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
七年前,我獲得訪問外國學界的機會,在英、美及日本各停留一個月。在大庭廣眾之間寒暄,本是我最不擅長之事,但那三個月的訪問旅行,偏偏就是最多那種令人靦腆尷尬的場合,而且有許多場合是特為我而舉辦的。有幾位陌生的外國學者,經(jīng)人介紹后竟然睜大眼睛說:“啊,你就是那個很會喝酒的林文月嗎?”更是令我哭笑不得。我就是很會喝酒的我嗎?無論如何,“酒名”竟流傳至海外,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據(jù)云,飲酒與體質遺傳有關。我的父親一生滴酒未嘗,母親小酌半杯即酡顏欲眠,弟妹們也沒有能飲者。外祖父有句:“寒夜客來茶當酒”,想必也不是喜好杯中物的罷。不過,我的舅舅曾自詡為他那一輩友朋間的懂酒之人,而表弟酒量亦不差,則先天上,我或者也稍稍兼具飲酒的基礎亦未可知。
第一次飲酒,是在大學畢業(yè)的謝師宴會上。當年的學生都比較窮,社會風習也尚儉樸,未聞有酒樓大飯店設宴的闊綽事。我們班上共有十一人畢業(yè),敬邀授課的每一位師長,就在文學院二樓的大教室里席開三桌。足見師長人數(shù)比學生還要多了。那酒席是專門承包外燴的臺式菜肴。課椅搬開,圓形木桌上鋪一條紅桌布,便十分有畢業(yè)的喜氣與敬師之誠意。廚師們大約是在樓下池畔生火煎炒的罷!細節(jié)記不清楚,菜式也早已忘了,但分明記得所喝的是公賣局的清酒。那種不甚講究外觀的酒瓶放置在我們平時上“文學史”、“國際關系與國際組織”等大班課的教室磨石子地上。我第一次喝的便是臺灣公賣局的清酒。
第一次喝酒:我便是在飄然暈眩之中,由人左右夾持著走回女生宿舍的。
許是畢業(yè)的興奮,以及師生聚敘的歡愉氣氛使然,我跟著其他的同學舉杯敬謝師長們,又同學之間相互地酬酢,不知不覺間喝了許多清酒。喝酒的滋味如何?說實在的苦中帶辣,并不好喝。但是,那一酒宴之間,平日嚴肅的師長們都變得十分可親,連聲稱已戒酒的毛子水先生都為我破戒喝了半杯。喝酒的感覺如何?一杯繼一杯之后,面孔發(fā)燒,有些暈眩飄然;最后,我便是在飄然暈眩之中,由人左右挾持著走回女生宿舍的。那種感覺十分奇妙,騰云駕霧似的,眾星熠熠,兩排大王椰斜斜,仿佛足不著地就已經(jīng)回到了寢室。很久以后,我才了解,日本人稱酒醉者之步伐為“千鳥足”的道理。不過,痛苦卻在后頭。整晚上,輾轉反側難眠,口渴而且胃里翻騰。次日畢業(yè)典禮,我的脖子上、雙臂里外都紅腫奇癢,起了大片大片的酒后風疹腫塊。同學們見我豎起衣領,拉下長袖,都笑我昨夜逞強。
但是,自從那一次飲酒引發(fā)疹腫后,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同樣癥狀。大概是免疫了罷。那次之后,雖不好酒,偶爾應酬之際,也知道自己能小飲若干無妨。中國人飲宴,好勸人以酒,又每每斤斤計較。爭少嫌多,或者是樂在其中。而我本拙訥,不善言辭,與其唇槍舌劍比口才,不如仰飲干脆。常觀察別人飲酒,覺有如兵術,講究攻防之間的技藝,乃至于不厭詐術。我飲酒只迎敵而不攻伐,又講究信用公平,不與人計較多寡;復以女性之故,久而久之,遂漸漸以訛傳訛,夸張其事,乃有了所謂“酒名”也說不定。
自省能飲與否?較諸不能飲者,自屬能飲幾杯的量;可又與真能飲者比,則是遜多矣何足稱!倒是自從淺酌之間獲得的情趣與可記憶之事良多,值得記述。而既然我個人飲酒肇端于大學時代的謝師宴,故不妨自中文系的酒事寫起。
