吧,什么扁豆啊?!蔽磥淼墓媒闫仓?,眼里分明是譏笑。像是方小紅大庭廣眾下撒了一個謊。
家婆本來是過到廚房來取東西,聽了這話,也停下腳步,隔著七大姑八大姨們的肩膀,把嘴湊到前邊,順著女兒的話說:“這種東西北方絕對不可能有,你們北方怎么可能有這么好的菜呢。你學過地理沒有,這是南方的特產,當年老祖宗們從荷蘭引進來的。連阿丹都說這種菜只有在廣東才能生長,要是放到北方根本不能活,她還是到了我們廣東才見過這種菜呢?!?/p>
“可是,看起來就像是一模一樣啊?!闭f話已經開始沒有底氣。方小紅讓自己的眼睛對著水盆。水盆里面,是一雙被浸泡太久、變了形的小手。此刻它們正害羞并紅腫著去撫摸那一顆顆可愛的豆豆。那一次,她死死地記下了阿丹的名字。
晚飯前的一個多小時,方小紅去了趟離家不遠的郵電局。本來還想寄封信。只是快走到郵箱的時候,她又看了一遍地址和姓名,突然決定不寄了。最終,只是匯了錢,信留在了口袋里。錢的主要來源是昨晚收來的幾個紅包。其實,多數(shù)都放在了大堂門前簽名的地方,有的塞給了家婆。只有偶爾的幾個人,像是家婆過去的同事,直接對著孩子走來,輕輕撫摸孩子的小臉或是小手,說著一些相似的吉利話。有的順便就把紅包留在了方小紅的手中或是孩子的小口袋里。加上自己原來的一點,湊個整數(shù),方小紅給家里寄了兩千塊。到了深圳以后,這次表現(xiàn)最好。主要是想向家里人顯擺一下婆家的實力,讓家里人放心。另個原因就是家婆晚上和她一起睡,出出進進,身上放著錢,很不方便。
寄完了,出了門,她又倒回去,在雜志柜臺買了本當月的《讀者》。
天有些陰,像要下雨。她一路走一路看目錄,很快就到了家門前。準備開門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阿丹也跟在身后,還是停在同一個鐵門前。方小紅心里有些亂,臉上還是沉著,裝出不認識。阿丹也沒說什么話,只是微笑著等方小紅按動門上的對講機。
方小紅注意到阿丹手上提著一個印著紅字的塑料袋,上面寫著萬佳超市關外店,里面裝著七八個美國進口蘋果。那種東西方小紅吃過,像是打了蠟,硬,澀,咬起來困難。
把蘋果放在客廳中間,那張大理石圓形桌上面,她就大聲說話了。她的聲音像是刀在玻璃上面摩擦,穿過客廳,經過走廊,讓方小紅耳朵不舒服。說了一會兒,這個女人便大搖大擺跨進方小紅房間。這一回,她像是老熟人一樣,捂著自己的鼻子,夸張地叫:“哎呀,味道真臊啊?!苯型?,又用手扇乎幾下,然后才打招呼,說:“你就是阿紅吧。昨天肯定累了。”聽她的語氣,好像方小紅才是需要聽客氣話的外人。
“我是啊。”方小紅冷冰冰地回答,心里面還補充了一句,“怎么啦,是我愿意的,別人想這樣累還沒機會呢。”故意用眼睛向這個來訪者表達著不屑。
聽見兩個人說話,方小紅的家婆和姑姐也跟了進來。
家婆的客家口音擠在阿丹身前,說:“這是阿丹,你們還是老鄉(xiāng)呢。”
方小紅知道,在廣東人眼里,除了講廣東話的人,其他人都是外省人,北佬。甚至也包括海南人、福建人。用說什么話來區(qū)劃分,不是為了方便,而是為了突出他們自己的優(yōu)越。
“是嗎,可能連鄰省都不算。”方小紅不冷不熱地回答。
“誰能分得清呢,反正都是講普通話的?!奔移判χf。
方小紅的眼神隨意亂搭,一會兒落到家婆剛剪的頭發(fā)上,一會兒落在姑姐有著前凸的額前,根本不想放在阿丹身上。她當然知道眼前的阿丹講普通話。只是不愿意隨便就把一個講國語的人都當成老鄉(xiāng),更不要說還有成見。前面說過,成見的起因是蔬菜。
阿丹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方小紅的不友好,還是笑意盈盈地坐在方小紅的床上。她坐得很是靠里,兩只手懶懶地拄在身后,感覺有點自來熟兒或是農村婦女的味道。方小紅眼看著對方快壓住了嬰兒的小被子,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阿丹的屁股才向外挪了挪,表現(xiàn)出討好的樣子,很明顯是在等方小紅開口說話。見方小紅態(tài)度還那樣,她才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她站起了身,幾次用手去拉動身邊的窗簾,一會兒讓百葉窗透出很多光,一會兒讓房間變得很暗,仿佛是來研究窗簾的,等這些做完了,又順手取下梳妝臺上面兩張過了膠的照片,是嬰兒的照片。她讓整個的一張臉對著那些與她無關的照片,而眼神四散著,尋找著。
“你是不是經常過來啊?!狈叫〖t不愿意看見她再無聊下去,終于忍著厭惡說話了。
“是啊,我快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了。酒店的人還都以為她是我媽呢。”說這話的時候,阿丹把那張討好笑臉正對著方小紅的家婆,手摸索著家婆的衣角和紐扣。家婆趕緊回應:“是啊是啊,她經常過來的,不過最近來得還是太少了,怎么了,是不是找了男朋友就不來了。”家婆說。
阿丹笑著:“哪有啊,要是有,也先跟您報告。阿姨啊,您要幫我啊。我是外地人,您如果不幫我,我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到時候啊,我可天天要鬧著您,賴在家里不走啦,看您還管不管?!?/p>
說到最后一句,方小紅才注意到,除了用上五個您,她們的對話用的全是客家話。當然,阿丹說的這個客家話絕對絕對不正宗,僅僅是客家的味道和調子,說白了,也就是普通話的變音、變調,扭曲。
阿丹用這種語音語調說話的時候,方小紅一直在冷眼旁觀。她先是注意到因為用力不對,阿丹的嘴變了形,兩個肩膀也顯得不平。變形的嘴唇里邊是一口細細的白牙。有了這種白牙,她的樣子還算比較好看。阿丹的眼睛不大不小,嘴倒是很小,臉屬于長方形,只是方形之外卻又加了許多肉,就像是鏡框外面的貼上幾塊對稱的大花邊。看了半天,方小紅發(fā)現(xiàn),這個阿丹,除了皮膚比較白皙,五官基本上沒什么特點。
“你和阿紅應該差不多年紀吧。”家婆看了一眼方小紅,又看了一眼阿丹問。
方小紅沒接話,她不喜歡這樣的比較。心里想,我怎么可能與她的年齡一樣呢。家婆和阿丹關系這么好,這么有話講,應該是一個輩兒的,即使不是一個輩,至少性格也很相似。當然,主要是神態(tài)和那種家長里短的態(tài)度,完全沒有年輕女孩的氣息。
