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不經(jīng)常打開的抽屜里現(xiàn)在仍然完好地保存著幾張借書證。比如說省圖書館的，遼寧教育學院、沈陽師院圖書館的，還有省戲校、沈陽音樂學院圖書館的，仔細想一想，利用頻率最高的應首推省圖書館的那張借書證。

當時我就讀的大學剛從農(nóng)村遷回城市，原有的校址早被其他單位瓜分，沒辦法只得和一個市立的中學暫時攪在一處，這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的。

學校的幾十萬冊圖書沒有場所向師生員工全部開放，勉強靠“人防工事”開了幾間閱覽室，還有靠走廊借書的所謂“圖書館”。所借圖書除工具書外，僅有少得可憐的文學名著，而這恰恰是中文系學生必需的。

怎么辦？書籍即知識，對于七七屆的學生來說，恰如餓虎口中的食物一般。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張省圖書館的借書證，于是，每逢星期天或下午沒課的時候，我都會極其鄭重地告訴班長，我到圖書館去。

到圖書館去，從黃河大街乘三路無軌電車到中山廣場改乘環(huán)路無軌達大南門站以后，往右拐進一個胡同前行，便是赫赫有名的奉天大帥府——當時的遼寧省圖書館所在地。

往往是在圖書館一坐就是半天，趕上星期天還要外帶兩個面包，以備午飯。有時候去晚了沒有座位了，就與管理員協(xié)商，搬個椅子默默地坐在別人的身后。

那時候的學習氛圍實在太好，誰也不知道都從哪里來的那股勁頭，拼命地讀書，拼命地記錄，真像高爾基所形容的：饑餓的人撲到了面包上。

盡管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浩如煙海，但我們保證會盡力而為，凡能“搜索”到的，都要翻閱翻閱，精讀談不上，起碼能瀏覽一遍。

要讀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薄伽丘的《十日談》可真不易，當時圖書館明文規(guī)定，必須有地、市級的黨委介紹信和本人工作單位的介紹信，外加借書人的工作證，才準許在館內(nèi)限時閱讀。這一點我們現(xiàn)在可以理解，粉碎“四人幫”不久，正待打破的禁區(qū)還未打破。

沒辦法，我們兩個同學先在系里開介紹信，又到學校黨辦開；好歹手續(xù)齊備，在圖書館“貓”了兩個星期天才算草草看完。

如此花費氣力閱讀《十日談》，為什么呢？就因為“比較文學熱”剛剛興起，我們無非是想用《十日談》來和中國古代話本小說“三言”“二拍”比較一番，探討各自的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筆法等。

那時絕對沒有現(xiàn)在聰明，對知識的選擇也很盲目，什么都想學，“剜到籃子就是菜”。要知道我們是“饑餓”了十多年才跨進大學校門的，一切的碌碌無為都是生命中的罪過。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被分配到《小學生報》社當編輯，因為家在外地暫時還未戀愛結(jié)婚的緣故，業(yè)余時間仍然很充裕。這樣，到圖書館去的習慣還在堅持，此時的目的比較簡單，不過是沿襲在校期間的項目，到省圖書館查閱《盛京時報》《青年翼》等偽滿時期的報刊，了解東北淪陷后的文學狀況，為編輯《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料》作一些資料性的準備工作。

教我們現(xiàn)代文學的教師很有眼力，他知道我們這幾個學生教室、寢室、圖書館“三點成一線”的功夫好，雖然我們?nèi)穗x校了，但還是放心地讓我們繼續(xù)完成在校期間未完成的任務。

參加工作以后，到圖書館去的心情也與學生時的不盡相同了。首先是管理人員對你的態(tài)度就有所改變，你再不會為一把椅子去反復地協(xié)商，同時到圖書館去的人也漸漸地少了起來，總是那幾副熟悉的面孔。

開始的時候，我每周還能保證去一次，后來則是兩周、三周有時甚至是一兩個月才去一趟圖書館。究其原因，客觀上講是這時候談戀愛了，開始籌備結(jié)婚的事情，而我的工作單位又在北陵，不論騎自行車還是乘車，到大南門至少得四五十分鐘，要是遇上個雨雪天，時間還得延長。至于主觀原因，或者說潛意識里什么東西在蘇醒，那實在是發(fā)自靈魂的一種惰性在悄悄滋長。到圖書館去的欲望與日俱減，直到后來才漸漸明白，原來人性中的弱點一旦有了適當?shù)耐獠織l件，其成長速度驚人。

可是，我并不示弱，我企圖重新喚回往日的勤奮與激情，而且為之想出了一些辦法，比如說省圖書館路遠不能常去，我便就近在省教育學院、師范學院的圖書館弄到借書證，爾后又發(fā)展到省戲校、音樂學院的圖書館。有時間我就自己到圖書館去借，沒時間就托同學捎來幾本，基本上也不耽誤什么事情，卻在全身心竭力保持那點兒自尊或習慣。

結(jié)婚以后，特別是在有了孩子以后，再加上工作環(huán)境及單位大大小小的瑣事，常常是忙亂得腳打后腦勺，到圖書館去的欲望幾乎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那幾張借書證仿佛就像天天睡懶覺一樣，躲在我寫字臺上的一角無人問津。后來是妻子幫助我收拾房間，看到借書證上蒙上了一層灰塵，才把它們擦拭干凈放進抽屜里的。

不是這時候時間緊迫，或者一味照顧“未滿周歲的孩子”，相對而言，此時的時間反倒充裕。無論在家還是在單位，經(jīng)常是自己一個人靜坐著呆呆出神，浮想聯(lián)翩，竟不知是何緣由，用句時髦的話是“裝深沉”。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騎上自行車直奔大南門，到省圖書館去重溫過去。當我坐在干凈的閱覽室內(nèi)，翻閱著精美的港臺畫報時，心態(tài)卻總也恢復不到最初來這里的感覺，那般單純、明凈、神圣的體驗所剩無幾，腦袋里七上八下，真還惦記著房子職稱工資老婆孩子經(jīng)濟大潮股票市場什么的，心潮難平，心緒不靜。沒料到一個人的開始、發(fā)生與發(fā)展、結(jié)束的狀態(tài)，其間的差距竟會如此巨大。

感謝我的借書證，感謝我曾經(jīng)去過的圖書館，每每都會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刻，給我以親切的提醒，從而不至于在學習的途中被落下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