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文化是譯經(jīng)語料鑒別的獨(dú)特佐證
5.3.3 佛教文化是譯經(jīng)語料鑒別的獨(dú)特佐證
佛教東漸帶給漢人的不僅僅是佛經(jīng),也帶來了印度及東南亞的先進(jìn)文化。從文化融合的角度看,佛經(jīng)的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佛經(jīng)作為外來文化在中國原有的語言文化體系中尋找立足點(diǎn)的過程(71);另一方面,從語言翻譯的角度看,翻譯不僅僅只是語符表層指稱意義的轉(zhuǎn)換,更是深層的漢文化與其他不同文化的相互溝通和移植。佛教作為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外來的強(qiáng)勢文化,翻譯佛經(jīng)不可避免地要記錄、反映這種文化,并在一定程度上迫使原居住民接受它們的語言與文化,漢語中有不少語詞就是因?yàn)榉鸾涛幕a(chǎn)生或消亡或改變意義的。佛教文化深刻而廣泛地影響過漢民族語言,在鑒別譯經(jīng)語料時,完全不考慮佛教文化的特殊性是無益于鑒別結(jié)果的。
佛教文化自身存在著區(qū)域差異。中國佛教“南重義學(xué),北重實(shí)行”(72)。在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西北的陸上絲路與西南的海上絲路是佛教東漸的兩條途徑,同是外來文化與漢族本地文化交融的前沿,很多佛典也是在這兩條路上翻譯出來的。
佛教通過陸上絲路進(jìn)入西北邊陲,它在西域的傳播也有兩個中心,南道以于闐、鄯善為中心,據(jù)日本學(xué)者羽溪了諦先生考證,西晉至唐代,從于闐傳入內(nèi)地譯出的佛典多達(dá)52種,共計(jì)269卷(73);北道則以龜茲、高昌、焉耆為中心。南道的于闐與北道的龜茲地理歷史不同,反映在佛教文化上也不同。于闐流行大乘佛教,現(xiàn)存的于闐語文獻(xiàn)以佛教文獻(xiàn)居多,大乘佛教的經(jīng)典最為豐富,這些文獻(xiàn)是對于闐地大乘佛教盛行情況記錄的強(qiáng)有力注腳(74)。于闐缺乏可供開窟造像的理想山體,因而文獻(xiàn)多見于寺、塔;龜茲則流行小乘佛教,在今新疆一帶出土的龜茲—焉耆語佛教文獻(xiàn)中,大多是小乘佛教經(jīng)典(75)。小乘佛教注重修行禪定,盛行“觀像”、“坐禪”,故而多鑿石窟(76)。大、小乘佛教不僅在教義理論方面有差異,在修持內(nèi)容和方法上的要求也不同,小乘佛教一般主張修“三學(xué)”,即戒、定、慧;大乘佛教兼修“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jìn)、禪定、智慧(77)。
佛教進(jìn)入中原后,它的中心差不多一直在北方地區(qū),尤其是北方的一些大城市如長安、洛陽等。不過,東漢末年,佛教也已傳入嶺南地區(qū)。當(dāng)時,天下大亂,而交州相對安定和平,不少中原人士前來避難,“靈帝崩后,天下擾亂,獨(dú)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僧祐《弘明集》卷一,T52no2102p1b3-4),三國時,西域僧人支疆梁接已在交州譯出《法華三昧經(jīng)》了。
廣西也在漢代開始和其他的東南亞國家有了往來,《漢書·地理志》:“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sup>(78)“已程不國”即今斯里蘭卡(79)。佛教在西漢時期,已經(jīng)從海路傳入廣西地區(qū)了(80)。這樣,嶺南不僅有大批的波斯、阿拉伯等民族的人沿海上絲路涌入,而且?guī)X南本身也是少數(shù)民族較多的區(qū)域,有壯、瑤、仫佬、侗等少數(shù)民族,這些少數(shù)民族固有的原始信仰會在無形中與外來的佛教結(jié)合起來,重新形成不同于長安、洛陽而具有地方、民族特點(diǎn)的嶺南佛教。