這樣想著,方小紅的樣子反倒平靜下來。她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阿丹還是一個勁兒地與家婆說話,又用手去牽住方小紅姑姐的衣角,像是準備把身體吊在兩個人之間撒嬌、打秋千。
她對著姑姐的臉說:“上一次給你拿來的那個東西吃了嗎?吃完了再去讓那些個臺灣佬帶啊,反正他們的錢也花不到正地方。”她這樣套近乎,把方小紅擋在了話題外面。
這副讒媚的神態(tài)實在惡心,方小紅已經不愿意再看見她的表演,低下頭,去翻床上的那本新雜志。
“先不急,還有很多,太難吃了?!狈叫〖t聽到姑姐說。
“你看看,真是一點也不聽話?!奔移虐岩粡垷o可奈何的臉對著阿丹,像是訴苦。隨后又對著方小紅姑姐,接著原來的話題說,“唉,你就是不聽話,難吃也應該吃呀,吃了身體才能好起來,一定要聽阿丹的話,晚上就煲了給你吃?!奔移庞玫氖墙逃柕恼Z氣。
話題開始變回輕松,終于繞到嫁人事情上。只聽家婆說:“你是不是想找個臺灣客呀?!?/p>
“我才不找呢,他們就是愛講大道理?!卑⒌ぁ昂摺绷艘宦?。
“講道理好啊,說明了他們是講理的人,最怕的倒是那種無賴。”家婆說。
“不要不要,羞死人了,阿姨你總是拿我開心。”阿丹用她那怪怪的客家話說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鐘,才想起此行的借口——看孩子。她站到地上,對床上睡著嬰兒彎下腰,并用手指去摸索孩子的臉蛋。說,昨天忙著忙著都忘了。說完,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紅包。先是放在孩子的枕邊。想了想,又重新拿起,麻利地塞進家婆手上,并壓了下。
“不用啦,都是自己人,你這么客氣做什么呢?!奔移耪f。
“什么不用啊。我這是給孩子的,希望她快長大啊?!卑⒌さ奶自捯琅f是重復前一晚那些人的。
方小紅遠遠地站著,樣子冰冷。阿丹根本不顧及這是誰的房間,她又拉著家婆站在床邊聊了一會兒孩子之類的話。說這些的時候,她像是一個生過許多孩子的女人,講了一堆例如出痱子應該怎么辦,有了黃疸怎么應付的話。
大概聞到了廚房里飄出來的菜香,她的肚子竟然不管不顧地發(fā)出“咕?!币宦?。也許害怕再有響聲出來,會讓自己難堪,她有些不舍地說,“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被炒了?!?/p>
聽了這話,家婆說:“留下來一起吃飯吧,有你愛吃的五花肉和荷蘭豆呢?!?/p>
“噢,真是太好啦,阿姨還是你好記性,我就愛吃你們廣東那種荷蘭豆。可是,這次不行了,只能等下次了,下次您要給我做啊?!?/p>
說完,阿丹抓起床上黑色的小包挎在肩上。出門的時候,她回過身,眼睛對著方小紅,笑著說:“阿紅,我們可是老鄉(xiāng)啊,下次一起去逛街吧!帶你去幾個地方,你肯定沒去過的,特別好?!?/p>
“好啊?!狈叫〖t站在她們的身后,冷冷地回了一句。心里還是憤憤著,“誰要你帶呢,我又不是不熟這里。怎么看都是一個死巴婆,事兒媽。怕是你才來深圳不久吧。無論如何,我可是嫁進了廣東,怎么說也算是半個廣東人,誰和你是老鄉(xiāng)呢,你和他們都講一樣的話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腦門都寫上我是廣東人,還在那里跟我說什么老鄉(xiāng)不老鄉(xiāng)?!币贿呄耄贿吢犞⒌は聵锹?,四樓、三樓……
估計對方快到一樓了,方小紅快走了幾步,讓身體斜靠住玻璃窗,眼睛向下面望去。過了半天,才看見阿丹從鐵門里面冒出一個身子。在這個廣東人居住的大院里,她顯得矮小、孤單。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才離開。
一直到吃飯,方小紅腦子里都是阿丹那裝模作樣的臉。那樣的臉破壞了她的胃口。直到趕過來吃飯的丈夫用腳踢了她一下,示意她盛飯給家婆,方小紅思維才又恢復。
第一個提起阿丹的人是方小紅的家公。
雖然是星期天,可家公還是忙了一整天,才回來。難得回來和家人一起吃飯。也許是前晚太累的原因,他說要早點吃完,早點休息。
“阿丹來過啊?”他看著被扔在大理石地板上面的袋子問。讓方小紅奇怪的是,家里有那么多的人送來禮品,不知為什么,有人偏偏把阿丹這一份放在顯眼的位置上。
“是啊,過來了。說是過來看看孩子。真是有意思,昨天不是看過了嗎,又過來。看起來,她的精力可是很旺盛?!奔移抨庩柟謿獾卣f話。
家公笑了笑,露出一排明顯的假牙,顯得有些不自然。主要是發(fā)現(xiàn)方小紅停下吃飯,在偷偷看他。
“她白天睡覺,晚上才工作,睡得比我們正常人多。每天大吃宴席,山珍海味多有營養(yǎng)。她當然要沒事找事,東竄竄西竄竄了?!边@是姑姐的話??粗D方o她加的小半碗洋參湯遞過來,她皺著眉頭,又說話了:“能不能不要再喝這個啊,一股藥味。天天吃這個根本聞不到飯香,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家公沒有看一眼女兒,更沒接話,而是接著前面的話說到酒店的飯菜問題:“酒店那些飯有什么營養(yǎng)。怎么會把好的給她們這些打工妹呢,最多也就是一些湯渣之類的邊角廢料。”
“沒有這種營養(yǎng)也會有另外一種營養(yǎng),那種也許更養(yǎng)人,更滋補,反正這些人不會閑著也不會餓著?!闭l都可以聽出此刻家婆的話里有話。
“有沒有營養(yǎng)都好,反正她賺的比誰都多。我看昨天那個酒席下來,她這個負責拉客的經理,口袋又多了不少錢?!惫媒憷^續(xù)說。
“唉,這些人很會撈錢的?!边@是姑姐丈夫說的話。平時他總是很少發(fā)表看法。即使說了,也從來不說正題。方小紅早在暗中觀察他了。一是他的廣東話說得不地道,二是他和別人說話總是人家說東,他說西,明顯裝糊涂。這一次他說的倒是沒跑題。
“是啊。爸爸不應該把這么大個事情讓她去做。”姑姐說。
“歧視人還是不好。她們有這個能力啊,昨天還是很成功啊。她們那些地方到現(xiàn)在還很落后??!”家公繼續(xù)說話:“再說了,讓誰做都是賺,說不準賺得還會更多。她剛來深圳不久,不敢太過分的。畢竟不知道這里的水有多深,做事,還是要看著來的?!奔夜兊帽戎吧畛亮撕芏?。
