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歐歸來，由于受“時差”影響，睡眠不好，我覺得有點頭痛，便趁星期天去一位從醫(yī)的文友家閑坐。不湊巧，醫(yī)生夫婦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只有剛上初中的兒子小冬冬在家。聽我說頭有點疼，冬冬便拉著我玩一種叫作“二十猜”的游戲，說：“這樣，伯伯的病就好了?！?/p>

玩法是：甲方事先確定一個謎底，它可以是人名或者物事，古今中外、飛潛動植不限。乙方在猜測的過程中可以提問，但是，如果不能在二十次之內猜中就算認輸。因此，如何設問就頗有講究，比如對方的謎底是一個人名，猜這種謎，就要考慮：是今人、古人？文人、武人？活人、死人？男人、女人？中國人、外國人？實有人物還是藝術形象？一般的規(guī)律，應該是先拉大網，盡量把一些無關因素排除掉，逐漸縮小范圍，步步逼近，最后直抵答案。

這天，我連續(xù)出了三個謎，都被冬冬猜中，而他出了一個卻把我難住了，經過十八個回合，已經猜到是英國的一個名人，什么莎士比亞、牛頓、瓦特、撒切爾……都猜過了，一一遭到否認，最后我只好認輸。冬冬狡黠地亮出謎底，一看竟是“福爾摩斯”。我說，這就有毛病了：剛才已經問過“是不是實有其人”，你做了肯定的答復，因此就排除了文學作品中藝術形象這個因素。

冬冬說：“福爾摩斯當然是真人了，現(xiàn)在還活著。”說著，他順手拉開抽屜，找出幾封信件，說是班上同學讀過《紅字的研究》和《四簽名》之后，寫給這位神探的?！安皇钦嫒?、活人，同學們能給他寫信嗎？”每個信封上都有用英文標明的地址：倫敦市區(qū)貝克街221B。

“可惜太晚了，如果是半個月以前，我會親手交給福爾摩斯博物館的?！蔽艺f。

冬冬眼睛唰地一亮，“啊？王伯伯，您去過福爾摩斯博物館了？”

“是的。”我說，“博物館前身是福爾摩斯的私家偵探所，他與朋友華生醫(yī)生在這里住了二十三年?！?/p>

“那是一個四層小樓，一樓是房東哈德森太太的餐館，福爾摩斯的書房和臥室在二樓，三樓住著華生醫(yī)生，最上一層是仆人的房間。”冬冬不假思索地說。

他對小說中的描述竟諳熟到這種程度，令我頗感驚訝。我告訴他，館內的陳設正是這樣。福爾摩斯的書房正對著貝克大街——這條大街是實有其地的，當時只有幾十戶人家，編號至84。作家防止讀者以假當真，特意給它編了個221號。書房的壁爐里似乎還升騰著紅彤彤的炭火，旁邊有兩把老舊的沙發(fā)座椅，中間茶幾上放著神探的前后兩個帽遮的方格花呢帽子，還有平時常用的煙斗和放大鏡。靠窗的方桌上擺著三部卷宗，分別是：《人類社會學》、《腳印與演繹推理實證》、《化學分析原理》，桌旁立著一把制作精細的小提琴。

“神探常常從拉琴中獲得靈感，偵破疑案?！倍辶艘痪?。

我接著說，書房的隔壁是福爾摩斯的臥室，里面有一張單人床，床上放著一副手銬、一只黑色小皮箱和一件藍色外套。樓上房間的陳列臺上，放著一部老式的電話和福爾摩斯用過的左輪槍、拐杖、懷表、小刀等物件。還有大量的書信冊，里面保存百余年來世界各地的來信，有要求得到福爾摩斯親筆簽名、照片和題詞的，有抒發(fā)對其仰慕、向往之情的，更多的是遭遇了困難，碰到了疑問，請求神探幫助解決的。據博物館接待員馬修先生講，這類信件每年都會接到數(shù)千封，館里只好指派專人以福爾摩斯口吻對重點信件予以答復。最有趣的是，每逢1月6日福爾摩斯的生日，總有許多人寄來賀卡；平時他也經常收到一些請柬，邀他出席婚禮、畢業(yè)典禮或者生日舞會；等等。

