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理論與都市文化的生產
鄭崇選
都市是城市化進程的高級階段,相應地,都市文化是在都市的環(huán)境中所產生的文明成果,都市文化產品的生產是通過當代都市的文化產業(yè)發(fā)展來組織和運作的,它是在都市的獨特背景中由都市大眾的文化消費需求決定的。都市文化的生產同樣要服膺于人類社會的生產,它也是人類社會實踐活動的產物。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同樣可以把都市文化的生產放置于馬克思主義哲學這樣一個更為寬廣的視野中去審視。具體來說,也就是運用馬克思關于精神生產的理論去分析都市文化產品的生產,而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去完成關于都市文化空間的美學批判。這樣,我們可以在都市文化的生產和社會效果兩個有機聯(lián)系的層面去更為深刻地理解都市文化的生產和消費機制,用更為科學的理論去避免都市文化發(fā)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一、馬克思主義關于精神生產的理論
社會生產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同時也是馬克思考察、分析人類社會,建構唯物史觀的客觀根據。馬克思的生產勞動理論提出了人類社會生產的兩種基本形式,即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所謂物質生產,是指物質資料的生產,也即人生存發(fā)展所需的生活物質資料的生產。馬克思把精神生產看成是“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是一切高級的意識形式的生產,即“表現(xiàn)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及“科學或藝術的生產”。馬克思指出:“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1)也就是說,精神生產既有作為人類基本生產形式,與物質生產相同的特點和特征;也有不同于物質生產的特殊性質和規(guī)律。精神生產是人特有的生命活動和存在方式,是人的“真正的生產”。
之所以馬克思把社會生產活動區(qū)別為兩種不同的形式,其原因在于兩種社會生產形式在人類社會關系結構中不同的階段和作用。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曾有一段很著名的論斷,比較深刻地概括了社會生產兩種形式的關系:“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中發(fā)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xiàn)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2)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精神生產在社會生產結構中的地位,以及精神生產與其他生產要素之間的關系。在農業(yè)經濟或工業(yè)經濟時代,由于物質生活資料的匱乏,精神生產發(fā)展規(guī)模和水平的狹小、低下,因此物質生產是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同時又是決定當時社會發(fā)展的主導力量。在當今以及未來社會,雖然物質生產仍然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人們的物質需求仍然需要由物質生產來滿足,但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物質資料的匱乏已基本消除,物質生產的功能已由滿足人們生存的基本需要向服務于精神生產、人的全面而自由發(fā)展的方向轉化。精神生產已成為當今,特別是未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主導力量。
作為社會生產的基本形式之一,精神生產也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范疇。以往的學者在研究唯物史觀時,往往只重視從物質生產實踐、階級斗爭等方面來考察唯物史觀,而忽略了精神生產理論的基礎地位,從而導致精神生產理論在社會生產中地位和作用的缺失,導致對唯物史觀理解的片面性。這種對精神生產片面的認識也是由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階段決定的,對于物質生產發(fā)展的盲目追求,必然會忽略精神生產的重要作用。只有當物質生產發(fā)展到一定的階段,產生了很多物質生產自身不能解決的問題時,人們才開始注意到馬克思在早期的文本中就已經開始闡發(fā)的精神生產理論。以至于恩格斯在晚年時不得不承認:“青年們有時過分看重經濟方面,這有一部分是馬克思和我應當負責的。我們在反駁我們的論敵時,常常不得不強調被他們否認的主要原則,并且不是始終都有時間、地點、機會來給其他參與相互作用的因素以應有的重視。”(3)顯然,這里的經濟方面指的就是物質生產,而其他參與相互作用的因素則指的是精神生產。