姑姐說:“那倒也是。不過我就是看不上她那副樣子。指甲涂成黑紫色,臉也白得嚇人,明顯在學人家韓國女孩兒?!?/p>
“他們北方人長得就是比我們這里的白?!苯惴蛘f。
“什么白呀,你看看她那個白根本就不是自然的白,是刷上去的?!惫媒泔@然對丈夫的話不滿了。她翻了一眼身邊的丈夫,用力地推了一下手邊那只碗,湯灑了出來,桌布上立刻有了一小塊淡粉色印漬。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看見老婆不高興,姐夫的臉紅了,就連脖子也變了顏色。讓話題馬上開始急轉彎,“她們是干那種事的人,不把臉弄成那個樣子誰給她們錢啊?!?/p>
“我還以為你也喜歡呢?!惫媒阌醚劬ν诹艘谎壅煞蜃筮叺聂W角,諷刺著。她又坐了下來。
“誰喜歡呀,還不就是一些北方來的雞婆么?!敝钡浇惴蛘f了這一句,好像才逃過一家人的眼睛。
晚飯吃完,大家沒有不愉快,反倒是比平時融洽了許多。方小紅還看見家婆給家公遞了一支牙簽,手也趁機放在家公的大腿上,輕輕地摩挲。
二
不知睡了多久,就收到了阿丹的電話。保姆喊醒她的時候,她不知有什么事??匆娂移畔仁强恐嘲l(fā)里邊拿著電話煲粥,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過了一會兒,家婆才揉著虛腫的眼睛,伸著懶腰,把電話遞向方小紅說,“是阿丹,找你呢?!?/p>
看見方小紅站在原地沒動,家婆騰出一只手,打了一個手勢,召喚方小紅。
方小紅還是有些吃驚,一邊向電話的方向走,一邊想:“怎么會找我呢,我又不認識她。是不是怕我悶,找她來解悶啊。寧愿悶死我也不想和這種人來往?!?/p>
下樓的時候,腦子里還有阿丹那天的樣子?!皭核住!彼谛睦镎f。
剛關上大鐵門,一個黑色的汽車就停在腳邊,嚇了方小紅一跳。
車窗搖下,司機旁邊是一個戴墨鏡的時髦女孩。她最先認出的是阿丹的牙。她正對著方小紅笑。
“這是關老板?!彼钢_車的人說。那個被稱為關老板的男人坐在駕駛位上禮貌地向方小紅點了點頭。
阿丹指著后面的座位讓方小紅坐上來。
上了車,方小紅才看清楚這是一個最新款奧迪。
阿丹回過頭對著方小紅笑,說:“美人,想去哪兒玩啊。要是暫時還沒想好的話,我們就去萬象城,那兒剛開業(yè)?!?/p>
“行?!狈叫〖t回答。這個時候她有點心虛氣短,也許因為靚車和阿丹時尚的裝束。
想不到,商場非常大,只走了幾步,方小紅就被阿丹和關老板落下了。感覺累,腳疼,腰也酸。畢竟太久沒出來。方小紅索性讓自己徹底慢下來,她從后面打量這個阿丹,像是變魔術,阿丹清新了很多。見她這樣,阿丹停下來等,她看著慢慢跟上來的方小紅說:“你有些瘦了啊?!?/p>
方小紅說:“是嗎,那就好啊?!?/p>
阿丹看著方小紅的眼睛說:“我們去喝點什么吧?!?/p>
方小紅沒說話,點點頭。她還是有點生自己的氣,還說悶死也不理人家,接了電話之后,就像是著了魔,一步一步順著阿丹的思路。
她想好了,一定不會讓對方看出什么。你不是想笑話我嗎,偏不給你機會。
看見阿丹字正腔圓地和服務員說話,方小紅放下嘴里的吸管對阿丹說:“怎么,現(xiàn)在,你不說客家話啦?”
“嘿,看起來你有些聽不慣啊?!卑⒌ゆ移ばδ樀卣f。
兩個人仿佛成了早就相知的伙伴,可以斗嘴。方小紅說:“不是聽不慣,而是不能理解,你何必要這樣呢?!?/p>
阿丹說:“那你又何必呢。你難道真的就愿意那樣生活?”
“我過得難道不好嗎。至少比很多人好吧?!狈叫〖t就不想說明白,比你阿丹好,至少我不用低三下四地巴結人。
阿丹說,“是沒辦法吧?其實,我們都是。別說了,我理解你的難處?!?/p>
方小紅很生氣,心里想,“理解我,我用得著你理解嗎,我又有什么難處,同情錯了人吧?!?/p>
之后是沉默。顯然這個話題,沒有人愿意再提及。又逛了一陣之后,天就黑下來。方小紅對著身邊的阿丹說:“你不上班嗎?”
“今天不用?!卑⒌ふf。想了一下,又問了一句:“你們在家里會不會說起我呢?”
“說你干什么。”方小紅眼睛看著別處,心虛地回答。
“沒事,就是問問,別緊張?!彼劬ο蛑胺秸f:“我今天的工作就是陪你。等會兒,讓你看看我們家鄉(xiāng)人那些店。整個一大片啊,全是我們早些年出來那些姐妹開的。還有酒店,規(guī)模很大,有幾個外國人還想入股呢。想不到吧。將來我也要開一個那樣的?!弊灶欁哉f完了這些之后,她拉起了方小紅的手說:“走吧,今晚我請你吃飯。不對,是我請你,讓這位關大老板買單。”
這個被稱為關老板的人笑著說:“是老鄉(xiāng)吧,看你們都是說普通話的?!?/p>
方小紅明顯不快,心里想,“說普通話和說普通話可不一樣。中國這么大,不能把說普通話的人就歸為一類吧。怎么見到的南方人全是這德性呢?!?/p>
看著方小紅在遲疑,阿丹笑了:“放心吧,阿紅,我們只讓他埋單。女人吃飯的時候,讓男人走開,你不用擔心。”
“我不愿意你叫我阿紅。”姓關的男人剛一離開,方小紅就停下腳步,很嚴肅地糾正。
“噢,那叫你什么呢?!?/p>
“還是叫我全名吧。阿紅是他們本地人叫的,怪怪的。我可不想為了別人方便就改名?!?/p>
“好好,聽你的。確實太普通有點阿貓阿狗那種了。不過,你可真較真?!彼α?。
聽她這樣說,方小紅也跟著笑。這個時候她甚至覺得阿丹并不是那么討厭。
第二天的飯桌上又提起阿丹。之前他們似乎已經說過一會兒。
“她怎么了。”剛坐下,方小紅便大大咧咧地問。
“我是說差一點就讓他們沒好日子過。”姑姐說。
“是嗎?怎么了?”方小紅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問。
家婆答著:“是相片的事。那阿丹把好幾張婚紗照托你姐姐保管,保管了半年多也不拿走,姐姐最后就給她送過去了。結果阿丹連一個謝字都不知道說聲,滿不在乎就把那東西扔到床上。床上呢,還躺著一個男人。這男人又不是照片上那個。”
“呵,這好玩啊?!狈叫〖t笑了,她想起阿丹那個短短的下巴和詭秘的言行,覺得恍惚。
“好玩什么呢,”家婆不滿意方小紅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反倒像是姐姐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真是不像話?!?/p>
方小紅說,“她可真有本事,又換了一個?!?/p>
