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李白號稱什么居士
創(chuàng)作歷史文化散文,離不開兩種元素,一個是人,一個是事。我有個說法:“事是風云人是月?!蹦敲矗屡c風云,誰為主從呢?當然月是中心。“烘云托月”、“云開月上”、“月到風來”,“月”總是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
就是說,歷史總是以人物為中心,歷史是人的實踐活動在時間中的展開。是人創(chuàng)造并書寫了歷史。光照簡冊的萬千事件,誠然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空古絕今,驚天動地,撼人心魄;可是,又有哪一樁不是人的作為呢!人的思想,人的實踐活動,亦即人的精神存在與物質(zhì)存在,是一切史實中的最基礎(chǔ)的事實??梢哉f,歷史的張力、魅力與生命力,無一不與人物緊相聯(lián)結(jié)著。
歷史中,人是主體,人是出發(fā)點與落腳點。人的存在意義、人的命運、人為什么活、怎樣活,向來都是史家關(guān)注的焦點。整個人文學科都是相通的:哲學思索命運,歷史揭示命運,文學表達命運——無往而非人,人是目的,人是核心。所以,馬克思說:“歷史什么事也沒有做”,“創(chuàng)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人?!畾v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讀史也好,寫史也好,有一條不成文的準則,就是重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錢穆語)通心,才可望消除精神障蔽與時空界隔,進入歷史深處,直抵古人心源,進行生命與生命的對話。
而要通心,首先就應(yīng)設(shè)身處地地加以體察,也就是要把歷史人物放在當時當?shù)氐臍v史情境中去進行察核。南宋思想家呂祖謙有言:“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何處之?!苯栌缅X鍾書先生的說法,就是“遙體人情,懸想時事,設(shè)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
再就是強調(diào)感同身受,理解前人。研究歷史的朋友都知道,苛責前人,率意做出評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換位思考,理解前人,卻是一切治史、寫史者所必不可缺的。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說過:“凡讀古人之書,論前人之事者,蓋當略其跡而原其心”。法國年鑒學派的著名史學家馬克·布洛赫在《歷史學家的技藝》一書中也曾指出:“長期以來,史學家像閻王殿里的判官,對已死的人任情褒貶。這種態(tài)度能夠滿足人們內(nèi)心的欲望”;而“理解才是歷史研究的指路明燈”。其實,“我們對自己、對當今世界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難道就這么有把握為前輩判斷是非善惡嗎”?我體會他的意思,不是說不應(yīng)該評騭、研判、褒貶——治史、讀史、寫史本身就意味著評判,而是如何進行評判,亦即按照什么尺度、堅持什么原則、采取什么態(tài)度加以評判的問題。
還有,在通心過程中,不僅僅限定在作為客體對象的歷史人物身上,同時也應(yīng)對于作史者進行體察,注意研索其作史的心跡,探其隱衷,察其原委。對此,清初著名文學家金圣嘆有十分剴切而深刻的體會。他說:“人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fā)揮出來。所以,他于游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余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嘆不置。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弊x史過程中,我也經(jīng)常著眼于隱蔽在書頁后面的潛臺詞、畫外音。研究《周易》有“變爻”、“變卦”之說,我于歷史也往往注意其演進過程中的“變爻”、“變卦”,從而作出旁解、他說,所謂別有會心。
近二十年來,在我的以歷史為題材的散文中,人物占了絕大多數(shù),主要集中在文人、女性、政要、君王四類人身上,每一類多者二三十人,少的十幾人,都各自組成一個系列。我在北大中文系講演時,專門談到這個問題。我說,每個系列里的文章并非“平擺浮擱”式的機械組合,而是一種思想意蘊的步步延伸、層層遞進、逐步深化。比如,我寫古代士人的人生際遇、命運顛折,沒有停留在對本人個性、氣質(zhì)的探求上,而是通過不同的篇章,從更深的層面上挖掘社會、體制方面的種因。我想到,中國封建士子的悲劇,不能只歸咎于自身的人性弱點,還有更深遠的社會根源。
我在散文《馴心》中揭示:作為國家、民族的感官與神經(jīng),知識分子往往左右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于封建社會并沒有先天地為他們提供應(yīng)有的地位和實際政治權(quán)力,為了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他們必須解褐入仕,并取得君王的信任。而這種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獨立性、消除心靈的自由度為其代價的。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式的悖論。古代士人的悲劇性在于他們參與社會國家管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馴服于封建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過程,最后,必然依附于權(quán)勢,用劃一的思維模式思考問題,以欽定的話語方式“代圣賢立言”。如果有誰覺得這樣太委屈了自己,不愿意喪失獨立人格,想讓腦袋長在自己的頭上,甚至再“清高”一下,聳聳肩、擺擺譜兒:那就必然要像那個狂放的李太白那樣,丟了差事,砸了飯碗,而且,可能比詩仙的下場更慘——丟掉“吃飯的家伙”。