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已經有意識地把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區(qū)別開來,并且開始凸顯精神生產的重要作用,“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lián)系,也就等于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lián)系”(4),可見,在馬克思那里,精神生產同物質生產一樣,成為人的生活的一個核心的組成部分之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直接孕育了精神生產的概念,同時它也是馬克思唯物史觀思想的發(fā)源地。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馬克思最終確立了精神生產的概念:“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觀念、思維、人們的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關系的直接產物。表現(xiàn)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行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sup>(5)這里的精神生產,是以物質生產為基礎的,不僅如此,精神生產還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規(guī)律制約。馬克思精神生產概念的孕育、準備和最終確立是和唯物史觀對于社會發(fā)展的觀點相一致的,這也充分證明了精神生產理論的科學性。
精神生產作為一種社會生產,其最終目的并不在于直接精神產品的生產和消費本身,而在于通過一定精神價值的社會性生產和分配,再生產出與一定社會形態(tài)的經濟基礎相適應的精神交往關系,即作為社會上層建筑之一部分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一點顯示了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本質上的一致性,即兩者都是人們進行的,只是以不同的形式進行的社會關系的生產。拋開具體的歷史條件不談,精神生產的主要作用表現(xiàn)為:一是生產精神產品,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提高人的整體素質,促進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二是為物質生產、社會發(fā)展提供理論觀點、實踐觀念、價值取向、行為規(guī)范,從而保證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合規(guī)律性和目的性的統(tǒng)一,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精神生產歸根到底是為了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正是有了精神生產,才使人具有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因此我們只有立足于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精神生產理論的來源,馬克思哲學的精神才能真正地向我們顯現(xiàn)出來。
在馬克思哲學的整體視域中,精神生產與文化生產并不是兩個完全相通的概念。文化生產的概念既來源于馬克思的精神生產,同時又與泰勒的總體性文化概念相關。與精神這一概念不同,文化與物質沒有形成截然兩分的關系。人的一切成果都是文化,同時在文化概念中還包括器物的物質層面。但是,與精神生產相通的是,文化概念也突出強調了在一定物質基礎上的人的主體性與精神特征,文化生產的內在結構已經包括了精神生產、人的自我生產以及社會關系再生產三種基本生產形式。在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背景下,文化生產已經取代精神生產,在實質上與物質生產共同構成了社會生產的兩大基本形式。因此,我們可以把文化生產引入馬克思社會生產的基本框架,以馬克思精神生產理論作為一般原理性的依據,也就可以比較完整地理解文化生產在復雜歷史環(huán)境中的復雜狀況。
二、都市文化的生產性
作為都市社會生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都市文化的生產體現(xiàn)了社會精神生產在都市化階段的新特點。在馬克思對社會生產的有關論述中,也曾經明確提出過藝術生產屬于精神生產范疇的一個具體種類。藝術生產發(fā)展到現(xiàn)代都市階段,其傳統(tǒng)的生產方式日漸式微,新的社會化生產方式成為其主要的生產方式,這種轉變也同樣適用于當代都市文化的生產。
