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戲子保羅
我小時對旋工相當(dāng)熟練,有時在這方面的工作大概做得稍微多些,以致疏忽了我的學(xué)業(yè);一次至少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助理校長有一天把我的不是完全沒有錯誤的習(xí)題還給我,同時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問我是不是又做了個縫衣機上的螺絲,打算在妹妹過生日時送她。可是我的收獲遠(yuǎn)遠(yuǎn)超過這一點損失,因為這個工作使我認(rèn)識了一個非常好的人。他就是旋工師傅和機械師保羅·保羅森,也就是我們這城市的市民代表。由于父親的請求——父親要求我不管學(xué)什么,都應(yīng)該學(xué)得透徹些——保羅·保羅森答應(yīng)教我做一些零星工作所需要的手藝。
保羅森學(xué)識豐富,他不僅在自己這一行中是個出名的能手,還能洞察整個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前途;現(xiàn)在當(dāng)什么人宣稱找到了新的竅門時,我忽然想起來:老保羅森在四十年前就說過這話了?!液芸炀筒┑昧怂臍g心;要是我除了規(guī)定的時間以外,還在晚上休息時去看他,他照樣歡迎我。那時我們要么坐在作坊里,要么在夏天——我們的交情持續(xù)了很多年——坐在花園里大菩提樹下的長凳上。從我們的談話中,更準(zhǔn)確地說:從我的年紀(jì)較大的朋友的談話中,我學(xué)到和認(rèn)識了許多東西;雖然這些東西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在高中的課本里,我沒有找到它們的蹤跡。
保羅森原是弗里斯蘭人,那個部族的特性極其美麗地顯現(xiàn)在他的臉上;淡黃的頭發(fā)下面是沉思的額頭和深思的藍(lán)眼睛;他的口音還帶著一些家鄉(xiāng)話的柔美音調(diào),這是父親傳給他的。
這個北方人的妻子的膚色是深黃的,身材苗條,德國南方的口音很重。我的母親常說,她的一雙黑眼睛能把湖里的水灼干,還說她在年輕時美麗極了。——雖然她的頭發(fā)里交纏著銀絲,但她美麗的姿色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失,而我出于年輕人愛美的天性,很快就盡量想辦法幫她做些瑣屑的事,處處為她效勞。
“瞧這孩子呀,”她有時對丈夫說?!翱蓜e吃醋,保羅!”
保羅老是微笑。她的俏皮話和他的微笑表明兩個人是心心相印的。
他們除了一個兒子以外,沒有其他的小孩,而他那時正在外地;他們那樣歡迎我,可能一部分也是由于這個緣故,特別是因為保羅森太太再三向我保證,我的滑稽的小鼻子和她的約瑟的一模一樣。我不愿意隱瞞這事:她會做一種我覺得非常好吃、但我們城里的人從來沒有吃過的面食,而且常常請我去吃?!梢娔莾河凶銐蛭业臇|西。我的父親喜歡我跟這個勤勞的普通人家往來。“你可注意別麻煩人家!”在這方面,他時常提醒我的就不外乎這句話。我相信,我的朋友們并不認(rèn)為我來的次數(shù)太多。
有一天,我們城里的一個老先生到我父母家里來;他們把我新做好的、相當(dāng)成功的工藝品給他看。
老先生稱贊了一番以后,我的父親表示我在保羅森師傅那兒差不多學(xué)習(xí)一年了。
“喔,”老先生回答說,“在木偶戲子保羅那兒!”
