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寫孫月霞

魏明倫

魏明倫（1941年～），四川內(nèi)江人。主要作品有：劇本《易膽大》、《潘金蓮》、《巴山秀才》；雜文集《巴山鬼話》等。

我是一個愛寫女人的男人！

她是一個擅寫男人的女人！

戲曲女演員叢中的“偉丈夫”是裴艷玲。

戲曲女作家隊里的“假小子”是孫月霞。

當京華才女白峰溪潛心編織女性三部曲的時候，齊魯巾幗孫月霞卻用大筆揮灑男兒交響詩。

寫話劇的女人不少，寫戲曲的女人不多。女人寫戲曲難，更難是在韶華未艾之齡就寫出幾道閃電，一陣雷聲。只見那么幾位可敬的老大姐，以暮年心血，鬢角秋霜，點點滴滴獻給冷清的梨園……

莫唱聲聲慢，且聽急急風(fēng)，山東響馬來也——草莽里蹦出一位豪放的“十三妹”！

孫月霞，這名兒嬌氣十足，仿佛小家碧玉，弱不禁風(fēng)。誰料她筆走龍蛇，一掃脂粉氣，滿紙須眉情，黃鐘大呂、銅板鐵琶，一個個雄健陽剛的男主角撲面奔來……

歷代多少紅顏女？她輕輕拂開她們，將焦點對準李氏君臣。

農(nóng)村多少向陽花？她淡淡掃描她們，將重點移向田家父子。

即使取材于女流成堆的《聊齋》故事，她也不選蒲松齡最疼愛的狐鬼小旦，花卉仙姬，偏偏看中冥府狂客《司文郎》。

男為紅花，女為綠葉，是她寫戲獨到處。唯一例外有個女主角胡銀兒。咱們別上當，此乃弄筆狡黠處——女主角胡銀兒正是男主角宋九郎投胎衍變！假鳳虛凰，陰錯陽差，觀眾眼中雌雄，作者袖里乾坤，表面紅裝少女，靈魂依然是青衫丈夫。

孫月霞老弟：哥們我趁著酒興，順著諧音，醉筆飄飄一揮，給你改名孫越俠。

哼一句流行歌：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

答一句時髦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你的自白太縹緲，我的醉眼也惺忪。月朦朧，鳥朦朧，想象你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坎坎坷坷的來路——

家住鄆城，是宋江殺惜的北樓遺址么？

母親姓孔，是曲阜孔廟的泮水支流嗎？

山東謎，超級圣人和超級大盜都出在這個鬼地方！

你是圣人的瓜葛親，還是強盜的東鄰女？

媽媽從娘家?guī)硌苁ス倪z傳規(guī)范，你勢必自幼受過一些孔教熏陶，且有緣偷聽過幾則鮮為人知的“孔府秘事”吧？

舅舅從市井街坊捎來商賈生意經(jīng)。腰挎幾文，夢求萬貫的江湖漢子，是否給小甥女講解過有錢可買權(quán)，有權(quán)可撈錢的循環(huán)道理呢？

爸爸被階級斗爭擴大化嚇得要死，悄悄制定了具有六十年代特色的老百姓治家格言：“孩子，社會喜歡文盲，咱們就做白癡！”

莫非你當初預(yù)知中國必會走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文明之治，所以沒被令尊大人的警世通言唬住。你拒不繼承令堂老母那羔羊似的溫馴，只學(xué)了她耕牛似的勤勞。又將令舅的“財”字拿來，去其“貝”旁，貪求另一半。你埋頭鉆進故紙殘書堆里，像蜜蜂飛入蕭蕭廢園，苦心尋覓幸存的花朵。

唐詩宋詞與洋文番語雙管齊下……

文學(xué)思維與數(shù)理邏輯比翼齊飛……

魯迅宏文隨風(fēng)潛入夜……

莎翁名劇潤物細無聲……

嫩芽出土，一座小巧的“白色城”，在大膽的童女筆下壘成。

灼人的紅海洋，容不得絲毫潔白。大批判的黑旋風(fēng)，把剛剛學(xué)步寫戲的小不點兒掀下斷魂坡。

官長掄棍子，斗得你當場昏厥……

家長舉掃帚，逼得你折斷筆桿……

折不斷心中戲文，你咬破嘴唇，默念昆曲，豹子頭的警句回旋在小丫頭的腦海：丈夫有淚不輕彈……

月霞，你過早失去了童年，過多吞咽了苦果。九災(zāi)十八難，我攝取一組鏡頭——

……月黑風(fēng)高，孤身逃往興安嶺，只為謀求一碗糊口飯。夜行列車，燈光昏暗，過道旁蜷縮著女扮男裝的小鬼，眨著鬼眼，遮著空空的荷包，忍著轆轆饑腸，估計著巡警大叔的查票規(guī)律……車去車來，花開花落，飽覽了書齋溫室空想不出的眾生百態(tài)，鍛煉了風(fēng)塵旅客特有的生活自理能耐，包括豐富的擠車經(jīng)驗，巧妙的逃票技巧。

你還有多少傳奇經(jīng)歷？悄悄告訴我，可曾隨丐幫到處漂流？山東造化鐘神秀，除圣人和大盜之外，還有超級乞丐！前朝祖師武訓(xùn)后面與當代流竄作家賈魯生之間，是不是還有著一個沒有披露而文采出眾的蒙面女丐呢？

神不知，人不覺，來去無蹤的鬼妹子于而立之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中國戲曲學(xué)院戲文系，次年發(fā)表成名作《畫龍點睛》，一步登上全國優(yōu)秀劇本授獎臺。