馬克思指出:“要研究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之間的聯(lián)系,首先必須把這種物質生產本身不是當作一般范疇來考察,而是從一定的歷史的形式來考察。例如,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就和與中世紀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不同。如果物質生產本身不從它的特殊的歷史的形式來看,那就不可能理解與它相適應的精神生產的特征以及這兩種生產的相互作用?!?sup>(6)同樣,要理解當代都市文化的生產,只有將其放在都市社會背景與物質生產的相互關系中進行考察才有可能揭示獨特的時代狀況。都市是現(xiàn)代性最集中的表達,政治和經濟強有力的理性化過程,帶來技術的進步和空前的人口集聚和流動,構成了現(xiàn)代都市圖景,現(xiàn)代性將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牢牢地結合在一起,工業(yè)化成為城市化的基本范式,而隨著高科技產業(yè)如先進的通訊和信息技術等的發(fā)展,當代都市又進入以信息化為主的后工業(yè)化階段,以信息科學技術為基礎的當代高新技術產業(yè)正在取代以機械制造業(yè)為主體的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方式,文化資本的力量代替了工業(yè)資本成為都市強大的經濟動力。物質生產以資本為核心,借助于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資本生產聯(lián)合其他生產要素,全面占有和支配了勞動者剩余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從而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都市的物質生產方式因此也出現(xiàn)革命性的變遷。馬克思認為,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必須體現(xiàn)在一定的物質產品中,他把絕大部分精神勞動看成是如同服務勞動一樣,是一種非生產性勞動。這顯然由馬克思所處時代的物質條件所決定的,當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無法滿足全體社會成員的需求時,物質生產是社會生產的主要形式,而不能產生剩余價值的精神生產則是一種非生產性的勞動。資本的介入使精神生產的特點發(fā)生重大轉變,精神生產從非生產性開始向生產性轉變,精神生產也與勞動剩余價值的產生緊密聯(lián)系。與此直接相關的是,當代都市文化的生產也被納入資本增值的領域,文化生產的生產性特點越來越突出,文化生產融入物質生產之中,成為物質生產的一部分,而生產性文化生產作為直接的社會生產力,開始參與社會財富的生產。
當代都市文化生產性特點的突出直接促生了文化工業(yè)在全世界范圍的發(fā)展,傳統(tǒng)手工作坊式的文化生產逐漸被現(xiàn)代文化工業(yè)所取代。馬克思通過對“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界說,提出了“文化工業(yè)”的某些特征。一般說來,“非生產勞動”是不固定或不物化在任何耐久的對象或可以出賣的商品的勞動。“生產勞動”卻是一種以資本的增值為主要目的的勞動。文化工業(yè)概念的意義在于它描述了這樣一個生產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文化形式的特點是由資本積累的邏輯決定,而不是由任何一個特殊的藝術家所堅持的藝術因素所決定,它成為現(xiàn)代經濟的一個重要門類。“工業(yè)化文化”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資本主義精神生產領域歷史形成的,雖特殊但確實必然會產生的形式。因為只有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商品才會轉化為資本,才會作為資本生產出來?!爸挥袆?chuàng)造的價值大于本身價值的勞動才是生產的”,只有生產資本的勞動才是生產勞動,文化生產當然也無法脫離這個軌道。這樣,勢必會催生出一種以工業(yè)生產方式制造文化產品的行業(yè),勢必導致文化被資本所控制,勢必導致使文化成為獲取高額利潤的手段,最終從本質和機制上破壞和消解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和審美性。馬克思曾經尖銳地指出:“資本主義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產部門如藝術和詩歌相敵對”,就是基于這種批判分析的結果。
文化生產從非生產性向生產性的轉變,也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效應。生產性文化生產實現(xiàn)了生產、消費和社會關系再生產的同一,在生產消費文化產品的同時,再生產了與此相適應的社會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從而建構并維護社會生產和交往的既有秩序。關于文化的生產性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很多西方理論家都有其論述。阿多諾認為,文化工業(yè)的目的是通過操縱大眾的意識來維持現(xiàn)存社會經濟政治體系的。它往往起著“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作用,強化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明,而不是質疑、批判和揭露。他還指出,意識形態(tài)具有肯定性,它維護現(xiàn)存的社會關系,順應既定的社會存在,使社會變成一個嚴肅而聽話的乖孩子,“除了它自身的存在,除了服從于現(xiàn)有的狀況的支配力量的行為模式,意識形態(tài)就什么痕跡也沒留下了”(7)但也有與此相反的觀點肯定了文化生產性的積極社會作用。費斯克指出,文化工業(yè)的產品,并不代表大眾文化本身,這些產品不過是大眾進行意義生產和流通活動所需要的資源和材料。大眾并不是只能消極被動地接受文化工業(yè)的產品及其所期許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他們在觀看時可以、而且也不可避免地在生產和流通各種不同的意義。大眾不只是在消費文化商品,也是在利用和改換它;文化產品不只是消極接受的對象,更是人們可以利用的資源和材料。文化工業(yè)是不是統(tǒng)治者、商業(yè)機構有意識強加給“大眾”的?它究竟是取消了反叛還是表達了反叛?至今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結論。我們應該看到都市文化生產性所帶來的文化生產力的大發(fā)展,同時也應該看到由文化生產性的強調所導致的文化產品本身的審美缺失。