“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東西了?!甭牭椒叫〖t這樣回答,家婆再也忍不住了,心頭躥出無名火,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
“早知道就不應該給她送回去?!惫媒阏f。
“是,把它交到公安局或是婦聯(lián)?!奔移耪f。
“交到那里干什么呢,現(xiàn)在誰管這個,阿媽你真是老土了。”姑姐撇著嘴,顯然除了對母親的話反感,同時也在生自己的氣。
“怎么不管了,這分明是破壞別人的家庭。這個社會都被這些北方的女孩子搞亂了。你看看,現(xiàn)在哪個男人還回家來啊,動不動就說加班加班。哼!加的是一個什么鬼班,還以為別人不知呢。我看再過一陣子個個人都要搬到外面去住了?!奔移叛劬ν艘谎勰鹃T,氣鼓鼓地說。家公今天又沒回來吃飯。
“也別生什么氣了,反正那是她個人的事。好了壞了都是自己埋單。不管怎么說,她對咱家也算是挺好的,你看每次來都帶點東西,她那么少的工資?!狈叫〖t也沒想到自己會為阿丹說話。
聽了這句,家婆站起身道:“怎么說都是一幫子雞婆?!?/p>
三
方小紅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家婆才過來。
孩子的原因,燈一直沒有關過。主要擔心孩子用指甲抓破了自己的臉,或是被子堵住了鼻子,影響呼吸。方小紅看見家婆正準備脫衣服躺下,就說,“我想明天還是買點尿片吧,不然到晚上可是夠折騰。每次剛睡著,孩子就尿了。尿了就哭,害得大人根本不能睡?!狈叫〖t在電視廣告上見過那種東西,商場里面也擺放的到處都是。
“不會呀,我可是看你睡著了啊。睡得還挺香。誰沒有過孩子呢。尿一尿怎么了,大不了換一下吧,不就是辛苦點嗎,也不能一天到晚總坐月子啊?!奔移叛劬y掃著,最后在床頭柜上面的雜志上,才停住。
不知為什么,方小紅突然覺得家婆有些不對勁兒,態(tài)度似乎也都變了,就笑笑說,“雖然一天到晚守在房里,可就是沒時間睡覺?!?/p>
聽了這話,家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守不守在家里,只有你自己知道?!?/p>
方小紅傻了,來到這個家之后,還是第一次聽見家婆這么不客氣說話。
說完了這句,家婆衣服都沒脫,就躺下了。一張尖細的臉對著房頂上面的吊燈,兩個手臂呈交叉狀。方小紅根本不敢直眼去看她。她躺在孩子的另一側。眼睛也對著燈。剛想轉個身,就聽見呼嚕聲。家婆睡著了。如果在平時,她會逗完孩子才睡的。其實幫助方小紅帶孩子只是一個說法,說給一些客人聽,順便也把人家?guī)淼募t包收下。其實她并不會幫方小紅做什么,只是方小紅做事的時候,如果沒睡著,她就會看著。整整一個月,方小紅每天晚上都睡不了覺。到了白天,又要去客廳倒倒茶水,陪客人說上幾句。
方小紅內心是不想她過來睡的,主要是不方便,又幫不上什么忙。甚至自己連親吻孩子的臉都很難做到。有一次她正想這樣做,準備出門的家婆停下腳步,冷著臉對方小紅說,你知不知道你的臉很臟,這樣會把她也弄臟的。家婆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方小紅心里想,“我天天洗的臉怎么臟了呢?!彼圆粫鷼?,只是覺得有些可笑。她知道家婆是喜歡孩子的,其實她見過家婆偷偷地親孩子的臉,細細端詳孩子。她甚至覺得這是所有老人們愛孩子們的方式。真是奇怪的表達啊。想到這里,她在內心笑了一下。
客人多數(shù)是廣東人。每次來都帶著一些禮物。方小紅當然陪著說上幾句,走的時候,還要送出去,有的就送到門外,有的則送到樓下。還要做的事情無非是洗杯子,沖茶,然后再陪著客人坐上一小會兒。這樣的時候,人家就會問她:“家住哪里呀,住得習慣么,你們那里冷不冷啊?!?/p>
方小紅便一一回答。
也有一些是難答的,比如:“你們那里一年到頭總是下雪,吃什么呀。”
這些還都不算什么,方小紅認為最難回答的是那些親戚,他們總是問:“你們是不是經常要吃窩窩頭呢?”
“窩頭在舊社會才吃呢,我們早就吃白面饅頭了。這樣說,也不對,也吃米飯啊,跟你們一樣?!狈叫〖t笑著糾正。
聽了這個,似乎還不滿足,親戚一般還要再問上一句:“那你們也沒熱水,是不是一年才能洗一次澡呢,聽說有些人一輩子才洗一回?!?/p>
方小紅說,“不會呀?,F(xiàn)在各家的條件都不錯了?!?/p>
聽話的人并不理會方小紅怎么回答,過了一段時間又會問起同樣的問題。方小紅也就只好再回答。再到了后來,就連方小紅都有些懷疑自己老家是不是真的那樣不堪。
有一次,保姆的母親從鄉(xiāng)下過來,她是家里的遠房親戚。隨身帶來一只老母雞。一進門,沒有綁好的母雞就跳到地板上,腳上帶著一截紅毛線,滿地亂跑。老太太搖晃著羅圈腿追了半天,也沒追上,光滑的地板上面留下好幾堆雞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也是屁股剛挨到椅子上,就迫不及待地問方小紅,“你們那邊是不是一年才洗一次澡啊。”
方小紅看了一眼對方臟乎乎的手,輕蔑地笑笑,沒有回答。
聽著家婆的呼嚕聲,方小紅腦子里還是想著尿片的問題。實在太想好好睡上一覺了。她滿腦子電視上面廣告的畫面。
不知什么時候,方小紅躺在床上像嬰兒一樣,也睡著了,而且睡得像一攤收不攏的稀泥。
方小紅感覺自己醒了,是被孩子的哭聲驚醒。眼睛像是給線縫上,怎么也打不開。身體似乎被各種燈光射來射去。又過了一會兒,除了聽見孩子的哭聲,還聽見了別的聲音。是一種巨大聲音過后的寂靜和空洞。慢慢睜開眼睛,方小紅看見燈光下,家婆一張被放大幾倍的臉。她正雙手叉腰,光著一雙腳站在地板上。孩子的小臉被自己的小指甲抓破了兩條小道,有了一絲血印子,而額頭上面蓋著一條米色尿布。
方小紅這回徹底醒了。她迅速坐起,下了床,光著腳站在地上,不知應該做什么。這時,她看見白天疊好的尿布被扔了一地。孩子臉上那個就是其中的一塊。就連方小紅白天買的《讀者》也被攔腰撕成兩半踩在腳下。
外面所有的燈相繼打亮。保姆黑著臉最先進來,眼睛看著家婆,而沒有看方小紅。她彎腰把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準備放回原處,想不到,家婆一把奪過,像天女散花那樣揚起來的同時,夸大了聲音說,“沒有買尿片,你就這樣坑害人嗎?”