我從來沒有聽見人們這樣稱呼我的朋友,于是就有點好奇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但老先生只很神秘地微笑了,什么都不肯透露出來。
禮拜天保羅森夫婦請我吃晚飯,共度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那時正是盛夏,因為我去得很早,主婦還在廚房里到處張羅,于是保羅森就帶我到花園里去,一塊兒坐在大菩提樹下的長凳上。我又想起了“木偶戲子保羅”;這些字在我的腦子里盤旋著,弄得我簡直忘記回答他的話。最后他有點生氣地指責(zé)我太心不在焉,我便干脆問他為什么有那個綽號。
他非常生氣?!罢l教你說這樣愚蠢的話?”他叫著并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墒?,在我回答以前,他又坐到我旁邊來了?!八懔耍懔?!”他沉思地說。其實這是生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我講給你聽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生長在這房子和花園里,我的善良的父母曾住在這兒,希望我的兒子將來也住在這兒!我的童年時代離現(xiàn)在很遠(yuǎn)了,但那個時代中的一些事情還清楚地顯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好像它們是用五彩的筆畫的一樣。
那時,我們的房門口旁邊有一條白色的小長凳,長凳的靠背和兩側(cè)有綠色的木條。從這兒,朝一邊望去,可以看見一條很長的街,一直看到禮拜堂,朝另一邊望去,可以看見城外的田野。夏天晚上,我的父母工作完了以后坐在這兒休息;在這以前,我老是把板凳據(jù)為己有,在新鮮的空氣中做功課,同時欣賞東西兩面的美麗景色。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那兒——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正是九月,米迦勒節(jié)的年市剛剛結(jié)束——在石板上做數(shù)學(xué)先生給我的代數(shù)習(xí)題。這時,一輛奇怪的車子從大街另一頭駛來。這是由一匹小野馬拖的兩輪車。車上載著兩口相當(dāng)高的箱子,一個長著黃頭發(fā)的高大女人和大約九歲的女孩坐在箱子之間;女人的臉倔強刻板,女孩天真活潑地把長著黑發(fā)的小頭一會兒轉(zhuǎn)向這邊,一會兒轉(zhuǎn)向那邊;一個矮小的男人,手里拿著韁繩,走在車旁,愉快地觀望著;他戴著一頂綠色的小鴨舌帽,帽子下面的短黑發(fā)像刺一樣豎立著。
他們就這樣過來了,馬脖子上掛的小鈴叮當(dāng)?shù)仨?。車子到了我們的房子前面的一條街上,便停住了?!拔?,男孩兒,”女人叫著問我,“裁縫的同業(yè)公會在哪兒?”
我早就把石筆放了下去,便急忙跳了起來,走到馬車旁去?!澳銈兙屯T谶@屋前吧,”我說,同時指了指那幢舊房子和修剪成四方形的菩提樹。你知道,那幢房子現(xiàn)在還在對面。
可愛的小姑娘在箱子中間站了起來,把頭從褪了色的大衣上的尖頂帽子里探了出來,用一雙大眼睛往下朝我看??墒悄腥苏f道:“安靜地坐下去吧,小妞兒!謝謝你,男孩!”他用鞭子把馬打了一下,于是馬車就駛到我所指的房子的門前去。這時,同業(yè)公會旅館的老板圍著一條綠圍裙,走了出來迎接他們。
我自然看出新來的人不是屬于同業(yè)公會的客人,但在那幢房子里也常有別的、我比較喜歡的人投宿——現(xiàn)在想起來,倒覺得這事和那個受人尊敬的行業(yè)的名譽一點也不相稱。在三層樓上,照例住著到我們城里來表演技藝的街頭樂師、雜技藝人和馴獸的人;現(xiàn)在三層樓朝街的一面仍舊只有木板代替玻璃窗。
