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語言的文化隱喻

當(dāng)我們說“語言是交流工具”的時候，我們是在使用隱喻，把語言默認(rèn)為類似于刀、斧之類的工具，相當(dāng)于身體器官的輔助或延長。這種隱喻有文化特點(diǎn)，反映我們認(rèn)知世界、適應(yīng)和改造世界的范疇模式。隱喻是一種文化模式，既反映我們和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系，也能動地影響這種關(guān)系，同時在社會實踐中得到調(diào)整和再生產(chǎn)。隱喻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最終取決于人們的社會實踐和歷史記憶。

一、已知與未知

人類通過已知世界來認(rèn)知未知世界，以此推彼，倚重隱喻。我們熟知的莫過于用自己的身體器官或者直觀圖像來比喻抽象，方便理解。根據(jù)福利引D．根特納和D．R．根特納（D．Gentner ＆ D．R．Gentner）的經(jīng)典研究（Foley，1997：179-182），以英語為母語的青少年通過兩種模式理解電流：一個叫“流水模型”（the flowing water model），一個叫“人流模型”（the moving crowd modle）。電流量和電壓的變化可以想象成水壓系統(tǒng)中水流量和水壓的變化：

水壓系統(tǒng)　　　　　　電路

管道　　　　　　　　電線

泵　　　　　　　　　電池

細(xì)管　　　　　　　　電阻器

水壓　　　　　　　　電壓

管道的狹小　　　　　電阻

水流量　　　　　　　電流

另外，也可以把電流量和電壓的變化想象成密集的人群出門時的流量和擁擠的程度：

人流　　　　　　　　電路

通道　　　　　　　　電線

人群　　　　　　　　電池

人　　　　　　　　　電子

擁擠　　　　　　　　電壓

門　　　　　　　　　電阻

人流量　　　　　　　電流

居住在內(nèi)蒙古的敖魯古雅鄂溫克人，傳統(tǒng)上養(yǎng)馴鹿，信薩滿，青年中流行這樣的形象說法：

大腦——黨中央

心臟——國務(wù)院

腸胃——物資局

眼睛——紅外線

手腳——工人農(nóng)民

漢字的偏旁也是最好的說明：“提手旁”、“足字旁”、“目字旁”、“肉（月）字旁”、“口字旁”、“言字旁”、“耳字旁”，幾千年的文明都是靠人體“寫”出來的。

人類對上帝、魔鬼、外星人的想象，對各種超自然物的想象，無不充滿“人性”和“人形”，由已知推未知。尤其古今中外的神話傳說，其中的各種角色都是活生生的當(dāng)代人，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也有夸張了的“三頭六臂”和“火眼金睛”。

二、人體與認(rèn)知

拉科夫（Lakoff，1987）和約翰遜（Johnson，1987）認(rèn)為，人類的基本認(rèn)知域來自“體驗經(jīng)驗”（embodied experience），即他們最初建構(gòu)對象域的時候，首先參照自己的身體，在物質(zhì)世界的日常實踐中加以實現(xiàn)，成為隱喻范疇的基本來源。這也是人類認(rèn)知活動的本質(zhì)特征。人體構(gòu)造的特點(diǎn)和人體相對于自然世界的位置和方向，為隱喻提供了參照源，拉科夫和約翰遜稱之為“動覺圖像圖式”（kinaesthetic image schemas）。人的直立姿勢，為認(rèn)識客觀世界提供了頭—足垂線，這條軸線規(guī)定了上下位置，向著頭部方向的是“上”或“高”，向著足部方向的是“下”或“低”，由此，人體可以隱喻社會和自然。溫度：高—低；價格：高—低；情緒：高—低；干部：能上能下；戲院：臺上臺下；政府：上臺—下臺等。由人體原生隱喻產(chǎn)生了次生隱喻：上、高即“多”，下、低即“少”；上、高即“好”^[22]，下、低即“壞”（高風(fēng)亮節(jié)；高不成，低不就；低三下四；上揚(yáng)，低迷）。類似的還有“瞧不起”：“瞧得起”；“尊貴”：“卑賤”；“昂首闊步”：“俯首稱臣”^[23]等。身勢與權(quán)力的結(jié)合是人類不平等的最好隱喻，人體之間的位置和姿勢表達(dá)身體所有者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當(dāng)權(quán)者的位置總是居高臨下，他會坐在人群中間；他進(jìn)屋時其他人都要從座位上站起來，封建時代的卑賤者甚至要匍匐在地上。在所有文化中，身體的操演禮儀表達(dá)階序化的權(quán)威。