方小紅不知應該去給孩子喂奶還是應該和家婆說話。她不明白,不就是沒有及時給孩子換尿片么,小孩子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必這么夸張。
家里人,包括臨時住在家里的親戚全部聚在了她的門前,用仇視的眼睛對著方小紅。好像幾分鐘之前,她虐待了家婆。
方小紅走到姑姐身邊,想讓她勸一下??墒枪媒恪昂摺绷艘宦?,躲開。方小紅明白了,家婆顯然是誤會了。晚上提到了買紙尿片,自己又沒有及時起床換尿布。家婆把兩件事情聯(lián)在了一起。
方小紅看了眼越哭越兇的孩子,對著這些人說,“你們出去吧?!彼篮⒆羽I了,也許吃了奶,才可能安靜下來。
“什么?你說的是什么。這是你的家嗎。你讓他們出去?你說說,這里的什么東西是你的,你有什么權利去安排,去支配。”家婆的聲音在孩子的哭聲中提高了八度。
這句話之后,方小紅看見所有的人臉色都變了。一時間方小紅成了公敵,甚至連保姆出去之前都摔了房門。
差不多一天一夜方小紅沒吃飯沒睡覺,像個傻子一樣坐在床上。
其間保姆進來兩次,是過來給孩子換尿布,調奶粉。保姆冷著臉,沒有和方小紅說過一句話。家公進來一次,用眼鏡里的眼睛看了方小紅一眼,想說什么,最后又沒說。關上門,出去了。
經過了混亂之后,方小紅安靜下來,她竟然想到了老家。也許是生了孩子的原因,她認為自己比過去懂事了,至少不會像過去那樣對待父母。直到接近中午,她突然想起那天沒有寄出的信。這使她嚇了一大跳。把房間里所有角落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最后,她竟然像家婆那樣,把尿片也揚了起來。聽了一下外面沒有動靜,又看了看樓下,她才溜進保姆房間。進去之后,心臟開始跳得猛烈,她看見老家寄過來的羊毛毯鋪在了保姆床上。看見這個東西,方小紅覺得像是見了親人,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這是打電話求家里寄的,她希望家里寄一件體面的東西過來,可以讓她有點面子。收到之后,非常喜歡,根本舍不得用,也舍不得給孩子,擔心被屎尿弄臟了。當時,還以為家婆作為珍貴的禮品收藏起來或是準備向外人炫耀呢,想不到,就這樣隨便地送給了保姆。她需要當面向家婆要回來,也問個明白。于是,徑直來到家婆住的房間。門虛掩著,方小紅聽見家公家婆小聲地說話。聽見腳步聲,里面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方小紅只敲了兩下,沒等回答就推開了門。一眼就見到自己的兩封信,已經被撕開。她沒有和家公家婆打招呼,而是冷著臉看著自己的信。家婆嚇了一跳,迅速挑起被子,蓋住了半個身子。
家公倒是沉穩(wěn)。平靜地問:“小方同志,有事嗎?”
方小紅不說話,眼睛繼續(xù)直直地盯住臺面。
家公也慢慢地看了一眼信件,并用手拿起了那封淡粉色的,說,“這個也是你的吧?!边@一封是同學寄來的,也被撕開了。他說,“你自己看看吧,里面還有錢?!?/p>
家公意味深長地把一百塊錢拿在手上,上下掂量著,像是捏了一個罪證。“你為什么要她們的錢呢。她們在內地,本來就窮,我們家怎么到了這樣的地步,要讓你去向人家討這個錢?!?/p>
“我沒有。我連知道都不知道,是她好心寄來的?!狈叫〖t辯解著。
“你沒有向人家訴苦,她會這樣做嗎?”家公的樣子很無奈。
“小方同志,你要明白,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你真的沒有錢嗎?你看看,你寫給家里的信,什么寂寞呀,孤獨想家呀,這是什么意思嘛。我們讓你受苦了嗎,這種話流傳到外面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你知道嗎?好像我們真的虐待過你一樣?!彼又f。“你要知道我們一家是怎么對待你的,雖然你生了個女孩,可是我們并沒有責備你并沒有為難你?!痹诩夜头叫〖t對話的時候,突然傳來抽泣,那是家婆的聲音。她像是本來就受了欺負,而家公的話又刺激了她。哭聲越來越大,最后竟像快要氣絕倒地。
“行了,這個事情就先到兒,信呢,我也不追究了,你拿回去,也認真想想吧。”
回到房間,方小紅根本不想看同學的來信,而是把兩封信狠狠地丟在了床上。
她拿出手機,先后撥了兩個電話。家里電話和老公的手機都沒有人接。生活好像亂套了,而她還并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
沒想到,半夜的時候,方小紅又見到了阿丹。
家公喝多了酒,被單位的同事扶著上樓,還有走在前面的阿丹。
家公剛被扶著坐到沙發(fā)上,阿丹就把家公的鞋和襪子脫了下來。隨后,像個保姆一樣脫下自己的外套,放在一邊。跑到洗手間,拿著一個熱毛巾和一盆熱水回來,為方小紅的家公擦拭衣服上面的臟東西。
“哎呀,阿丹啊,真是辛苦你了。”家婆滿臉的感激,眼里含著淚花。
阿丹拉著家婆的手說:“沒事的,搞點洋參水給我叔叔喝下去,他工作太辛苦了。下班之后,還要為單位做一些接待工作,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奔移拍ㄖ蹨I說,“他就是一個工作狂,誰都攔不住,工作起來不要命……”家婆說這些話的時候,司機和單位同事也陪著感慨了一會兒。
“天冷啊,你要穿多些衣服?!奔移虐逊旁谝巫由系耐庖逻f給阿丹時,發(fā)現(xiàn)上面也有臟東西,夸張地叫著:“天哪,怎么會這樣!”
阿丹苦笑著,搖頭,說:“就是我勸他不要再喝的時候,弄臟的。也就是說,第一口吐在了我身上?!?/p>
“真是造孽,又讓你受累啊。”方小紅看見家婆臉上的歉疚。
從頭到尾,阿丹沒有跟方小紅說一句話,好像她們從來都不認識。
直到鐵門關好的前一秒,方小紅看見阿丹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是一只眼睛,右眼。
一晚上,腦子里都是阿丹眨動眼睛的樣子。方小紅覺得那是一個惡作劇的眼神,甚至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傳遞的某種暗示。
轉眼就到了給孩子上戶口。還沒等方小紅說什么,家公就把名字寫在了一個練習書法的宣紙上,隔著剛剛安好的蚊帳遞進來。
方小紅明白他們的意思,但又不好反駁,說,“我們早就已經起好了?!?/p>
“是嗎。那我還不知道,你也沒有跟我們商量。小方同志,這樣吧,還是就用現(xiàn)在這個。”
“這是個男孩兒的名字?!狈叫〖t看著宣紙上面用毛筆寫的三個字。
“對了,你說得對,雖然這是一個女孩,但是,我們就是希望她能像男的一樣為國家做貢獻?!?/p>
方小紅心里想,“女孩就不能做貢獻了嗎。什么意思,還是國家干部呢。再說,這是我的孩子,你們憑什么這樣啊。”她低著頭,沒說話,卻已打好了主意,馬上給老公打一個電話。
響了幾聲,電話才被接起來。還沒說話,方小紅就哭了。
“怎么了?!彼麘醒笱蟮貑枴?/p>
方小紅明顯覺得他和過去有些不同。于是沒滋沒味地哭了幾聲。聽見對方也不勸,就覺得沒意思,草草地收住。說了幾句責備的話,主要是因為對方不回來看看大人和孩子。
“你住在家里,好吃好住,又有人侍候著,有什么好看的,再說馬上也快回來了,你能不能讓我安靜幾天,你知道我多累嗎。你沒有工作,全靠我養(yǎng)著,還一天到晚惹麻煩?!闭煞蛟陔娫捓锩娌荒蜔┑卣f。
方小紅身上有些冷,眼淚很快就干了。不過,她還是堅持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講了一遍,最后又說了孩子起名的事。
以為他能安慰一下,或是因為名字的事情而站在她這邊。想不到,丈夫說那名也不錯。
“什么,你是說現(xiàn)在這個男人的名字?”