臺靜農(nóng)喜引胡適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在我讀大學的時期,根本未設有導師制度。然而,可能由于當時學生人數(shù)少,師生之間十分親近。課堂以外,我們和師長也保持種種關聯(lián),包括個別的登門拜訪請益,以及每年必然有的不少次師生聚敘宴酌。通常都是在某位老師的壽誕之日,由學生合宴祝壽。某位老師是壽星主客,則必定也邀請其余的老師做陪客;少則三兩桌,有時遇著整壽大規(guī)模的祝賀,也有過席開十桌的熱鬧場面。又由于我們的師長與歷史系的老師往往有深交,便亦形成文史合宴的情況。太史公寫《滑稽列傳》,稱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大王之前或親有嚴客,越是嚴肅的場面越不能開懷暢飲。但是,我們中文系的學生似乎沒有古人的憂慮,在尊敬的師長面前,往往都能盡量而飲,即使酒后稍稍越禮失態(tài),我們寬容的師長也多能原諒不介意。師長們不唯不介意學生輩飲酒改變常態(tài),他們自己也會表露出平日教室內(nèi)所不易見到的另一面。系里的老師,從系主任臺靜農(nóng)先生開始,戴君仁先生、屈萬里先生和孔德成先生都是大家;鄭因百先生和許世瑛先生雖然比較含蓄,卻也都能適量斟酌,談笑助興。我們的老師皆各有專精學問,他們于酒酣耳熱之際的談吐,十分雋永詼諧,只可惜未編成現(xiàn)代《世說新語》。而聽他們飲酒之余,互比酒量與酒品,戲封“酒霸”、“酒圣”,乃至“酒賴”、“酒丐”等有趣的稱呼,更令大家忍俊不禁。
袁家騮告臺先生:美國醫(yī)學界發(fā)現(xiàn),適量飲酒可以長壽
其實,非必限于筵席之間,我們私下也往往有機會與師長淺酌對飲的。我個人與臺先生在溫州街的日式書房內(nèi)喝酒最多,也最難忘懷。臺先生好酒量,卻似乎頗能節(jié)制,我們未嘗見他醉過。但據(jù)他自己說,從前在北京、在青島、在重慶,他常常喝醉,也曾鬧過一些笑話。談及飲酒醉否時,臺先生最喜歡引述的是胡適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來讀陳子善、秦賢次兩位合編的臺先生早年佚文集《我與老舍與酒》,果然,里面有幾篇及于當年酒事,令人想見上一個時代的文人們清苦中作樂的情況。
臺先生不僅酒量好,煙抽得也不少,又甚少運動,所以體形碩壯,但一向比同年齡的人健康。這一點,許多人以為不可思議,而他似亦相當自豪。記得,他晚年常常反復同我提到袁家騮先生報知的好消息:美國醫(yī)界發(fā)現(xiàn),適量飲酒可致長壽。好像這消息又增加他理直氣壯的依據(jù)。不過,后來他罹患食道癌惡疾,不得不相繼戒除煙與酒。戒煙之際,猶尚戲稱:“總算把那討厭的東西戒掉了?!敝劣诮渚浦畷r,則未免于神情寂寞。我想到臺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唯好飲酒,也感到非常寂寞。陶潛《止酒詩》云:“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也許正是患病戒酒接受治療時的臺先生的心理罷。今年寒假赴美,益堅學兄寄給我臺先生的遺墨手札,以為編印書札遺稿之用,其中有一封他病中寄予在美國的夏卓如先生的信,后文寫著:“去年見到袁家騮先生,談美國有研究長壽之道者,以酒可以延年,不喝酒者則不能延年。以告吾老友??杀?,弟無此福矣?!弊咳缦壬词钱斈攴鉃椤熬曝ぁ钡臍v史系教授,退休后隱居美國。我想像夏先生收到這封信時,他的心境也必然是非常寂寞的罷。
父親不飲酒,母親小酌而量不大
我的父親不飲酒。年少時,曾見母親小酌而量不大;待我成長稍解酒中趣味時,她已不再飲酒。所以我沒有陪伴父母斟酌的經(jīng)驗,委實是很遺憾的。不過,我的舅舅倒是善飲者。平時嚴肅的舅舅,喝了幾杯好酒以后,會變得十分可親,談興也隨酒興而濃郁起來。我的母親過世后,有一回在舅舅家中做客飲宴,舅舅忽然對我說:“文月,你最像你的母親。我現(xiàn)在看你,就如同看到阿姐年輕時候一樣!”舅舅沒有女兒,我知道他是最疼我的。我當然也知道他思念他的姐姐,如同我思念我的母親。
又有一回,舅舅在家里宴請他的老友,打電話叫我去陪長輩們喝酒。他說:“舅舅現(xiàn)在不大能喝酒了。阿戰(zhàn)夫婦也對付不了那么多客人。你就來幫舅舅喝幾杯罷。”我義不容辭地赴宴。那晚上的客人多為報界和藝文界的長輩們,其中一位有先見之明,居然帶了代飲的青年出席。一桌主客十二人,佳肴與談興均屬上乘;奈何酒過三巡后,有些老先生說話已次第脫序,舉箸維艱了。表弟夫婦與我三個做小輩的,一一敬酒,自不敢怠慢,也漸漸有些不勝酒意的感覺。最后散席時,我看到好幾位客人都是蹌蹌踉踉的步伐,卻人人異口同聲地說著:“今晚喝得真痛快!”那晚上喝的是大瓶的白蘭地,在三瓶至四瓶之間。那晚上,舅舅也喝了兩三杯,顯得神情愉快至極。