另外一個方面,生產性文化生產還造就了一個消費文化時代。文化產業(yè)是專為大眾的消費而生產產品的現(xiàn)代產業(yè)部門,不同于歷史上任何一種文化形態(tài),它是商品生產已經滲透到精神與無意識領域時代的產物。它從一開始就是作為供市場銷售的可互換物而生產出來的。由此,文化的命運與資本的命運緊密相聯(lián),都市文化的生產與消費、制作與銷售、交換與流通,統(tǒng)統(tǒng)按照市場規(guī)則運轉。起決定作用的,不再是個性的表現(xiàn)或風格的尋求,不再是審美的自律和主體的靜觀,而是制造需要、占領市場、獲取利潤的文化工業(yè)的邏輯。從這個層面來講,都市文化的生產與消費已經統(tǒng)一起來,正如馬克思反復強調的:“生產直接是消費,消費直接是生產,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對方?!薄吧a也是消費,消費的需要決定著生產?!?sup>(8)這些天才的理論預見,只有在隨都市化進程而來的文化生產性特征出現(xiàn)的條件下才得以充分的表現(xiàn)。
三、馬克思主義異化理論與都市文化批判
“異化”這一范疇是馬克思一生都在堅持和使用的概念,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體系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理論地位。可以說異化的范疇貫穿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始終,無論是青年馬克思或是成熟時期的馬克思都沒有放棄對異化的運用,兩者之間只存在一個角度轉化的問題,即從道德倫理角度向歷史必然角度的轉換。馬克思的異化思想由于其本身的豐富性,要想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性的把握是難以實現(xiàn)的,因此,對于馬克思異化思想的理解需要選擇一個理論基點。馬克思的異化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異化勞動理論中,通過對異化勞動理論的分析,我們就能正確、科學地把握馬克思異化思想的合理內涵。馬克思認為,工人同其勞動成果之間的關系之所以是異化關系,其原因在于勞動成果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人。“人對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他對他人的關系,才成為對他來說是對象性的、現(xiàn)實的關系。因此,如果人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即對象化勞動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對象的關系,那么他對這一對象所發(fā)生這種關系就在于有另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人是這一對象的主人。”(9)簡言之,異化勞動實際上就是生產者把其生產出來的勞動產品的占有權讓渡出來,生產者的勞動成果被他人占有,產品本身成了外在于生產者的獨立存在物。異化勞動是人本質的異化,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活動,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類的特性,人因為其所具有的這種特性,才能夠按照任何事物的尺度認識和把握事物,且能在理性的支配下自愿地從事某種活動。在異化勞動中,人的這種類特性喪失,“異化勞動,使他們自己的活動機能,使他的生命活動同人相異化,也就使類同人相異化。”(10)如此一來,在異化勞動中,人失去了人之為人的根據,變成了和動物一樣的存在,失去了人本真的生命屬性和自由本性。人與動物是不同的,動物把自己與自己的生命活動看成是同一件事情,人則能將它們自覺地區(qū)分開來,把生命活動作為意識的對象,邏輯地推斷出兩者之間的不可等同性。然而,異化勞動卻讓這一切界限變得混沌不堪,把人的類生活變成了維持個人生活的手段,人與自己的生命活動畫上了等號,人的生命喪失了內在的張力和豐富性。
馬克思的異化理論雖然已經經歷很長時間的發(fā)展和各種不同理論背景的闡釋,但在今天的社會語境中仍然有很大的應用空間,特別是在對都市文化的批判上,可以為我們提供強有力的理論支持。當代社會是一個文化焦慮的時代,學者衣俊卿在他的著述中說道:“當代人類自覺地意識到文化對于人的生存所具有的安身立命的、根據性的意義時,人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文化的危機性的、悖論性的困境;或者說,當人們通過文化的自覺開始從自身確定生存的依據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類自己的自覺的或不自覺的歷史行動和生存活動正在破壞著這一基礎?!?sup>(11)他所說的文化的危機性的、悖論性的困境實際上就是當代都市文化所面臨的異化危機。人在自己的文化活動和文化創(chuàng)造中生產出來的文化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與文化活動本身相對立,且成為不依賴主體人的、與人對立的存在。文化的商業(yè)化趨勢的流行,使得文化產品不再是人精神生活的食糧,而成為了一種商業(yè)性的存在,文化產品成為人類謀求物質利益的工具,淪為世俗的商品,對于人的生活來說已經沒有了生命性的啟示。