也正是為此吧,對于古代文人,我總是以深沉的悲憫心、同情心,關(guān)注著他們的人生命運、身世浮沉、苦樂悲歡。我有一篇講演,專門闡述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問題。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從它現(xiàn)身之日起,就和政治糾結(jié)在一起,表現(xiàn)了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家國情懷。他們總是密切地關(guān)注著社會進步,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實踐。而在封建大一統(tǒng)的情況下,要實現(xiàn)一己的政治主張,充分體現(xiàn)自身價值,必須投靠君王,依附權(quán)勢。這是一種命定的人生悲劇。即便是那些大思想家、大文豪、曠世詩哲也概莫能外。
我在《兩個李白》一文中寫道: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李白確實是一個不朽的存在。他的不朽,不僅由于他是一位負有世界聲譽的瀟灑絕塵的詩仙,——那些雄奇、奔放、瑰麗、飄逸的千秋絕唱產(chǎn)生著超越時空的深遠魅力;而且,因為他是一個體現(xiàn)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jīng)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愿,因而陷于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郁結(jié)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杰作的不竭的源泉。一方面是現(xiàn)實存在的李白,一方面是詩意存在的李白,兩者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的不朽的存在。它們之間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強烈的內(nèi)在沖突,表現(xiàn)為試圖超越卻又無法超越,頑強地選擇命運卻又終歸為命運所選擇的無奈,展示著深刻的悲劇精神和人的自身的有限性。
解讀李白的典型意義,在于他的心路歷程及其窮通際遇所帶來的苦樂酸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幾千年來中國文人的心態(tài)。就是說,頗富典型性。
同絕大多數(shù)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樣,李白時刻渴望著登龍門,攝魏闕,據(jù)高位,掌權(quán)衡,以實現(xiàn)一己的宏偉抱負。他高自期許,確信只要能夠幸遇明主,身居樞要,大柄在手,則治國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來,這一切作為和制作詩文并無本質(zhì)的差異,同樣能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顯而易見,這多半是基于情感的蒸騰,而缺乏設(shè)身處地、切合實際的構(gòu)想。他耽于幻想,天真幼稚,習慣于按照理想化的方案來構(gòu)建現(xiàn)實,憑借直覺的觀察去把握客觀世界,因而在分析形勢、知人論世、運籌決策方面,常常流于一廂情愿,脫離實際。歸根到底,李白并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大概連合格也談不上。他只是一個詩人,當然是一個氣壯山河、睥睨百代、雄視萬夫的偉大詩人。
客觀地看,李白的官運蹭蹬,也并非完全種因于政治才識的欠缺。即以唐代詩人而論,這方面的水準遠在李白之下的,穩(wěn)登仕進者也數(shù)不在少。要之,在封建社會里,一般士子都把個人納入社會組合之中,并逐漸養(yǎng)成對社會政治權(quán)勢的深深依附和對習慣勢力的無奈屈從。如果李白能夠認同這一點,甘心泯滅自己的個性,肯于降志辱身,隨俗俯仰,與世浮沉,其實,是完全能夠做個富于文譽的高官的??墒?,他是一個自我意識十分突出的人,時刻把自己作為一個自由獨立的個體,把人格的獨立視為自我價值的最高體現(xiàn)。他反對儒家的等級觀念和虛偽道德,高揚“不屈己、不干人”的旗幟。由于渴求為世所用,進取之心至為熱切,自然也要常常進表上書,銳身自薦,但大前提是不失去自由,不喪失人格,不降志辱身、不出賣靈魂。如果用世、進取要以自我的喪失、人格的扭曲、情感的矯飾為代價,那他就會毅然決絕,毫不顧惜。
他輕世肆志,蕩檢逾閑,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我,從骨子里就沒有對圣帝賢王誠惶誠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倫理、道德規(guī)范、社會習慣放在眼里,一直鬧到這種地步:“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家仙”(杜甫詩),痛飲狂歌,飛揚無忌。這要寄身官場,進而出將入相,飛黃騰達,豈不是南其轅而北其轍嗎?