從微觀層面看,南北僧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學(xué)風(fēng)好尚也有差異,如在南北朝時期,南方僧人前期受玄學(xué)影響,談玄之風(fēng)甚盛,后期儒學(xué)禮教成為佛教高僧學(xué)習(xí)的重要內(nèi)容;北方僧人前期多重內(nèi)典,后期則重儒家經(jīng)典(81)。
譯經(jīng)語料作為佛教文化傳播的文本,記載著在迥異的地理環(huán)境中滋生出的各種自然物象,承載著相應(yīng)的、豐富的不同文化現(xiàn)象,如佛教的稱謂、僧徒的用物及其居住修行說法的場所等,都可能有著各自的年代、區(qū)域特征。
5.3.3.1 佛教稱謂
佛教中有很多類似于官位的職稱,這些稱謂頗有時代特色,如《撰集百緣經(jīng)》中有些稱謂,可能是在西晉以后形成的。
寺主
作為佛教徒的修行場所,“寺”雖然在早期世高的譯經(jīng)中已見(82),“佛已說如是,從坐起,入寺室,頃思惟在?!保ê鬂h安世高譯《四諦經(jīng)》,T01no32p814c2-3)但各種相應(yīng)的“統(tǒng)領(lǐng)寺院內(nèi)綱規(guī)”的職位并未產(chǎn)生,在西晉以前的譯經(jīng)中鮮見“住持”、“僧正”、“僧主”這樣“統(tǒng)掌一寺之庶務(wù)”的稱謂。
“寺主”,顧名思義就是主管佛寺事務(wù)的僧人,源自梵語Vihārasvāmin,此云寺主,“起乎東漢白馬寺也。寺既爰處,人必主之,于時雖無‘寺主’之名,而有知事之者?!保ㄋ畏ㄔ谱斗g名義集》卷一,T54no2131p1075a1-3)“法云”可能是記載中最早的“寺主”,“又梁祖造光宅寺,詔法云為寺主,創(chuàng)立僧制,用為后范”(宋贊寧撰《大宋僧史略》卷中,T54no2126p241b20-21),“東晉以來,此職方盛,故梁武造光宅寺,召法云為寺主,創(chuàng)立僧制?!保ㄋ畏ㄔ谱斗g名義集》卷一,T54no2131p1074c29-p1075a4)
《撰集百緣經(jīng)》中的“寺主”,受命于國王,“時彼國王,知佛許可,尋即為佛及比丘僧,造立房舍。請一比丘,用作寺主。”(卷五,T04no200p227c14-16)管理僧事時雖不能以身作則,“時彼寺主,從外來入,見此羅漢以香油涂身,心懷嫉妬,便出惡罵?!保ň砦?,T04no200p227c20-21)但能及時反省,“時彼寺主,見是變已,深懷慚愧,向彼羅漢,懺悔謝過?!保ň砦?,T04no200p227c24-25)此“寺主”也算得上是稱職的。
5.3.3.2 居住修行場所
僧坊
“僧坊”(83)即僧人居住的房舍,“坊”有“房屋”義,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坊,別屋?!保ň硎撸琓54no2128p491b18)宋法云《翻譯名義集》:“別屋謂之坊也。”(卷七,T54no2131p1167a9)早期譯經(jīng)稱“僧房”、“精舍”,如后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jīng)》:“長者歡喜,修立精舍僧房坐具?!保ň砩?,T04no196p153b24-25)