真的,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扣上書包的時候,對面的一扇木板窗打開了;長著黑短發(fā)的矮男人把頭探了出來,還把兩只胳膊伸到新鮮的空氣中;接著把頭轉(zhuǎn)向黑暗的屋子。我聽見他叫:“麗賽!麗賽!”一個紅潤的臉蛋兒從他的胳膊下鉆了出來,頭發(fā)像長鬣一樣散在臉兒的四周。她的父親用手指向我,笑了笑,然后扯了扯她的一綹頭發(fā)。我沒有聽懂他對她說了什么,但他大概說了這樣的話吧:“你瞧他,麗賽!你還認(rèn)得昨天那個男孩嗎?這可憐的傻瓜就要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哩!你真是個幸運的小妞兒,只要坐著我們的棕色馬兒拖的車到處逛!”至少小女孩很憐憫地看了看我。我壯起了膽,友好地向她點了點頭,于是她也非常嚴(yán)肅地向我點了點頭。
她的父親很快就把頭縮了回去,在頂樓后面不見了。此刻黃發(fā)的高大女人走到孩子旁邊,抓住她的頭,開始給她梳頭發(fā)。母女兩人一聲不吱,麗賽的母親顯然不許她作聲,可是當(dāng)梳子從后頸上梳過去的時候,孩子時常把紅嘴兒歪得怪模怪樣。只有一次她舉起了胳膊,讓一根長頭發(fā)從菩提樹上飄到清晨的空氣中。我從我的窗口看見它閃閃發(fā)光,因為太陽已經(jīng)透過了秋天的濃霧,照著對面同業(yè)公會房子的上半部。
現(xiàn)在我可以望進(jìn)先前看不見的黑屋子。我很清楚地看見男人坐在半暗不明的角落里的桌旁;他的手里好像有什么金銀的東西在閃閃發(fā)光;接著我又覺得仿佛那東西是個有著巨大鼻子的臉;但哪怕我再費力地看,還是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忽然我聽見好像有人把一件木制的東西扔到箱子里。男人站了起來,倚在第二個小窗口上,朝街上眺望。
這時女人已經(jīng)給黑發(fā)的小姑娘穿上一件褪色的紅衣服,把她的辮子像個花冠一樣盤在小圓頭上。
我還是一直朝對面看,同時想道:“她應(yīng)該再點一次頭呀!”
“保羅,保羅!”我忽然聽見母親在樓下叫。
“哎,哎,母親!”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喂,”她又叫道,“要遲到了,數(shù)學(xué)先生會把你訓(xùn)斥一頓!你難道不知道已經(jīng)敲過七點鐘了嗎?”
我急忙奔下樓去。
可是我的運氣很好!數(shù)學(xué)先生正在采他的梨,學(xué)校的大半學(xué)生都在他的園子里用手和嘴幫助他。到了九點鐘,我們才坐在凳子、石板和數(shù)學(xué)課本旁邊,大家的面頰都是熱烘烘的,臉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十一點鐘,我從學(xué)校的院子里走出去,衣袋里塞滿了梨。這時,城里肥胖的報告員正好從街上走來。他用鑰匙敲打一只亮晶晶的銅盆,同時用洪亮的聲音喊叫:
“機械師兼木偶戲藝人約瑟·滕德雷先生,昨天從慕尼黑市到這兒來,定于今天晚上在靶子場的大廳里作第一次演出。演出節(jié)目是:希格弗里德伯爵和圣格諾維娃,帶唱的四幕木偶劇?!?/p>
然后他咳了幾聲,便神氣活現(xiàn)地走去,跟我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我還是跟著他經(jīng)過大街小巷,聽了又聽那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我從來沒有看過戲,更沒有看過木偶戲。——當(dāng)我終于轉(zhuǎn)回去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人兒朝我走來。真的,那就是木偶戲藝人的小女兒;她的衣服雖然褪了色,但我覺得她美麗而神秘。
我壯起了膽,對她說:“你去散步嗎,麗賽?”
她用黑眼睛疑惑地看了看我。“散步?”她拖長了音調(diào)重復(fù)著說?!翱龋 阏嫔笛?!”
“那么你到哪兒去呢?”
“我上布店去!”
“你打算買一件新衣服嗎?”我很愚蠢地問。
她大聲笑了起來?!叭ツ愕模e取笑我啦!——不,我只想買點零頭布!”
“買點零頭布,麗賽?”
“當(dāng)然啰!只買點零星的布頭給木偶做衣服;這布要不了很多錢!”
我想起了個好主意。那時我的叔叔在市場旁邊開了一爿布店,他的老店員是我的好朋友?!案胰グ?!”我大膽地說?!案静挥媚慊ㄥX,麗賽!”