對于當代都市人的審美生存理想而言,都市的異化直接表現(xiàn)為文化消費的異化。當代人的文化生活,由于其內在的創(chuàng)造性、超越性維度的喪失,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過程日益表現(xiàn)為一種相互間的從眾和服眾心理。這樣一種心理的產生必然導致千差萬別的個性文化的消失,文化像其他商品一樣,被批量化地生產出來,迥然各異、千姿百態(tài)的文化逐漸被統(tǒng)一、規(guī)整的文化模式所取代,人們甘愿接受這樣一種固定的文化模式,情愿在規(guī)整的文化框架中艱難地呼吸,也不愿意運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去創(chuàng)造和選擇個性的文化類型。在經濟主宰社會生活,文化商品化趨勢嚴重的情況下,當代都市文化日益失去了深度空間和價值維度,日益失去了批判與創(chuàng)造的內在激情、沖動與活力,日益泯滅了捍衛(wèi)信仰和維護正義的人文品格,日益消解了自我反思的秉性與能力,而變成一種純消費的文化和享樂型的文化。都市文化的精神性在匱乏,意義在消失,不僅沒有提供都市人審美自由的想象性追求,相反卻使都市異化的現(xiàn)象更為嚴重。都市文化的商業(yè)化趨勢及其無個性現(xiàn)象必然地造成了當代文化生活中的文化浮囂,其實質無非是文化與人之間的背離,是真實的文化內容與人的疏遠和隔離,人由于自身的主觀原因,放棄了對文化本質的吸收和接納,人越來越覺得自己周圍的文化變成了自己所無法認知的事物,文化不再是人的本質屬性,而最終成為了束縛人的一種異己力量,成為人的對立物,人與文化至此陷入矛盾的兩難境地。人,在文化之中,在文化世界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卻再也無法感受到文化本身的生命力和積極啟示,再也無法體驗文化帶來的愉悅之感,而只能孤立地、無助地、空虛地、失落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之中,被文化遠遠地拋棄在外,文化與人的距離漸行漸遠,終有一日成為遠離人類世界的浮華之物。
文化主要表現(xiàn)為人的基本的生存方式或生存方法,因此,都市文化消費的異化其實就是人的深層次本質的異化。要避免都市文化的異化,必須避免人的本質的異化,恢復藝術和審美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本質,也就是要恢復人的自由自覺的生存方式。我們要在人自身之中,在人的存在和發(fā)展中尋找根據和依靠,即人的異化的克服必須依靠人自身的力量,通過人的全面發(fā)展及人的“總體性”的實現(xiàn)來達到。
四、都市空間的文化功能與人的全面發(fā)展
本文所運用的空間的概念不同于哲學時空觀中的空間范疇,它不僅是一種物質的客觀范疇,而且是一種文化社會關系。任何時代的人們,都無法脫離具體的物質空間和文化空間而生存。曼紐·卡斯特認為:“空間是一個物質產物,相關于其他物質產物——包括人類——而牽涉于‘歷史地’決定的社會之中,而這些社會關系賦予空間形式、功能和社會意義?!?sup>(12)從物質形態(tài)來看,都市空間首先是一個物質經濟實體,是一個人工的物化環(huán)境。在都市空間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類型的建筑物、豐富的物質商品、交通工具、消費場所等,城市在不同的時期所留下的有形物質,反映了一個城市物質文化的發(fā)展歷史,同時也反映了歷史中人的行為和意識。我們應該重視都市空間中物質形態(tài)的具體構成,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更應該找到隱含在物質背后的人的因素。城市的本質是人類為滿足自身生存和發(fā)展需要而創(chuàng)造的人工環(huán)境,都市空間就是城市化發(fā)展中更為適合人的發(fā)展需要的物質空間。
源于工業(yè)革命的現(xiàn)代都市不僅標志著一種新的社會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它同時也是人類文明和文化演進的一個階段或者過程。都市不能僅限于滿足人的生存需要,還要具備滿足人的發(fā)展需要的各種條件和環(huán)境。人們之所以渴望居住在都市中,正是因為都市可以更多地滿足人的發(fā)展需要。更確切地說,人類找到了能夠滿足自身發(fā)展需要的聚居形式。都市空間作為人類工作、生活、學習的重要場所,對其中的居民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而都市空間作為時代的產物,其變化也預示著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而且無論城市空間如何變化,其首先應該滿足最大程度地適宜人類居住、生活,即“以人為本”。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化又造就形態(tài)各異的城市空間。人類文化的每一次進步與退步都可以通過城市空間的改變而表現(xiàn)出來。芒福德在他的城市理論中,對城市空間的文化功能作用給予了高度的重視與評價。他說:“城市有包含各種文化的能力”,“城市通過它集中的物質和文化的力量加速了人類交往的程度,并將它的產品變成了可貯存和復制的形式,城市通過它的許多貯存設施(建筑物、檔案館、紀念性建筑、石碑、書籍)能夠把它復雜的文化一代一代往下傳,因為它不但集中了傳遞和擴大這一遺產所需的物質手段,而且也集中了人的智慧和力量,這一點是城市給人類的最大貢獻”。(13)