我告訴冬冬，像到處都有球迷一樣，世界各地都有數(shù)目可觀的“福爾摩斯迷”，形成一種宗教式的崇拜的狂熱，歐美許多地方都成立了福爾摩斯學會、協(xié)會、研究會。我還見過一份福爾摩斯的年譜，不知根據什么確定他出生于1854年，說他是一個鄉(xiāng)紳的后代，祖母是法國畫家賀拉斯·凡爾奈的胞妹，繼承了這一藝術血統(tǒng)，使他終生酷愛音樂。1872年，接受大學教育，他專攻化學，不愿與人交際，只喜歡一個人悶在屋里苦苦思考。1877年創(chuàng)立偵探所，連續(xù)接辦多起重大疑案，均獲成功，從而聲名大震。1903年之后宣告退休，金盆洗手，并離開倫敦到鄉(xiāng)間隱居，從事養(yǎng)蜂研究，1914年出版了《養(yǎng)蜂實用手冊》，此后音信全無。

聽到這里，冬冬溢出一種揚揚自得的神情，搖著我的手說：“怎么樣，王伯伯？福爾摩斯是真人吧？”

“冬冬，我還和福爾摩斯合影了哩。他站在那里，戴著一頂前后雙檐的花格呢帽，面目清瘦，眉毛濃重，鷹鉤鼻子，短短的絡腮胡子，圍著一個長而尖的下巴，白襯衫，打著黑領結，外罩一件也是花格呢的風衣，腳上穿著一雙大皮靴。旁邊一個老年婦女，可能是房東太太。華生醫(yī)生坐在一旁看書。我走上前去準備和他握手，順便問一聲‘您好’，可是，卻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原來是一尊蠟像?！?/p>

“真掃興?！倍卣f。

其實，柯南道爾創(chuàng)造這個典型，并不是憑空想象的。他雖然從醫(yī)，卻對文學懷有濃厚的興趣，并注重研究偵探技術，閱讀過號稱“偵探小說之父”的愛倫·坡·柯林斯的許多作品。在愛丁堡大學攻讀醫(yī)學過程中，他按照外科醫(yī)生約瑟夫·貝爾的要求，對病人進行精確的觀察和邏輯推理，做出準確的判斷，從中受到很大啟發(fā)，在腦海里形成一系列有趣的故事。于是，他就以貝爾教授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神探福爾摩斯的形象，一部部作品陸續(xù)問世，獲得了巨大成功。后來，他想停止這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便在《最后一案》中安排福爾摩斯在與宿敵莫里亞蒂搏斗中墜下懸崖?？墒?，廣大讀者卻拒絕接受這個令人傷痛的結局，強烈要求作家想辦法恢復神探的活動。這樣，他只好讓福爾摩斯攀上懸?guī)r，化險為夷?？梢钥闯鲞@一典型人物在讀者心目中的強大魅力，也說明典型人物一經創(chuàng)造出來，便成為社會的財富，生殺予奪之權已不能獨操于作者之手了。

聽說，地處瑞士邁林根的福爾摩斯遇險地，如今已經成為著名的旅游景點，當?shù)卮迕裨趰{谷邊掛了一塊標志性的銅牌，游人可以乘纜車前往參觀，親身體驗一番當時生死搏斗的險境。小鎮(zhèn)上的貝克街221號，也有一座福爾摩斯故居，每逢周末還按照探案中的情節(jié)舉行通宵的“恐怖之夜”活動。各個餐館、酒店也都彌散著追懷這位神探的濃厚氣息，像福爾摩斯冰淇淋、華生沙拉之類的食品隨處可見。

說到這些虛擬實境和衍生產物，人們會聯(lián)想起我國的桃花源、大觀園之類的景物。它們本來都是出自作家的想象，并無實地可供考察、實物堪資鉤稽的，但按跡尋蹤、踵事增華者歷代綿延不絕，以致至今各地還在為奪取它們的領有權而紛爭不已，它雄辯地證明了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多么強大，藝術的魅力何等驚人。

“王伯伯，我想了一個這樣的問題，”原本活潑好動的小冬冬忽然變得凝靜起來，歪著腦袋瓜像個哲學家似的，“我覺得，重要的不在于是真人還是虛構的，而在于是不是活在人們的心里?；钤谌藗冃睦锏?，就是活人，就是真實的存在，就應該在茫茫宇宙之間擁有一席之地。說不定他們聚合在什么地方，但同樣會構成一個奇妙的世界，那里住著孫悟空、林黛玉、丹麥王子、白雪公主，還有拇指姑娘和簡·愛，當然還有福爾摩斯。您說是嗎？”

“應該是這樣?！蔽艺f。

臨出門時，我問冬冬：“那幾封信你還往外郵嗎？”

冬冬說，我再考慮考慮。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