“有什么所謂呢,他們說得有道理?!彼f。
方小紅說,“你怎么從來也不問一下孩子的情況呢?!?/p>
“孩子不是已經放到保姆房間了嗎?”丈夫說。顯然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
方小紅想了想才說,“你是不是也嫌我生的是女孩呢?!?/p>
丈夫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半天,說:“快睡吧?!?/p>
“我和孩子都想回去了,你明天就來接我吧?!狈叫〖t還在拿著電話,等丈夫回答,就聽到了那邊停頓了一下,然后掛了。
胸部悶得像要爆炸,人好像再也站不穩(wěn)了,她慢慢坐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拿起電話,按了一個深圳的八位數(shù),這是關外一個小老鄉(xiāng)的電話。對方好像正與什么人吃飯,還有笑的聲音。方小紅把想說的話全咽了回去,只是簡單地問候了一下。倒是對方在最后說,“你可是讓我們這些姐妹羨慕啊。聽說你搞到了深圳戶口,又生了孩子,這回好了,不用辛苦了?!狈叫〖t假裝謙虛了幾句,說了一些場面上的話便放下電話。
坐在黑暗的客廳中,方小紅覺得自己和所有的人都不在一個天空下。
夜里十一點多,方小紅從柜子里拿出一件寬大的運動服,翻出一雙平底布鞋,全穿好了。找出自己家里的鑰匙放進口袋,拿了一點打車的零錢,輕手輕腳鎖好了門,才慢慢地走下樓。
四
方小紅是在火車站被找到的。當時她身上背著孩子,孩子一路哭。天上還下著小雨。為了不讓他們一下子找到自己,她走的是另外一條小道。保姆看見了她,卻并沒有問她一聲去哪,而像是陌生人一樣,冷漠地看著方小紅離去。
方小紅的后背像是長了眼睛,她覺得窗口有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想到這里,她走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過了一個花圃,又過了一個花圃,看著那些怒放的花,她的心里越發(fā)難受。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實在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應該去哪兒。當初被幸福沖昏了頭,懷孕幾個月,就聽了丈夫的話,把工作辭了?,F(xiàn)在,她應該去找誰呢。
也有過趁機回趟老家的設想。可是這兩年,父母兄弟除了跟她要錢,并不能為她做什么。誰都知道她的家里很窮,婆家連一次假裝的邀請都沒有發(fā)出過。
走在路上,她把哭泣變成有聲音那種。這樣會讓自己好受很多。為什么沒有一個人追趕出來呢,這個家,就連孩子也不想要了嗎??雌饋?,他們對孩子那種搶著抱,輪著喜歡全是裝出來的。方小紅后悔自己不應該打的士,使得她一下子就遠離了婆家的住處。如果離得近,他們也許會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的位置。
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車上竟然坐著阿丹。見了阿丹,方小紅突然想哭,可是看見對方的樣子很冷漠,她只能忍住了。
四處找她的人,竟然是姑姐的丈夫。他蒼白著臉,對方小紅說:“鬧了跟不鬧都一樣,孩子這么小,也受不起這樣折騰了,快回吧?!?/p>
這是方小紅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見他不是以小丑的面貌出現(xiàn)。平時他說話從來都是答非所問。
“我聽說,你也不是地道的廣東人?!狈叫〖t盯著姐夫越發(fā)蒼白的臉問。盡管姐夫的廣東話說得已經很流利,可方小紅還是記得有個親戚悄悄說起過。姑姐的原因,沒有人會說到這件事情,否則姑姐也會在這個大家庭里沒有什么地位。好在不是深圳的農村,否則連姑姐的分紅也會被取消。
姐夫并沒有回答方小紅的問題,而是把車開得飛快。
回到家,已經是晚飯時間了。方小紅的家公主動說話。他看著眼睛紅腫的方小紅說,“小方同志,你也不要激動。他也許有錯誤。但是誰沒有錯誤呢。你難道就沒有嗎。所以我們不要抓住別人的小問題不放?!彼^的小問題是指自己兒子偷腥的事情。
“還是小問題嗎。這都快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方小紅扯著嗓門喊。她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查到了老公的去向,而且把他堵在了西餐廳里面。丈夫和那個女的拉著手出門,女人手里捧著一大束玫瑰。前面的委屈倒也無所謂,而這一次,方小紅才覺得天快塌了下來。
“小方同志,請你注意音調,這不是你們北方,我們這里的人很斯文。你更不要這樣夸張地說話,什么人命啊,他不就是和人出去玩耍了一下嗎,有什么大不了的?!?/p>
“什么叫玩耍,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他老婆啊。這么近,他不回來看孩子,不回來找我,卻要去跟別的女人?!?/p>
“男人嘛,有男人的圈子,你的心胸不要太窄。再說,如果你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會去外面玩嗎?”
“我什么樣子了,我剛剛生了孩子,還要自己帶?!?/p>
“是啊,這樣的情況,怎么能照顧老公呢,他畢竟是個男人,也有需要嘛。”
“這是什么意思,這是一個做長輩說的話嗎?他的圈子難道要避開老婆嗎。我什么樣子了?難道沒人管我的時候,我也可以出去搞搞嗎?”