舅舅說:古來圣賢旨寂,唯有飲者留其名
我的舅舅晚年得痛風之疾,宜當忌酒,且需多喝白開水。但他常常在幾上放一杯水,于座位之下置一瓶酒,九分水中,摻一分酒。見到我便苦笑道:“醫(yī)生囑咐每天喝七杯水。這白開水,沒滋沒味的,怎么咽得下去?只好想辦法兌一點味了。”說著,用小杯子倒些酒給我,“你喝純的,舅舅就算是陪你喝雞尾酒罷?!庇终f,“‘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是李白的詩句罷?哈哈,你是讀文學的,會懂?!本司说脑捄涂嘈?,我約略懂得。記憶之中,那是我感覺最接近舅舅的一次。他縱橫談論了一些國事與家事。臨走時,又步履蹣跚地走入書房,取出一枚外祖父《延平王祠古梅歌》的遺墨鉛版贈送與我:“舅舅老了。這塊鉛版,珍藏了多年,現(xiàn)在送你留著?!比缃瘢敲躲U版珍藏在我的書房里。每次摩挲那灰暗凹凸的版面,我就會想起那一個寒冬午后的景象,逝去的音容,甚至酒香,遂仿佛又都鮮活起來了。
在《我與老舍與酒》中,臺先生有一篇短文的開頭寫著:
今天是中秋節(jié),又該弄酒喝了!
什么酒好呢?白蘭地罷,太和平了;紅玫瑰罷,更無味了;還是老白干罷,雖然汾酒還可口,只是太不容易得到的。白瓷的酒杯和發(fā)光的錫酒壺都不免于太小氣而且寒酸,還是用漱口大洋瓷碗罷。
所謂“文如其人”,或“文學反映時代”,其實用不著刻意尋求,此段不到一百字的文章內(nèi),自自然然就顯現(xiàn)出作者的氣質與那個時代的風貌了。任何人讀此段文章,都可以感覺出臺先生豪邁的性格,而他確實也一向偏好喝烈酒。至于“白瓷的酒杯”“發(fā)光的錫酒壺”,在現(xiàn)今的飲酒場合上已不復可見,那應該是半個世紀以上的文物了;乃用“漱口大洋瓷碗”喝酒,則既反映著那個時代的文化與物質生活,同時又看得出臺先生品酒之量與風格了。
牛飲白蘭地、威士忌,糟蹋且殺風景
我飲酒不像臺先生那樣講究與量大,也幾乎未有過面影獨酌的經(jīng)驗。至于酒興,唯視對飲之人與場合耳。最不喜歡的場合,是與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應酬,那種場合,能避則避;設若躲避不及,連說應酬話都覺其多余,更遑論飲酒之興致了。不過,時則不得不做禮貌性的酬酢,又有時偏逢在座的人風聞我能飲若干,便說好說歹勸酒。遇到那種情況,我又不擅長忸怩計較,只好飲盡杯中物。那要比多費口舌計較或推辭簡單利落得多。飲酒固非易事,自忖日常所做之事中,也多屬不容易。做學問、寫文章乃至譯事斟酌,哪一樣是容易的呢?若其勉強過量喝酒,大不了一醉罷了。
對于酒類,我其實也沒有什么修養(yǎng)可以品評。不過,以為喝什么酒須看什么場合:享用中國菜肴,微熱的陳年紹興酒最合宜。臺先生的文章中提到的“老白干”或“汾酒”,以其本身芳醇濃烈,往往掩蓋佳肴美味,不免喧賓奪主。有人臨宴,以飲酒為主要目的,則又另當別論;我則寧愿兩者兼顧。尤其私人宴客,女主人親自下廚展顯手藝,總應當特別專心品嘗,借以體味個中奧秘,若因酒而忽略佳肴,實在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既可惜也失禮之至。品嘗西菜,無論牛排或海鮮,最好佐以紅色或白色葡萄酒。白蘭地或威士忌牛飲,委實糟蹋且殺風景。在微暗的燈下或燭光搖曳之中,見琥珀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輕漾,雖然不免有布爾喬亞氣息之嫌,但人生偶爾自工作之重擔解放,放縱一下享受一下,又何妨!至于吃食日本料理,則非東洋酒佐餐不可。那清酒甜甜,單獨喝起來未見得多好,但微溫之后倒入小陶壺中,無論自斟自飲或相互對斟,配著清淡精致的料理細啜,確實有其獨特的風味與情趣。許多年前,我在京都獨居。初夏時節(jié),十二段家料亭的老板娘秋道太太特別為我留一瓶濁酒,夜深工人散去后,敞開紙門窗,準備一些水煮毛豆等小菜,我們兩個人喝到星星都困倦。那種冰涼的黏白甜酒,有一種特別的滋味。而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能結識同性好友談心,也是一種特別的緣分。秋道太太的友誼,與她為我準備的濁酒以及那晚上的整個氛圍,都是我難以言喻的溫馨記憶。