壯志難酬,懷才不遇,使李白陷入無邊的苦悶與激憤的感情旋渦里。這種靈魂的煎熬,伴之以自我為時空中心的心態(tài),主體意識的張揚,超越現(xiàn)實的價值觀同殘酷現(xiàn)實的劇烈沖突,構(gòu)成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造力的心理基礎(chǔ)與內(nèi)在動因,給他帶來了超越時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極高的視點、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就這個意義來說,既是時代造就了偉大的詩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造就了自己。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他的悲劇,既是時代悲劇、社會悲劇,也是性格的悲劇。
我在文章結(jié)尾處寫道:
歷史很會開玩笑,生生把一個完整的李白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志不在于為詩為文,最后竟以詩仙、文豪名垂萬古,攀上榮譽的巔峰;而另一半是,醒里夢里,時時想著登龍入仕,卻坎坷一世,落拓窮途,不斷地跌入谷底。我想,虧得李白政壇失意,所如不偶,以致遠離魏闕,浪跡江湖,否則,沉香亭畔、溫泉宮前,將不時地閃現(xiàn)著他那瀟灑出塵的雋影,而千秋詩苑的青空,則會因為失去這顆朗照寰宇的明星,而變得無邊的暗淡與寥落。這該是何等遺憾、多么巨大的損失??!
如果說,詩仙李白蹭蹬仕途的實例,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照亮了一面警策的鏡子;那么,半生處于貶謫生涯中的文豪蘇軾,則為遭遇風波顛折的封建士子提供了一條解脫的路徑。《春夢留痕》一文,截取了東坡先生謫居海南儋州三年這一時段,狀寫他如何以超然的心態(tài)、振作的精神,戰(zhàn)勝流離顛沛之苦,進而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
東坡來到儋州這一年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說發(fā)配到這素有“鬼門關(guān)”之稱的“風濤瘴癘”、“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內(nèi)地住上三年二載,恐怕也得“子孫舁骸骨以還”了。實際上,朝中執(zhí)政諸人就是蓄意讓他葬身海外,否則,怎么會作這樣的安排呢?這一點,先生本人也是了然于心的。
到了儋州,面對的果然是極端困苦的生活:“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而且毒霧彌漫,瘴癘交攻。而他的內(nèi)心,尤其苦悶至極。赴儋之前,與他相濡以沫的如夫人朝云故去,現(xiàn)在已是形單影只,煢煢孑立,自然無限感傷,倍覺孤獨。這對一個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來說,無異于“孤樹加雙斧”,等待他的,難道還會有其他結(jié)局嗎?
誰料,結(jié)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這里不僅逐漸安居下來,長達三年之久,最后得以生還;而且,還對這蠻荒艱苦的地方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歸之后,還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氐絻?nèi)地,當友人問及海南貶居情況時,先生頗帶感情地回答:“風土極善,人情不惡?!?/p>
之所以如此,著名學者徐中玉先生在《蘇東坡在海南》一書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為詩人自己覺得已有了個“今我”。這種歷經(jīng)艱苦、世變之后的憬悟,是他所覺察到的與“故我”不同的對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的新認識的表現(xiàn)。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時處順、取得精神解脫的癥結(jié)所在。
除了這種“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還曾得到過高人的指教,從中意外地獲得一場活生生的人生頓悟。
一天,東坡負著大瓢,口中吟唱著《哨遍》詞,漫游在中和鎮(zhèn)的田間,遇到一位家住城東、正往田頭送飯的七十多歲的老媼,兩人就地閑嘮起來。東坡問道:“老人家,你看于今世事怎么樣?。俊崩蠇嫴患偎妓鞯鼗卮鹫f:“世事不過像一場春夢罷了?!睎|坡又問:“怎見得是這樣呢?”老媼直截了當?shù)刂v:“先生當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學士,也可以說是歷盡了榮華富貴;今天回過頭看,不就像一場春夢嗎?”東坡聽了,點頭稱“是”,若有所悟,于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春夢婆’呀!”這番晨鐘暮鼓般的警世箴言,不啻醍醐灌頂,甚至是一場當頭棒喝。