“僧坊”之名,雖通于一般,不過它更多地出現(xiàn)于律部,可能指戒律專門之道場,其制度與其他僧徒居住之地有別。劉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五分律》:“佛言:于僧坊內(nèi)應(yīng)著襯身衣,不應(yīng)著入聚落衣?!保ň矶琓22no1421p137b14-15)入“僧坊”對穿衣服有規(guī)定;又《五分律》:“諸比丘作是念:若世尊聽我等于僧坊內(nèi)立受戒壇者不遭此難?!保ň硎琓22no1421p112a19-20)“僧坊”是個福祐吉祥之地;姚秦弗若多羅譯《十誦律》:“僧坊法者,佛聽諸僧坊中,溫室、講堂、樓閣、一重舍、尖頭舍、揵那舍,佛聽是諸坊舍眾僧畜,亦聽一人畜,是名僧坊法?!保ň砦迨?,T23no1435p41c6-8)又“治塔僧坊法者,阿羅毗國諸塔僧坊毀壞……佛言:如是人不應(yīng)與作羯磨,若是比丘能大作功德修治者,應(yīng)與治塔僧坊羯磨,是名治塔僧坊法?!保ā妒b律》卷五十六,T23no1435p416c11-21)“僧坊”有它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
《撰集百緣經(jīng)》中的“僧坊”(84)也是一方風(fēng)水寶地,“聞僧坊中,有好銅瓨,規(guī)欲盜取,即便與諸行人,入于僧坊,欲盜取瓨,竟不獲得?!保ň戆耍琓04no200p243c2-4)西晉以前未見這種房舍。
5.3.3.3 僧徒用物
對不同的名物,不同地方會有不同的叫法,如在表達(dá)“資生之器物”意義時,“江南名什物,此土名五行?!保ɑ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十五,T54no2128p469a11)
佛教是外來的,有個漢化的過程,同樣,僧侶的很多用物也非一開始漢人就能制造,如《撰集百緣經(jīng)》中有“栴檀”一物,可嘗試通過整理這一外來之物來考證語料年代。
栴檀
栴檀原產(chǎn)于天竺、南海諸島國?;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十九載“栴檀”:“梵語,香木名也,唐無正譯,即白檀香是也,微赤色者為上?!保═54no2128p499c5)《大唐西域記》卷十載:“國南濱海,有秣剌耶山,崇崖峻嶺,洞谷深澗。其中則有白檀香樹、栴檀你婆樹。樹類白栴,不可以別,唯于盛夏,登高遠(yuǎn)矚,其有大蛇縈者,于是知之。擾其木性涼冷,故蛇盤也?!?sup>(85)“秣剌耶山”即“摩羅耶山”,在南天竺,“山在南天竺境,因國為名。其山多白旃檀香,入者香潔,故云除垢也?!保ā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十六,T54no2128p479a3-4)宋法云《翻譯名義集》也曰:“摩黎,或云摩羅耶,在南天竺,多出栴檀?!保ň砣?,T54no2131p1099b13)此山以盛產(chǎn)檀香樹而著稱,季羨林先生曾指出“在印度文學(xué)作品中,愛用來自秣剌耶山的風(fēng)比喻香風(fēng)”(86)。
史料也記載了栴檀的另外一個產(chǎn)地南海諸島國。崔豹《古今注》曰:“紫旅木,出扶南林邑,色紫赤,亦謂紫植也?!?sup>(87)又《南夷志》曰:“昆侖國,正北去蠻界西洱河八十一日程。出像,及青木香、旃檀香、紫檀香?!?sup>(88)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栴檀香”條也載:“此香出南海,有赤白二種,赤者為上?!保ň砣琓54no2128p324b22-23)又卷二十四:“外國云,此香出諸海島?!保═54no2128p458a17-19)
栴檀香起初漢地不產(chǎn),“西國香木名也,此國本無”(T54no2128p458a17-19)。它可能是在漢時隨佛教傳入中土的,因?yàn)樗銡夥矣?,累日不散,“析栴檀片片皆香”(朝鮮樸永善輯《朝鮮禪教考》,X87no1622p224a10-11)開始也只是用作一種香料,如后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口中青蓮花香,身栴檀香,食自消化?!保ň砩?,T03no184p462c20)三國漸漸多見:
[1]德人遍香,旃檀多香。(吳維祇難等譯《法句經(jīng)》卷上,T04no210p563b9-10)