成功情更怯，你自嘆“誤入白虎堂”！

老弟，你是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人言：我的戲招招不離人間煙火。

我說：你的戲回回關(guān)注世上波瀾。

幾年前，西湖畔，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你應(yīng)邀走進一處模仿嬉皮士的戲劇沙龍。同學(xué)少年玩興正濃，一夜海聊神吹：戲劇的本體是玩，玩是舞臺的支柱；緊緊擁抱自我，高高睥睨人民；能看懂的并非好戲，不理解才是萬歲！莫愁前路無知己，請向外星伸出舌頭，快與不明飛行物接吻，OK，烏拉……

朋友們是佯狂么？你用微笑掩去驚訝，保持禮節(jié)性的應(yīng)酬。貌似大大咧咧，哼哼哈哈，皮里陽秋，心中自有褒貶。

揮一揮衣袖，拜拜——象牙之塔！

整一整行裝，出發(fā)——十字街頭！

峰回路轉(zhuǎn)，歸真返璞，仍然是直面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可貴，布衣菽粟，經(jīng)久耐用。

誰家古琴暗飛聲？是那位戲文滿腹、著作等身、無奢無華、沒權(quán)沒錢的老編劇，在寂寞的北新胡同里操弦自娛。

你隨聲覓去，夏日頭頂黃沙，冬天肩披白雪，一次又一次穿過長街深巷，虔誠地叩向陋室寒窗。謙和的長者，賢良的師母，連同窗前搖曳的蘭草、室內(nèi)調(diào)皮的小貓，都熟悉了你的獨特叩門聲……

正當莘莘學(xué)子膜拜尼采，崇尚薩特成風(fēng)之際，作為獲獎新秀的你，自覺選擇的師長，衷心敬仰的楷模，竟是這么一個土里土氣、毫無超人哲學(xué)、不諳存在主義的“編改人員”。

編編改改，評評說說，一生淡泊，古井無波，不料臨終涌來戲劇性的高潮結(jié)尾——老先生倒在金風(fēng)颯爽、晚霞燦爛的講臺上！或許正講到你的丹青虬龍如何一筆點睛？或許正講到他的《楊門女將》怎樣百歲掛帥？忽然，山膀搖晃，云手痙攣，聲腔裂帛，眼神定格，狀如衰派老生仰天絕唱。

訃告遲遲傳到濟南東郊樓臺，你小子一下愣了，愣小子一身癱了，癱小子半天啞了，啞小子整夜哭了?？薜媚菢诱媲校菢悠喑?，那樣涕淚橫流，流出女兒家啼鵑泣血的本色。

你袖佩青紗，手握羊毫，展開素潔斗方，懸肘，運腕，以莊重的歐體，反復(fù)書寫三個大字：范鈞宏、范鈞宏……

我遙隔萬里，醉眼昏花，恍若見你扶動乩筆，“范”字下面迭現(xiàn)中華民族引以自豪的古代文人的鼎鼎大名——領(lǐng)銜是憂國憂民范仲淹，魚貫涌出愛國詩人范成大，復(fù)國功臣范蠡，開國學(xué)士范文程；以及西楚霸王的亞父、魏國須賈的門客、《后漢書》的編者、《神滅論》的作者，范、范、范……筆鋒陡轉(zhuǎn)，落到蓋世窮光蛋范丹，打棍出箱范仲禹、倏爾化為一聽中舉就驚瘋，一記耳光又打醒的儒生范進。

奇怪，杯盤觥籌之間，隨意從《百家姓》里拈出一“范”，竟能大體概括我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榮枯瑕瑜，離合悲歡。

嘴在秦漢，鼻在唐宋，眉目在明清。你靈犀一點，神游八極，采擷百家，組合五官，構(gòu)成魔幻斑斕的古裝新戲《司文郎》。

說時容易寫時難！

我不知你揚棄了幾簍廢稿，傾瀉了幾盆汗水，才求索到這等詩的神韻、畫的意境、戲的情趣、哲理的光彩。也不知你是由于才華未能盡展，或是因為功力尚欠火候，乃至沒有破譯通向精品的最后幾道難題，留下探索者不易避免的稚嫩粗疏痕跡。更不知你和你的藝術(shù)伙伴們是怎樣凝聚起來？怎樣拼搏開去？幾番愉悅？幾番陣痛？幾度越過戲中的關(guān)山？幾回繞過戲外的沼澤？為何忽而功敗垂成？又為何忽而起死回生？……

我略去耕耘，只問收獲。但見搖滾樂和霹靂舞的包圍圈外，又一枝中國風(fēng)格、中國氣派的奇葩，將零零散散的都市牛仔、舞會伴侶、院校學(xué)生吸進劇場，與白發(fā)書記、蒼髯專家、皓首平民同堂共賞。再聽汽笛長鳴，列車北上，載著這描人繪鬼、扶正祛邪、推陳出新的《司文郎》，馳向天津，馳向首都，馳向復(fù)興復(fù)振的戲苑劇壇。莫嘆夕陽近黃昏，黃昏近黑夜，喜看紅氍毹上又添一畦碧綠。據(jù)目擊者介紹，慕名而來的老少戲迷，為釣得一張好票，焦灼徘徊于戲院門前。據(jù)細心人統(tǒng)計，首場演出獲得滿堂觀眾十七次雷鳴掌聲！

時為尊師范鈞宏先生殉職三周年。

你是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忙人！

我是一個散散淡淡的閑人。

病后偷閑，冬眠好靜。你嫂子買回幾尾鮮魚，我破例喝了兩口酒，不禁醉筆歪斜，亂點你的寫戲因果。但愿歪打正著，畫你半身側(cè)面，碰出二分靈氣。

今宵酒醒何處？巴山夜雨綿綿，錦城絲管紛紛，振興戲曲的朋友們?nèi)缒阋粯语L(fēng)火。散淡的我，在杏花二月的早晨，被你青春火苗燎起，下得床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