東瀛溫泉浴后:以日式燒酒佐日本小食,硫黃味與微酒精令人醺然
與家人小酌,也別有情趣。我們的兒女在出生滿三個月后,都曾由他們的父親以箸端蘸一滴甜酒放入小嘴里。不知是否因此之故,他們長大后多少都能喝些酒。不過,我們平時并未鼓勵他們多飲。思蔚是在服兵役當海軍陸戰(zhàn)隊排長時,由于主客觀的因素而鍛煉出酒量。至于思敏則是在大學時期參加我們邀宴師長的場合偶嘗威士忌,她出人意料地竟嚷嚷:“哦,原來你們大人喝的是這么好喝的東西啊!”雖然,孩子們長大總要離家遠走,我們一家四口聚敘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是我記憶中與飲酒有關之事仍還是有一些的。
五六年前,豫倫和我?guī)Я怂济羧ト毡緰|北地帶游覽,我們買的是一種可以隨意挑若干地點下車的火車票。那時正值日本人祭祖的“御盆”節(jié)日,全日本的人歸鄉(xiāng)掃墓,人潮洶涌,我們只得盡量挑選小鄉(xiāng)小鎮(zhèn),免得趕上熱鬧。有一晚住宿在某處溫泉鄉(xiāng)。由于地方小,除三數(shù)家舊式溫泉旅館外,別無甚可觀之名勝古跡;而旅館又乏娛樂設備,晚餐后,無以打發(fā)時間,乃溫泉浴罷,三個人穿著旅館準備的漿燙過的“浴衣”,罩一襲和服外套,足蹬木屐,出外閑逛。小鎮(zhèn)的民情樸素,入夜之后,大多數(shù)的人都返家,路燈暗淡,街巷也平靜,只有三兩家店面半開著門,有燈光瀉出。我們挑選燈光最亮的一家小酒店,從布簾垂覆的門口鉆入。中年的老板即刻響亮地喊出:“歡迎光臨!”約莫是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店鋪,一邊是燒烤煎煮的調理臺,前面一排窄窄的吧臺,可坐五六人;另一邊是稍稍高起的“雅座”,擺著三張矮幾和幾個坐墊。吧臺和后面的矮幾上已有客人,都是些中年的工人模樣男子。我們被招呼到最前面的矮幾前,各自脫下木屐入坐。那個小酒店樸實而擁擠,卻有一種親切的氣氛。我們叫了幾壺溫水兌燒酒的地道日式小飲,又佐以燒小鳥、烤魷魚和腌白菜等小碟酒肴。浴后身上硫黃味猶在,而微烈的酒精漸漸使血液循環(huán)加速,不久就有了醺然的感覺。女兒青春的面龐上也泛起了桃花似的酡紅。我們自自在在地啜飲著、漫談著,竟未發(fā)覺外面已下起了驟雨,還是聽坐在靠外吧臺上的酒客嚷嚷才知悉。下雨就下雨罷,反正一身無事,溫泉鄉(xiāng)長夜漫漫。我們喝到雨腳歇了才離開酒店,也不清楚到底喝了幾多酒,但見矮幾上列著許多陶壺,大家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穩(wěn)。
加州旅邸:一家人喝含有胡椒子的伏特加,直喝得舌頭打結
翌年,思敏赴美留學。我和豫倫也會于假期旅游探訪,思蔚因遠在東部,又值實驗室的工作繁忙,一時未能趕來團聚,我們?nèi)怂煊钟诩又萋蜜★嬀茣痴?。孩子離開了父母的身邊,心智成熟得更迅速,難怪日本人有諺語云:“疼愛子女,令其出遠門?!蔽易硌垭鼥V地看著十分獨立自主的女兒,心中充滿了欣喜。那一夜,我們喝的是含有胡椒子的俄國伏特加酒,辛烈無比,但細啜慢飲,三個人竟喝完一瓶意猶未盡,又另開一瓶,直喝到每人講話都有些舌頭打結。后來,不知是父女之中哪一個先提議的,開始打電話給遠近朋友問候致意。從美國打到加拿大、夏威夷,復又及于臺北,甚至到巴西。起初,我尚且理性勸阻,見他們興致濃郁,不覺得也參與其間。三個人爭著向遙遠的地方饒舌,地有南北西東,時分白晝黑夜,卻一律都被我們紛紛吵過明白。后來,電話費的賬單若干,已不記得,但那一次三個人分明都醉了,醉得像頑童一般!