在同普通民眾融洽無間的接觸中,東坡的悟世思想不僅未被消解,反而益發(fā)強化起來。據(jù)《儋縣志》記述:一天,東坡過訪當?shù)赜讶死枳釉?,歸來途中遇雨,便從路旁一農(nóng)夫家借了一頂竹笠戴在頭上,又按照農(nóng)夫的指點,脫下了布鞋,換上一雙當?shù)氐哪惧?。由于不太習慣,又兼泥濘路滑,走起來晃晃搖搖,跌跌撞撞。路旁的婦女、兒童看見老先生這種尷尬的窘相,紛紛圍觀嘻笑,籬笆里的群犬也跟著湊熱鬧,“汪汪”地吠叫不止。而東坡先生并不在意,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彼34魃弦豁斃杓业奶倏棸酌保┥蠋в谢椀拿褡宸b,打著赤腳,信步閑游;路上,不時地同一些文朋詩友打招呼;或者徑入田間、野甸,和鋤地的農(nóng)夫、攔羊的牧童嬉笑傾談,在一棵枝分葉布的大樹下,天南海北地嘮起來沒完。他平素好開玩笑,有時難免語重傷人,在朝時,家人、師友經(jīng)常提醒他出言謹慎,多加檢點;現(xiàn)在,和這些鄉(xiāng)間的讀書人、莊稼漢在一起,盡可自由談吐,不再設(shè)防,完全以本色示人。有時談著談著,不覺日已西沉,朋友們知道他回去也沒有備飯,便拉他到家里去共進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幾杯老酒,結(jié)果弄得醉意朦朧,連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這種同當?shù)孛癖娡耆撻_功利目的的純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發(fā)生了深刻變化,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靈上的慰藉,以及戰(zhàn)勝生活困苦、擺脫精神壓力的生命源泉;掙脫了世俗的桎梏,實現(xiàn)了隨遇而安、無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偉大的詩人、作家一樣,蘇東坡的思想也是異常豐富、復(fù)雜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經(jīng)熔鑄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華于一身,初步構(gòu)成了他那復(fù)雜而獨特的思想體系。在爾后的起伏顛折中,有時候,儒家的弘揚內(nèi)在精神,實現(xiàn)自我,積極用世,在思想中占居上風;有時候,道家的絕對自由、超越時空的淡泊無為,又在心靈中處于主宰地位。屢遭貶謫之后,他曾盛贊《莊子》“實獲吾心”,把莊子思想當作自己的既存見解,從而進一步消解了仕途經(jīng)濟的理想抱負?!跋乱暪倬羧缒嘤?,嗟我何為久踟躕”。在對腐敗的官場、世俗的榮華以及爾虞我詐的人事糾葛表示厭惡、輕蔑與懷疑的同時,表現(xiàn)出一種豪縱放逸、渾樸天真、雍容曠達的精神境界,對生命價值的認識有了新的覺醒。正如一位當代學者所指出的,東坡在生存的諸多災(zāi)難中,找尋到被失落的個體生命的價值,超越了時空的限制,獲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從而能夠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層次上俯瞰社會人生,獲得一種自我完善感和靈魂歸宿感。
坡翁在多年放謫生活中,逐步實現(xiàn)了價值觀念的兩個轉(zhuǎn)換,或者說是疏通了兩條心靈的渠道。一方面的轉(zhuǎn)換,是心智由入世歸向自然,歸向詩性人生。作為樂天知命的達人,他欣賞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適時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轉(zhuǎn)向自然,寄興山水,放情吟詠,找到了一個與污濁、鄙俗、荒誕的現(xiàn)實世界迥然不同的詩意世界,痛苦的靈魂得到了藝術(shù)的慰藉。
另一方面的轉(zhuǎn)換,是他立足于貶謫的現(xiàn)實,把實現(xiàn)“淑世惠民”理想的舞臺,由“廟堂之高”轉(zhuǎn)移到“江湖之遠”;在關(guān)心民瘼、敷揚文教、化育人才的實踐中,拓開實現(xiàn)自我、積極用世的渠道。他勸說黎胞開墾荒地,多植稻谷;推廣中原先進耕作方法,移植優(yōu)良品種。針對當?shù)匾晕诪獒t(yī)、殺牛祭鬼的陋習,大力向村民宣傳衛(wèi)生知識,介紹醫(yī)方藥物。同時,抱著對黎胞的深厚感情,勸學施教。當時,前來東坡書院負笈就學的,不僅有本地的貧寒士子,而且,吸引了遠在千里、百里之外的友生,紛紛上門聽講,形成了濃厚的文化氛圍。一時“書聲瑯瑯,弦歌四起”、“學者彬彬,不殊閩浙”。
儋州東坡書院有一副聯(lián)語,對上述事跡做出了恰當?shù)母爬ǎ?/p>
公來三載居儋,辟開海外文明,從此秋鴻留有爪;
我拜千年遺像,仿佛翰林富貴,何曾春夢了無痕?