“他不就是出去了一下嗎?誰沒出去呢?我就不相信出去做的事情都是好事。是啊,誰也不要表白自己,說明白了就沒意思了。”家婆冷著臉說。
方小紅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氐椒块g,渾身發(fā)軟。醫(yī)生提醒過了,還是沒能幸免,終于在上周被診斷得了產后風和產后抑郁癥。肩膀疼得像是要斷掉。她從袋子里找了用于安定的藥,沒用水就吞了兩粒。藥效很快起作用,只過了一會兒,眼睛就打不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有人在說話,她才明白自己剛剛睡著了。
對話從客廳里面?zhèn)鱽?,是家婆的,“像阿丹那樣的人最后能嫁出去嗎??/p>
這樣的話,通常是拋磚引玉。每次都會逼得餐桌上的家公表態(tài)。
終于,家公說話了,“阿丹人還是不錯,就是長得一般般,當然,主要是飲食業(yè)娛樂業(yè)年輕女孩太多。不然的話,我都想把他介紹給阿忠?!卑⒅沂羌夜奶玫?,在鎮(zhèn)里的煤礦上班。他小時候得過病,走路的時候,能看出腿腳有問題,早些年老婆死了。
“什么?”幾個人都停下了吃飯,顯然家公的話像是一枚炸彈。
“我是說如果。阿忠也實在需要找個人結婚,要有個女人幫他管管孩子什么的?!奔夜忉尩?。
“可是,你知不知道阿忠可是個正經人啊。他的確需要找個人做老婆,而不是找一個天天為他丟人現(xiàn)眼戴綠帽子的女人。你還說孩子?她那樣的人配給人帶孩子嗎,什么樣的孩子不是給她教壞了。我看你是被什么人的迷魂湯給灌糊涂了吧?!奔移艑夜脑挶硎玖藦娏业牟粷M。方小紅能夠想象出她的眼神像刀鋒一樣刺過去。
家公也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話,一直到吃完,都不再吭聲。當然他也不太滿意家婆當著全家人的面這樣說話。尤其是當著姐夫,還有房間里的方小紅和幾個親戚。雖然算是一家人,可是畢竟也有區(qū)別。
“除非阿忠徹底癱瘓了,什么也不在乎?!奔移虐l(fā)著狠說。
這話之后是一陣死樣的沉靜。過了幾分鐘,還是沒人接話,姐夫只好硬著頭皮說話,“美國那個老科學家不是也找了一個年輕的嗎?”這話聽出來似乎也不是很對路,總之,聽不出他偏向哪一方。
“不管怎么說,人家那也算是彼此門當戶對。阿丹算什么呢,說白了連個正當職業(yè)都沒有。”這是家婆的話。
緊接著,半空中發(fā)出一個聲音,這一回是姑姐的,“怎么沒有呢,有啊,說好聽點是部長,幫酒店招攬生意,說白了,其實就是替人擋酒,說黃段子、扮小丑,對了,扮小丑的時候就跟你現(xiàn)在一樣。不過她還要拉皮條,做媽咪、賺小費活著。只是她長得太難看,人又老,沒有多少人肯要了,不然的話,還不知道怎么招搖呢。”
五
再見到阿丹的時候,是方小紅回請阿丹吃飯。
這之前她一直想見她,否則她擔心自己會繼續(xù)失眠。更主要的是,她認為自己有話要說。只是阿丹似乎不想聽方小紅訴苦。
“你想不想看看你們家里人的大作?”阿丹這樣說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這是阿丹帶方小紅回到自己住處時說的話。那是新安湖的出租屋。
“什么大作?!狈叫〖t一頭霧水。
“我是指你們親戚的書法?!卑⒌ばξ卣f。
“好啊?!狈叫〖t仍然不知阿丹的意思。
“那好,讓你飽一下眼福吧?!彼龔臅赖某閷侠锬贸鲆粋€長方形的宣紙。攤開,上面是用楷書寫的十四個字:“阿丹阿丹我愛你。你像蘭花一樣美。”
方小紅不解地看著阿丹。
阿丹對著方小紅笑,說:“還不明白?這是你家姐夫給我寫的。”
“別逗了,怎么可能呢,就是對他老婆,他也不會這么酸?!狈叫〖t說。
阿丹說:“我可是沒開玩笑。昨天晚上他還在我這兒親了一口。”她指著自己的腮幫子。
“他怎么會這樣呢。就是他想,也沒有這個膽量吧。我姑姐會把他殺了吃肉的?!狈叫〖t半信半疑。
“是啊,你不信吧,我也差一點不信了,那倒不是因為他是正人君子。而是他從心底里看不上我。因為我們是同類。”
“你長得其實也不差?!狈叫〖t說。
“行了吧,我還不至于糊涂到這個地步?!闭f完這句話,方小紅看見阿丹有些黯然神傷。
“真是不可思議?!狈叫〖t對著這張宣紙說。
“你們一家都希望我去,而且是經常去。去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為了讓他們找到一些話題。過后,他們把對北方人的好奇、不滿全部可以發(fā)泄出去。只有這樣,他們的內心才能平衡。選擇我,是因為我的形象讓這一家的女人放心,她們覺得我不會對你們家任何女人構成威脅。”
阿丹的話讓方小紅出了一身冷汗。
阿丹笑了,“不過呢,我可以約你們那個大家庭里每個男人晚上出來,就在我這個床上,你信不信?!?/p>
方小紅搖著頭。
“好,那我們就試試看吧?!?/p>
“你姑姐的乳房早就割掉了。”阿丹指著自己左邊的胸部說,“你那個姐夫想要的是家產還有本地戶口,現(xiàn)在他只得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還需要他繼續(xù)忍受才能得到。”
她的話嚇了方小紅一跳:“不會吧。我怎么不知道呢?!?/p>
“你當然不知道,不過你應該聽見你那姑姐陰陽怪氣的說話和那些不正常的舉動。”
“好像你說得有點對。”方小紅答。
“什么有點對,你是早發(fā)現(xiàn)了,可是你不愿意說出,這就是你的毛病,虛榮。也怪不得你的家婆和姑姐說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只不過是命好,嫁給了他們本地人?!?/p>
聽了這話,方小紅頭皮突然發(fā)緊,胸口狂跳,臉也紅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接話。盡管還裝著平靜,話語卻亂了,說:“我可不聽你那些亂事,平時她們很少和我說話,如果他們講,我也只是聽著,從來不會去插嘴。虛榮不見得是壞事?!?/p>
倒是阿丹顯得鎮(zhèn)定,說?!皠e緊張,我當然知道你沒說過我什么壞話。跟你說吧,他們說你也是看中了他們的地位和錢財。你老家在農村吧,很窮是不是,兄弟姐妹多數(shù)都還在農村等你寄錢吧,你最小那個妹妹的學費如果不是他們幫你湊齊,她恐怕要失學了吧。不管怎么樣,人家是幫過你的,這點總要承認。尤其是在結婚后還拿出兩萬多塊錢幫你家里還債。跟你說吧,就因為你是師專畢業(yè),他們想著要優(yōu)生。有點可惜的是,你沒生一個男的。不過,他們讓你把代課教師的工作快點辭掉,就是怕你轉成正式教師。他們希望你再多生兩個,為他們傳宗接代?!?/p>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方小紅吃驚地看著阿丹。
“當然,你婚姻的事情還要感謝你的家公,如果不是他,根本輪不到你。排在他們家門口的人多著呢。他也算是懂得一點優(yōu)生之道。否則這個家族絕不會允許一個外省人進去的。你去看看有哪個外省女孩走進了本地人的家里,無論她多么優(yōu)秀,最多也只能做個二奶、三奶?!?/p>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狈叫〖t身上的血快要結冰,她站起身。
“想讓你也感謝我啊?!卑⒌ぞ谷粸樽约狐c上了一支煙,然后把方小紅拉回椅子里?!耙灰?。”她把一個橙色煙盒遞過來。
“我不會?!狈叫〖t說。
“得了吧,什么你不會,是你討厭抽煙的女人。在你心里也認為我這樣的人不是什么好人?!?/p>
“我可沒有。”方小紅低著聲音說。
“在他們心里,北方的女孩子都是一路貨色,就是給他們南方人屌的。不過,我和你不一樣,我只在大事上面較真?!?/p>