克勞伯曾對文化作出過經典界說:所謂文化,是與自然相對立的“人化”,即人類“內隱或外顯的行為方式”。它本質上涉及的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城市的本質就是人類為滿足自身生存和發(fā)展需要而創(chuàng)造的人工環(huán)境。在城市物質環(huán)境的背后是人類社會的存在,人類的需要又是人創(chuàng)造城市的動力之源。可以說,城市形態(tài)的產生與發(fā)展都來自人的生命力量,來自人的需要和欲望,人一旦失去了種種的需要和欲望,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也就會停滯下來,城市的發(fā)展也就無從談起了。因此,城市就它的本質含義來說,就是人類生存的方式,是物質的和精神的空間顯現(xiàn)的人的文化,是人文的空間化。城市文化作為城市與文化兩個概念深層的結合,本質上涉及的是人與城市的關系,人成為城市的靈魂。正如伊里爾·沙里寧所說的:“城市的問題基本上是關心人的性質的?!薄叭耸侵魅?,(城市)物質上的安排就是為人服務的?!?sup>(14)從這個層面來講,都市文化雖然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高級形態(tài),比之前的文化形態(tài)具有無比的豐富性。但是,現(xiàn)代都市文化概念的內在結構與其他文化形態(tài)仍然是統(tǒng)一的,都市文化仍然是都市人格的具體表現(xiàn),是人格化的主題空間,它映射著特定時代人格的光輝,同時也是哲學的、宗教的、道德的和審美的等文化形式的集中表現(xiàn)。都市文化就是都市人之為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因此,基于以上的論述,我們說要充分發(fā)揮都市空間的文化功能,在根本上也就是要使都市空間真正成為都市人生存并得到充分發(fā)展的最佳場所。
然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與科技發(fā)展在成為現(xiàn)代都市基質的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了無限的困惑。在城市現(xiàn)代化的驅使下,工具理性盛行于城市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大眾消費社會使人拼命追求物質財富而為物所役,越來越細的社會分工致使人變成了工具,日益抽空了人的主體意識,商品拜物教盛行于城市生活的各種領域。對物的占有欲和追逐,以及這種欲望和追逐對人類自身完整性的挑戰(zhàn)、破壞以及考驗,構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人文主題和基本矛盾,其典型表現(xiàn)形態(tài)即為現(xiàn)代都市文明。在商業(yè)氛圍極濃的都市社會中,無論是精英文化還是世俗文化都被同化進而腐化掉了,城市的文化功能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拔幕瘎?chuàng)造了并不存在的與人相稱的社會幻想”。當代城市是商品交換的王國。由于交換中抽象的等價物——貨幣的介入,各種商品對不同消費者的實際使用價值被掩蓋了,商品中所蘊含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也被掩蓋了,全社會都變成了商品拜物教的天堂。商品經濟使現(xiàn)代生活迅速物質化、精致化、人工化,甚至腐敗了、墮落了,但這種墮落恰恰不是因為疏離了神性,而是疏離了人們可以親和的純樸的自然及代表生命本身的人性本我,是“角色與自我的分離”?,F(xiàn)代城市社會的商品化進程,使本來完整統(tǒng)一的自我為了生存的需要,日益分裂為越來越多的角色,人格的分裂也就在所難免。整個城市就像一部大機器,絞殺了人的存在。在此背景下,都市空間的營造不僅沒有帶來人的全面發(fā)展,反而因為對物質的依附造就了單向度的人格,取消了人的豐富性發(fā)展。在各種規(guī)模的都市空間的規(guī)劃中,人失去了對于空間的擁有權,而變成了各種交通工具的天下,特別是發(fā)達交通工具的天下?,F(xiàn)代都市空間變成了汽車的天地,不再是人的領域。城市是為汽車而設計的,街道以車道來計算寬度,廣場要考慮能停多少車。人群被趕回了各自的家里,要出來也得龜縮在汽車里。汽車奔馳在快速道路上,盤踞在大小空地上。如果說中世紀的城市空間是人的行為圖式,那么現(xiàn)代都市空間講述的則是汽車的故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對都市空間擁有權的逐步削弱直至喪失的過程,也就是都市空間中的場所精神逐步削弱直至失落的過程。而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是,城市是因為人的聚居才成其為城市的,發(fā)展到今天成為人類的主要居住形態(tài),而且在將來的很長一段時期里仍將如此。因此,關心人、為人服務是城市的基本任務。那么,人對城市空間權力的喪失,即城市空間“場所精神”的失落,是不是城市不應該有的“異化”現(xiàn)象呢?