[2]是時栴檀、蘇合、欝金諸香,和之為泥。(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四,T03no152p23c2-3)
[3]普慈及諸女,皆共散花,并持旃檀搗香,及名雜香,諸珍寶散法來諸闿士上。(吳支謙譯《大明度經(jīng)》卷六,T08no225p506b3-4)
在西晉譯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對“栴檀樹”的記錄,可能此時漢地已經(jīng)開始種植“栴檀樹”了。
[4]有栴檀樹,以諸栴檀,共相裝挍,其色妙絕,種種無數(shù)。(西晉竺法護(hù)譯《佛說方等般泥洹經(jīng)》卷上,T12no378p914b24-25)
[5]第四精進(jìn)者,轉(zhuǎn)詣他國,到一江邊,見一栴檀樹,隨流來下。脫衣入水,泅截接取。國王家急求栴檀,即載送上,得金百萬,所得之寶,不可稱計(jì)。(西晉竺法護(hù)譯《生經(jīng)》卷三,T03no154p88b22-25)
栴檀樹是無價(jià)之寶,也很稀缺,“旃檀木榓,中國所貴”(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九,T04no212p658a7),非尋常百姓所能消費(fèi),“別煮栴檀樹耳,世所奇珍,獨(dú)奉世尊”(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三,T01no1p18b4-6)。
漢地能種植栴檀樹后,栴檀木也被僧侶制成各種各樣的用物了。
[6]爾時菩薩與諸釋童俱住,菩薩手執(zhí)金筆,栴檀書隸。(西晉竺法護(hù)譯《普曜經(jīng)》卷三,T03no186p498a26-27)
[7]時王舍城有長者,是六師弟子,得大段旃檀木,即用作缽。(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五十一,T22no1428p946b16-17)
[8]佛在舍衛(wèi)國,憂伽長者,持牛頭旃檀器,直十萬兩金,及閻浮敷具,持到佛所白佛言:“……”(姚秦弗若多羅譯《十誦律》卷三十八,T23no1435p279a23-24)
[9]生四種物,一者旃檀斗盛米,二者甘露瓶,三者寶囊,四者七節(jié)神杖。(梁寶唱撰《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五,T53no2121p237c8-9)
綜上所述,原產(chǎn)于天竺、南海諸島國的栴檀,作為一種香料,后漢時已傳入中國,但漢人至西晉才開始種植栴檀樹,用栴檀木制作各種僧人的用物,更是西晉以后之事。
《撰集百緣經(jīng)》中的“栴檀”不只是一種香料,而且能用來治病,“喚諸良醫(yī),以瞻療治。云須牛頭栴檀,用涂瘡上,可得除愈”(《撰集百緣經(jīng)》卷三,T04no200p213c13-14),也可制成僧人必持之杖,“佛便授其一栴檀杖,與彼窳子”(《撰集百緣經(jīng)》卷一,T04no200p204a26),寺廟樓閣也可用這種珍貴的木材來造了,“于時如來,作是念言:吾今當(dāng)作牛頭栴檀重閣講堂,化彼民眾。作是念已,時天帝釋,知佛心念,即共天龍夜叉究盤荼等,各各赍持牛頭栴檀樹,奉上世尊,為于如來,造大講堂。”(《撰集百緣經(jīng)》卷二,T04no200p208c15-19)有人起名時也以“栴檀”為字,“父母答曰:‘此兒生時,身諸毛孔,有牛頭栴檀香,從其面門,出優(yōu)缽羅華香?!?yàn)榱⒆?,名栴檀香。”(《撰集百緣?jīng)》卷七,T04no200p235a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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