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牙的喜劇
也許是故鄉(xiāng)青山綠水的陶冶吧,也許是祖輩生息的熱土長出的食糧格外養(yǎng)人吧,也許是母親用“罐子飯”精心精意喂養(yǎng)的結(jié)果吧,我小時長得胖胖墩墩。但造物總在世上留下些“美中不足”。直到八歲,我的門牙還是稀疏的幾根。母親有些著急了,常笑著說:“何得了,這伢崽門牙長得不齊,日后討不到索俐堂客!”
能不能討到好堂客,我當時是毫不在意的,因為那是遙遠的將來的事。只是這“狗洞大開”,有時也確實給我?guī)頍?。比如說,哥哥們在書房讀書,我站在門口要“光顧”他們了,他們便故意逗我:“笑哇,你笑哇!”說完,張嘴哈哈大笑,驕傲地露出齊扎扎的白牙,我呢,知道他們在嘲弄我,即使忍俊不禁,也只能閉緊嘴巴,“哧呼—哧呼—”地抿笑。有時,跟小把戲們鬧翻了,他們便眼睛望天,高聲喊:“昨夜來了小賊啦,把大門板偷走了啦……”或者高唱道:“缺牙扒,扒豬屎,扒一擔,放到七里畈,扒一斗,放到大門口……”
對于這些嘻戲和揶揄,常常轉(zhuǎn)背也就忘了,我的“美中不足”,并不妨礙我有趣的玩樂:爬到屋后的古樹上掏鳥窠啦,到門前塘缺口里摸魚蝦啦,或者與小伙伴們到山坡里摘野果啦……但母親常掛心懷,要想法使缺牙長起來。后來,辦法終于有了。不知是打聽到了祖?zhèn)鞯拿胤侥?還是大王廟老尼姑告訴的妙法,我的門牙與娶新娘聯(lián)系起來了。屋場上每接一個新娘,我便被送去讓她在門牙墩上摸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這門牙的喜劇。
每年秋冬,待到五谷豐登以后,要辦喜事的人家,便喜洋洋地張羅起來。無論哪家要娶新媳婦,我們這個聚族而居的大屋場上,家家戶戶都充滿了喜氣。
這是個早已擇定的黃道吉日。東堂屋,西堂屋打掃得干干凈凈。上堂屋的中門大開,神柜里,列宗列祖的牌位上,陽光和蜘蛛網(wǎng)都一掃而空。大門和房門都貼上了耀眼的紅對聯(lián)。殺豬,打豆腐,劈柴火熊熊地泛著紅光,燒著大鍋大鍋的魚肉。幫忙的親朋,吆三喝四地忙碌。拜堂上,紅燭高照。有經(jīng)驗的老者在面授機宜,指導著穿新長袍的新郎練習拜堂。新郎的父母,站在階基前,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滿足的微笑,拱手為禮,接待前來道賀的來賓。我們這些細伢子們呢,成群結(jié)隊地跑呵,笑呵,不住地唱:“新姑娘,坐籮筐,籮筐脫了箍,新姑娘嚇得哭……”
“喇哩嗚哩喇……”
高昂的嗩吶吹奏起來,喇叭手挺胸昂頭,全身的勁都集中到嘴巴上,兩邊腮幫,一鼓一縮,就象口腔里滾動兩個雞蛋。那十個指頭,不停地在音孔上跳動,吹奏出簡單而歡樂的悅耳的樂曲。
看熱鬧的人群中一聲喊:“來了,來了!”只見一乘花轎,從田畈那邊徐徐而來。四個轎夫大步流星地走來,見熱鬧的時候到了,便暗暗約好,使勁將花轎搖晃起來——名叫“打轎”,這是轎夫?qū)π履锏淖脚?。轎內(nèi)的新娘受不住這顛簸,往往要翻腸倒肚地嘔吐。但新娘家早有防備,花轎后跟著個手拿竹棍的“伴轎伢”,見轎夫“打轎”,伴轎伢便跳了上來,用竹棍亂打轎夫的腳。轎夫口里喊:“哎喲,不是我——”更使勁搖,伴轎伢使勁抽打……
花轎抬進大門,鞭炮齊鳴,鼓樂喧天,這古老的娶親儀式達到高潮。一個橫披紅綢的司儀官扯起響亮的嗓子,高喊:“拜天地!”笨手笨腳的新郎開了轎鎖,牽拜娘——大都由面目姣好的青年嫂子充當——從花轎里牽出頭戴鳳冠,身穿霞披的新娘,拜天地,拜祖宗……
當新人互拜完畢,我便加入了這一喜劇場面:母親抱著我,擠開圍觀的人群,走到燭光輝煌的堂屋中央,站在珠光寶氣的新娘身旁。牽拜娘輕輕牽起新娘的一只手,送到我的嘴邊,讓她伸出指頭摸摸我的門牙墩,笑嘻嘻地唱道:“新娘摸一摸,門牙長一窠,新娘拍一拍,門牙雪白白……”
老人們大概認為,新娘的手是最干凈,最神圣的,只要摸摸,便可除舊布新,手到牙生的。我也極快樂地充當這被摸的角色。因為新娘的到來,除了新郎,我是最早挨近她的身邊,可以聞到她身上芬芳的脂粉味,甚至乘她伸手的當兒,撩起她那鳳冠下的面紗,比新郎還要先看到她那羞紅了的美麗的臉龐……但是,我嘗足了新娘手指上的怪味。想想看,新娘離開娘家上轎時要哭嫁,濕淥淥的手帕捏在手中。一路上又經(jīng)過轎中的折磨,拜堂時又驚又喜,早已是一手熱汗。我們家鄉(xiāng)婦女又有個祖?zhèn)鞯拿赖?靜坐時,都文靜地將雙手夾在兩腿跨中——我想新娘在轎里也是如此坐著。就是這樣汗?jié)n漬的,酸咸苦澀、五味俱全的手指頭,放進我的嘴里……
這個喜劇重復了多少次,我已無復記憶。只記得屋場上嫂輩的新娘,全都替我摸過。但我的門牙始終沒有長起來。母親到了晚年,還引以為是終生的憾事。
童年的往事,象金色的逝去了的夢;昔日的歡樂,早已云散。而今,我——一個胡子一大把,為各種問題而苦惱的中年人,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那古老的溫馨的風習,早已被掃蕩一空,而隨同掃去的,也有故鄉(xiāng)花香鳥語的面容。青山成了禿嶺,郁郁的樹林和竹林早已絕跡。那塘,那堰,也早已水枯沙露,魚干蝦盡了。當年的新娘,有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荷包皺,有的早已老態(tài)龍鐘了。
在荒廢了的塘塍下,我看見一個老婦人在捏手低足地做著什么。走近一看,是曾經(jīng)給我摸過牙的美麗的新娘——桂嫂,她用一雙漆黑的、滿是裂口的手,飛快地扯豬菜。她停住手,用力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了好一陣,還是認不出我是誰。她的眼珠上已長了白翳,只有一絲亮光了……
哎,我的童年;哎,那些逝去了的日子……
童年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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