在臺灣生長的男孩子,受兵役年齡限制出境,所以思蔚一直沒有機會同我們出遠門旅游。而他大學畢業(yè),服役完后便飛往美國,在冬季冰天雪地的羅城專心攻讀他的鐳射光學;再回到臺北來,已然時隔五六年。臺北變化很大,我們的家也不再是他離開時那個有庭院的老房子了。去年歲暮,他利用論文已撰成而尚未口試的空當,返回母校演講,同時來陪我在陌生的新家住了十天。當時適巧我一人獨居,他告訴我:“來看你是主要目的,演講是順便次要的事情。”做母親的,聽了這樣的話如何能不感動呢?盡管他忙進忙出的,十天的日子里,見面時間并不多。
與久別兒子對喝上好的白蘭地,機會難逢
臨別前夜,他推辭了各方的邀約,只答應晚飯后去和老同學打一場籃球?!皨專掖蠹s九點就回來。你可以準備一些宵夜等我嗎?”當然可以。思蔚果然準時回來,迅速淋浴,換一身干凈的休閑服,與我在餐桌對面坐下??粗郎县S盛的宵夜,他驚喜地歡呼:“哇,這么多好吃的東西!”“應該喝些酒才好?!薄凹依镉芯茊?在哪兒?”順著我所指的方向,他打開柜子,摸索出一瓶上好的白蘭地?!班牛镁脹]喝這種好酒了?!笔堑模镁谱允遣煌瑢こ?,打開瓶塞,便有一股甘芳溢出。好酒應該與久別的兒子共享。
我們飲酒、吃宵夜,談文學和音樂,仿佛又回到往昔。我們一直是很談得來的知己。他忽然有所感地說:“媽,其實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只有你跟我。”我懂他的意思。人際關系很微妙,即使親如父母子女,一生之中,能有幾回這般澄凈如水地單獨相處呢?何況,他已在夏天新婚,我把他交給了另一個深愛他的小婦人。在學業(yè)告一段落之際,能兼程千里迢迢回來伴我十日,那心意我明白;可是,有些話是不必說出來的。喝酒罷。其實,能這樣子對飲交談的機會也并不多。
【短評】林文月是當代臺灣地區(qū)知名的女作家、學者、翻譯家。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面,女性受很多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飲酒的較少,但飲酒中也確有女中豪杰。林女士這篇文章述說了大學時代開始飲酒,與師長和老師的飲酒片段,認為酒可以消解師生之間的嚴肅和距離,是很好的溝通媒介。自認為“酒名”在外,是因為“我本拙訥,不擅言辭”,唇槍舌戰(zhàn)費口舌地推脫,倒不如仰飲得干脆、直接。酒也是親朋好友聚會不可或缺的佳品,舅舅家來了客人,一個女子去陪酒也喝得熱鬧、喝得痛快。舅舅晚年重病,“九分水中,羼一分酒”兌著喝,真有些陶潛的“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的人生感悟。與兒子深夜對飲,談文學和音樂,母子倆這么澄凈如水的獨處,交心,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期待的親情關系的最好表達。
【注釋】
[1]黃苗子、鄭愁予、林文月等:《明報·茶酒共和國》,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
免責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