收到家里電話之前,方小紅和阿丹去了六約市場,準備買點東西做晚飯,兩個人都餓了。她和阿丹同時看見了那種扁扁的豆子,其中的一些還沒有完全剝開。
“那是什么。”方小紅快走了幾步,抓了幾條,拿到阿丹眼前。
“扁豆啊,怎么了,受刺激啦,連這種菜都不認識。我們在北方的老家不是天天都吃嗎,有時候太多了,還會摘回來剁爛了喂豬。”阿丹不明就里地回答,并熟練地剝出了幾粒。很明顯,她并不知方小紅真正的用意。方小紅又回頭去看,這一次,她覺得那豆的形狀很像一種藥——復方穿心蓮。
還在樓下,就看見樓上燈火通明,就連其他樓層的人也站在樓梯上向下或是向上觀看。
進了門,見到一個粗壯的男人躺在客廳里面。再看,嚇了方小紅一跳,竟然是家公的堂弟阿忠,他的臉上沾著血跡。
小煤窯塌方,砸傷了兩個江西人。堂叔阿忠有股份。雖然不嚴重,有關部門也要重罰。本來想要拉堂哥這個靠山幫忙,說說情,想不到,害得方小紅的家公也受了牽連,被組織找去問話。阿忠當然不知上面有文件,干部不能參與各種經營活動。就連那個江西人的家屬對家公也不依不饒,好像真正的煤老板是家公。知道自己惹出了禍,阿忠干脆裝死,希望可以躲過全家人的指責,所以喝了兩杯酒就故意撞在樓梯口的鐵器上。
除了保姆過來一次,遞了瓶礦泉水,家里就沒人再搭理他。他“哼哼”了幾聲只好躺在地上,假裝昏迷。
接下來的,方小紅竟然聽見一家人在說阿丹的名字。
幾乎每個人都說了一遍她的名字。
方小紅想,難道她和阿丹的話被他們知道了,心里開始有些害怕。
“對了,也許阿丹有辦法。她對我們全家人特別的好。也跟那些礦上熟悉,又是江西人,由她去協(xié)調比較妥當。她對家公的品性也了解??傊嘈潘欢芴幚砗??!闭f這個話的是家婆,退休前她是單位的婦女主任。一個晚上,她老了許多?!霸賹懮弦环萸闆r說明,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由她交給礦里的領導,看在我們一家對阿丹不薄的分兒上,她一定會幫你們阿爸的?!奔移庞盟灰归g變得憔悴的眼睛一一來撫慰坐在客廳里的每個家庭成員。
“阿丹不是那個媽咪和三陪小姐嗎?”堂叔阿忠突然從地上坐了起來。
“不,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边@是方小紅的姑姐在說話,她的嘴角比平時都顯得更加硬朗,語氣也十分堅定。
堂叔見沒人理他,又躺回地上。
方小紅看了一眼姑姐的左胸,的確發(fā)現(xiàn)了與正常人的不一樣。
是在著名的萬象城,那里有許多她老鄉(xiāng)的攤位,人流如潮,五樓正上演李安的《色戒》,六樓很熱鬧,這里剛剛引進了世界冠軍陳露夫婦的滑冰場。
“你真的不想幫他們嗎。”方小紅問。
阿丹身后站著一個清秀的男孩,阿丹介紹,是建設系畢業(yè)。男孩子又走進店鋪的時候,阿丹突然換了一副面孔:“怎么,每個人都過來求請,來求助一個婊子了?想必這個家作了孽,我算是什么呢,不過是外省來打工女孩子而已?!?/p>
“他們可能高估了你的能力,有點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你最多只能說點軟話,起不了大作用??墒悄銥槭裁匆垓_他們,讓他們對你產生了信任?!?/p>
“他們也一樣啊,他們不也在欺騙我嗎。一天到晚用給我搞戶口,幫我找一個本地人結婚這種事來誘惑我,利用我?!?/p>
阿丹只按著自己的思路說話:“讓我在酒桌上取悅他的上司,還讓我把一幫姐妹介紹給他的對手們,這就是我的利用價值。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為這家人在飯桌上取樂子,做下酒菜。說我嫁不出去,做了太多那種事,將來肯定不能生育。你知不知道,為了一個戶口,為了可以嫁給本地人,哪怕是個瘸子我也愿意嫁。我們這些外來妹要命的就是這一點,總是想找一個本地人,總以為這樣就把什么都解決了,可到頭來呢,到頭來,就連你堂叔那種殘疾人,他們都認為我不配。”
方小紅看見阿丹眼圈紅了,說,“了解需要一個過程,他們一家對你也不壞,也沒有害過你,僅僅是嘴上無德而已。”
阿丹聽了,沒說話,又想掏煙,只是手剛放進口袋,想了想,又放棄了。
畢竟沒有真正的參與經營活動,只是被阿忠拉大旗做虎皮惹了點不必要的麻煩,家公回來了,好像只是出去開了兩天的會。精神還是很好,只是人顯得消瘦了些。顯然事情都過去了。他又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這一次的菜比平時都多,仍然有一盤炒荷蘭豆。方小紅的丈夫請了兩天假,住過來,這次顯得比平時都乖。
知道父親已經沒事了,全家人都很興奮。
方小紅的丈夫想與方小紅做那事,見方小紅還是不想理他,便說,“其實,男人堆里,我算是好的了。”
“你怎么好了,還想娶一個回來嗎。”方小紅裝出還在生氣。
“實話說,家里人都在罵我笨呢,去約會個女孩子吃頓飯親熱一下,還被你發(fā)現(xiàn)了,一點本事也沒有?!闭煞蛳袷呛芪?/p>
“這是人說的話嗎?!狈叫〖t生氣了,一把推開了對方身體。
丈夫半個身子躺在被子里,露出半條腿搭在方小紅的身上,仍在示好,“怎么不是,他們不就是想多個孫子嗎。有一次,老媽還說,如果我在外面跟別人有了兒子,她會幫我?guī)В梢哉f成從街上撿回來的。實在不行,她還可以帶到鄉(xiāng)下親戚家里去養(yǎng),反正不會讓我們操心。你想想,他們容易嗎,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p>
堂叔也從鎮(zhèn)里趕來,除了家豬肉,他還帶來兩大瓶客家紅酒,為方小紅的家公壓驚,來了很多親戚。這次倒是堂叔主動把話題繞到阿丹身上。他露出一口黃牙,嘿嘿地笑著說:“一個女孩子,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呢?!?/p>
家婆聽了,冷下臉,說:“什么女孩子,三十歲了還沒男人肯要。再說,做那事也能算是本事嗎。還在打什么算盤啊,我可明確告訴你,不要因為你一個人,壞了這個家的風水?!?/p>
堂叔慌了,頓時明白自己又犯了錯,嚇得站起身,頭點得像雞啄米,急著表白,說:“就是順便說一下而已,沒別的意思。那樣的女人,帶多少錢來,咱也不能要的。怕呀!”
直到堂叔最后夸張著,做出一個“怕”的表情,才把全家人徹底逗笑了,吃飯的氣氛又重新活躍起來。
趁著喧鬧,方小紅端著飯碗溜出飯廳。到了陽臺上,借著月光,她迅速發(fā)了一個信息給阿丹,表示祝賀。阿丹已經與那個秀氣的男孩領了證,又剛剛懷孕了。
沒想到,阿丹的電話馬上就打了過來。好像正在一個熱鬧的地方吃飯。她興奮地說:“現(xiàn)在我已經戒了煙,跟你說吧。我老公祖祖輩輩可都是深圳本地人,而不像他們,全是假冒。你知不知道,其實他們客家人都是從河南遷來的,只不過比我們早上幾百年?!?/p>
說完了這些,阿丹停頓了一下,聲音壓低了說,“方小紅,其實我也有個事情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多嘴,他們不會知道你在郵局寄了錢回老家,包括那封信也是我說給他們的,也害得你受了不少苦。這兩件事,一直壓在心里,現(xiàn)在,說出來,我終于可以好受了?!?/p>
飯廳里面熱氣騰騰,煮好的客家紅酒,由保姆端給了每個人。香氣飄得到處都是,喝酒和說話的聲音攪拌在一起,像是過年一樣。
飯冷了。月光下,方小紅看見碗里那幾顆綠色的豆子,像極了她吃過的那種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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