“容器圖式”（container schema）是體化認(rèn)知的另一個重要表現(xiàn)（Johnson，1987：30-40；Foley，1997：184-185）。我們的身體首先是個“進(jìn)進(jìn)出出容器”：吃喝拉撒、得病去病、表里如一、外強(qiáng)中干、胸有成竹、身外之物等日常語言，都指向這個“容器”。人體“容器”有內(nèi)外，也有內(nèi)外之間的“邊界”，如內(nèi)臟屬“內(nèi)”，皮膚屬“界”，“出界”為“外”（Foley，1997：184）。這種“人體容器”在投射到客觀世界之后，便有廣泛應(yīng)用（實際上是互為隱喻）：跳進(jìn)水里——浮出水面；擠出牙膏——打入氣體。我們的身體運(yùn)動好像在不斷打破空間（容器）的限制，不是“進(jìn)”，就是“出”，而且這種“進(jìn)進(jìn)出出”還不限于身體，人的心理活動也是如此；這種“進(jìn)進(jìn)出出”也不限于具體，還擴(kuò)展到抽象。漢語在這方面的例子有：

進(jìn)城開會　出門做客　吐故納新　　　　敞開心扉　自我封閉

心胸開闊　心胸狹窄　宰相肚里好撐船　沒有肚量

心里做事　心里憋氣　滿腔熱情　　　　鉆研　　　揭示

洞察　　　管見　　　寬容　　　　　　……

我們說到容器，里面總得裝東西，類似于水杯要裝水，米袋要裝米。漢語在這方面的例子有：

●出乎意料（“意料”如杯中水）

●心中無數(shù)（就像“袋中無米”）

●說出心里話/把心里話都倒出來（“話”如“水”或“米”，“心”如“杯”或“袋”；比較：“倒苦水”）

根據(jù)約翰遜的研究，與以上諸例類似的隱喻主要有如下內(nèi)容：

（1）觀念或思想是物體；

（2）詞句是這些物體的容器；

（3）交流在于找到合適的詞語，即為觀念或“物體”找“容器”，順著導(dǎo)管（寫），或通過空間（說），把這個盛滿的容器送給聽者，聽者要把這個“物體”（觀念）從這個“容器”（詞語）里拿出來（Foley，1997：185）。

三、情感和隱喻

拉科夫等對美國英語中關(guān)于“生氣”的隱喻進(jìn)行了研究（Foley，1997：187-188），涉及的仍然是“容器”：身體是情緒的容器（The body is a container for the emotions）；情緒是容器里的液體（Emotions are contained liquids）；情緒是熱的（Emotion is heat）。加熱到沸點(diǎn)的水會變成蒸氣，美國英語的蒸氣（steam）也表示“生氣”；當(dāng)容器里的壓力增加到一定程度時，它就要爆炸：blow（爆炸）在美國英語里也表示“發(fā)脾氣”。在英語里還有piss off（惱火）這樣一個短語，原意為“解小便”：膀胱里憋的液體聚多了，壓力大了，就放出去。

在漢語和其他語言里這樣的例子也很多，同樣也隱喻“容器”、“能量”（尤其是“氣”、“火”）或能量的誤用：

暴跳如雷　怒氣沖天　妒火中燒　吃錯藥　義憤填膺

在蒙古語里，uur（氣）和gal（火）也都和“火氣”有關(guān)：

uurlah（生氣）　galjurah（發(fā)狂）

不僅“生氣”會“熱暴”，“愛情”也會“熱暴”，而且有自己的“容器”：

熱戀　燃燒的愛情　愛得發(fā)瘋　吐露愛情　深愛　心愛

四、語法范疇和隱喻

福利通過分析和比較中美諸語身體部位的隱喻用法，指出隱喻對語言本身的語法組成也很重要（Foley，1997：188-191）。在Copala Trique（一種墨西哥語言）中，對物體的描述也借用人體器官，這和英語一樣：

（2）中英語說“刀把”，Copala Trique說“刀鼻”，這是觀察角度的不同。（3）中英語說“年初”，Copala Trique說“年腳（底）”，英語說“月底”，Copala Trique說“月頭（初）”，正好相反。按照Copala Trique語的邏輯，把東西摞起來以后，從底部計算，“腳”就是開頭，“頭”就是結(jié)尾。

（4）、（5）中，“人體部位”起著英語介詞的作用，屬于“語法擴(kuò)展”（grammatical extension）：“胃”＝里面；“臉”＝前面；“肋”＝挨著下一個；“（動物）的背”或“（人的）頭”＝上面；“腳”＝底。

（6）、（7）、（8）是屬于“人體部位”的抽象用法，用于時間和空間范疇。

（9）“腳（的）”是人體與地面接觸的部位，是“基礎(chǔ)”，進(jìn)一步延伸為“理由”（所以）。

（10）、（11）“身體”的用法，可以解釋為把東西給某人的時候，那東西就進(jìn)入他身體周圍的空間，和他的身體直接相關(guān)，給他東西就是和他的身體打交道。^[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