這里隱括了東坡的兩首詩。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提到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按簤簟痹圃?,源于東坡謫居黃州時寫過的一首七律,內(nèi)有“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之句;又用上了“春夢婆”談及的“昔日翰林富貴一場春夢耳”。這里用“秋鴻有爪”、“春夢留痕”來狀寫東坡先生居儋三年的名山事業(yè)、道德文章,極為貼切。
太白、坡公之外,我還在系列散文中寫到了清代首屈一指的天才詞人納蘭性德。他出身名門貴族,父親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本人也是一路春風得意,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成了二甲進士,后來被授為皇帝的一等侍衛(wèi),出入扈從,顯赫無比,直到三十一歲去世,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睞和倚重。而這一切人間富貴、奕世榮華的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自由、獨立為其慘重代價的。這是他的悲劇生涯、心靈苦悶的根源。我在散文《納蘭心事幾曾知》中,專門揭橥了他的這種獨具特色的靈魂創(chuàng)傷與人生苦境。
有人統(tǒng)計,在納蘭現(xiàn)存的三百多首詞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淚”字、“恨”字也都出現(xiàn)過幾十次;此外像“斷腸”、“無奈”、“傷心”、“愴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幾乎是開卷可見,字里行間滲透著深摯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鵑啼血,聲聲凄切;即便是一些情辭慷慨、奮勵激昂之作,也間雜著變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納蘭公子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顯親揚名的宏圖遠志??墒?,實際上卻事與愿違,“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yè)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納蘭摯友顧貞觀語)。
原來,康熙皇帝出于對納蘭公子的賞識,以其出身于勛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資質(zhì),一照面便對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視作心腹,擢為侍衛(wèi)。而且,一任就是十年,直至公子病逝。對一般人來說,有幸成為天子寵臣,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真是無比榮耀,無尚尊貴,求之不得;可是,納蘭卻大大不以為然。他十分清楚這種職務(wù)的實質(zhì)——努爾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衛(wèi)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擔負保安、警衛(wèi)事務(wù);后來雖然改由宗室、勛戚子弟擔任,但其性質(zhì)仍是司隸般的聽差,在皇帝左右隨時聽候調(diào)遣,直接供皇帝驅(qū)使,具體負責宮廷宿衛(wèi),隨駕扈從。
在納蘭心目中,當侍衛(wèi),入禁廷,實無異于囚禁雕樊、陷身網(wǎng)罟的籠鳥。他在《詠籠鶯》的五言律詩中,借詠物以抒懷,可謂凄愴悵惋,寄慨遙深。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
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
空將云路翼,緘恨在雕籠。
黃鶯別號“金衣公子”。享用著錦衣玉食卻戴著金枷銀鎖的納蘭公子,引“籠鶯”以自況,真是最恰當不過了。你看這個鶯兒,遍身綺羽,食以香谷,罩以雕籠,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無凍餒之虞,又不愁慘遭彈丸的襲擊,表面上看去,真是富貴安逸,令人艷羨。它什么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他同類那樣任意地飛翔,自在地鳴囀。因此,它的內(nèi)心是十分苦悶的。
當然,這種牢騷、苦悶,也只是說說而已,實際上卻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像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一樣,納蘭所面對的同樣是無法扭轉(zhuǎn)的命運,在皇帝的長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以至日常行止的抉擇、去取,沒有一樣是屬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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