關于大都市的發(fā)展,早期的城市文化研究者發(fā)表了很多不樂觀的看法,在他們眼里,大都市是現(xiàn)代工業(yè)城市的代名詞,如馬克斯·韋伯認為現(xiàn)代城市喪失了晚期中世紀和早期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城市所擁有的豐富可能性;格奧爾克·西美爾則在對大都市與精神生活的探究中概括出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特征:沒有人情味、沒有個性的官僚系統(tǒng)和理性的市場化程序;斯賓格勒更視自己時代的大城市為一種癌癥,并預言大都市文化將面臨羅馬一樣的命運,都將毀于某種世界末日式的戰(zhàn)爭。顯然,這些判斷對于大都市的未來發(fā)展過于悲觀,但是對于都市化進程中所帶來的很多問題,特別是對于人的精神層面的消極影響,進而帶來人的發(fā)展的異化現(xiàn)象則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15)根據馬克思主義的人學原理,人的自由和諧全面發(fā)展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科學內涵。人的全面發(fā)展的深刻內涵在于,人不僅要使自己的全部感官、全部能力獲得全面發(fā)展,而且要使自己的全部現(xiàn)實關系和觀念關系得到全面發(fā)展。人的全面發(fā)展是在社會關系中實現(xiàn)的,外部世界對人的全面發(fā)展將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馬克思曾對人的全面發(fā)展境界有過這樣的描述,“我們現(xiàn)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對世界的關系是一種人的關系,那么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yǎng)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那你就必須是一個實際上能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對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關系,都必須是你的現(xiàn)實的個人生活的、與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現(xiàn)?!?sup>(16)如何才能使人在當代都市空間中獲得全面的發(fā)展呢,一個最重要的內在動力就是要充分發(fā)揮都市空間的文化功能,使都市建設和文化發(fā)展都真正的“以人為本”。追求美好的生活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一個人性化的都市空間理應為此提供盡可能全面的條件。如果說物質生活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那么,文化生活則體現(xiàn)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當前,文化成為城市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是一個城市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智力資源和精神動力。文化作為城市生存和發(fā)展的精神方式,能夠更加關懷人的幸福、愛護人的生命、維護人的尊嚴、保障人的自由。以此作為城市文化發(fā)展的根本目標,從滿足人們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到進一步滿足人們更高層次的文化生活的需要,則是城市文化的時代追求。
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原本是為了生活得更舒適、更幸福、更美好。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人們?yōu)榱松?,聚居于城市;人們?yōu)榱松畹酶?,居留于城市?!蔽磥淼亩际锌臻g將成為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同樣豐裕的人居寶地,作為創(chuàng)造者與享受者,作為這一社會變革的主體,都市人在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人間物質天堂的同時,必將完成自我人格的變革,實現(xiàn)文化價值新我對現(xiàn)實舊我的超越,最終成為真正全面發(fā)展的個體。
原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鄭崇選,(1977— )男,河南延津人,文學博士。上海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兼任上海師大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鏡中之舞:當代消費文化語境中的文學敘事》《都市文化研究的多重視域》《現(xiàn)代性與都市文化理論》(合著)等。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分冊,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
(7)轉引自陳學明:《哈貝馬斯的“晚期資本主義”論述評》,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251頁。
(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9)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頁。
(10)《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57頁。
(11)衣俊卿:《20世紀文化批判: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深層解讀·序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12)曼紐·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504頁。
(13)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fā)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倪文彥,宋俊嶺譯,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9年版。
(14)伊里爾·沙里寧:《城市:它的發(fā)展、衰敗與未來》,顧啟源譯,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15)朱振武、高莉敏:《科學、文化與現(xiàn)代主義》,《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16)《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1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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