“真的嗎?”她問,接著我們倆就向市場跑去,進(jìn)了叔叔的店。老迦伯列照例穿著灰白色的外衣,站在柜臺后面。我把我們的來意講清楚后,他就好心地找了些零頭布,堆在柜臺上。
“瞧,那鮮紅的多美!”麗賽說,同時用下巴渴慕地指了指一塊法國印花布。
“你需要嗎?”——她當(dāng)然需要啰!必須剪裁一件新背心給騎士希格弗里德今天晚上穿。
“還需要滾上花邊哩,”老頭子說,拿出各種金色和銀色的花邊。接著他又拿出小塊綠的、黃的綢布和緞帶,最后拿出相當(dāng)大的一塊棕色的天鵝絨?!澳萌グ?,孩子!”迦伯列說。“要是舊的一塊褪了色,這塊可以給你們的格諾維娃當(dāng)獸皮用!”然后他把這些美麗的東西都包了起來,放在女孩的胳膊上。
“不要付錢嗎?”她窘迫地問。
“不,不需要付錢。”她的眼睛射出光彩來?!岸嘀x你,好先生!父親可要感到驚奇哩!”
我們倆牽著手離開了布店,麗賽的胳膊上掛著一個小包;當(dāng)我們走近我們的住所時,她放開了我,穿過馬路,奔向裁縫同業(yè)公會去,跑得兩條黑辮子飛到后頸上去了。
吃了中飯以后,我站在我家的門前,心怦怦地跳,打算壯起膽來向父親討錢去買第一場的戲票;后座就可以滿足我了,而兒童票只要兩先令。我還沒有鼓起勇氣來,麗賽就穿過馬路飛快地跑來了?!斑@是父親送給你的!”她說,立刻又跑掉了;我的手里拿著一張紅色的戲票,上面寫著幾個大字:頭等座位。
我抬起頭來時,看見對面頂樓上黑發(fā)的矮小男人向我揮動兩只胳膊。我向他點了點頭;這些木偶戲藝人多么可愛呀!“那么今天晚上,”我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晚上,頭等座位!”
你熟悉南大街的靶子場;那時場門口巧妙地畫著有人那么高的射手;他拿著槍,帽子上插著羽毛;但那幢古老的房子比現(xiàn)在還要破舊。射擊會只剩下三個會員;老公爵在幾世紀(jì)前送的銀杯、上火藥的器具和獎品,漸漸都給變賣了;那個大園子——你知道它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被租出去,成了放綿羊和山羊的牧地。兩層的舊樓房,沒有人住,也沒有人使用;這幢破朽的房子坐落在一些新建的房屋中間;凄涼的、粉刷過的大廳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兒的二樓,只有在這兒,一些大力士和路過的魔術(shù)師間或表演他們的技藝。在他們表演時,下面那扇畫著射手的大門才被吱吱嘎嘎地打開。
黃昏漸漸來臨。最后我感到很難受,因為父親只允許我在開演前五分鐘離開;他認(rèn)為鍛煉耐心是很好的,這樣我就會在戲院里安靜地坐著。
我終于到了那個地方。大門敞開著,正有各式各樣的人們走進(jìn)去;那時大家還喜歡這種娛樂;到漢堡的路很遠(yuǎn),只有少數(shù)人見識過那兒的大場面,并且對家鄉(xiāng)的小玩意看不上眼?!遗郎锨鄣臉翘荩匆婝愘惖哪赣H坐在大廳門口的售票處旁。我親熱地接近了她,滿以為她會當(dāng)我是老朋友招呼我,但她默默地呆坐著,收去了我的票,好像我跟她家里的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矣悬c掃興地走進(jìn)大廳;大家在低聲地聊天,等著戲開演;我們城里的樂師和他的三個徒弟拉小提琴。我最先看見的是大廳深處音樂師座位上的紅帷幕。幕中央畫著兩個交叉在金色的七弦琴上的長喇叭。一個陰沉沉的和一個笑嘻嘻的假面具,分別掛在兩個喇叭的嘴旁,有著空眼睛的假面具好像銜上了喇叭嘴似的;我當(dāng)時覺得這非常奇怪。最前面的三個位置已經(jīng)給人占了;我擠到第四張凳子上去,發(fā)現(xiàn)有個同學(xué)在那兒坐在他的父母旁邊。我們后面的座位是斜上去的,最后一排大約有人那么高,那就是所謂的后座,那兒人們只可以站著。那里好像也客滿;我看得不大清楚,因為少數(shù)的油燭只發(fā)出微弱的光來;這些油燭插在墻上掛著的洋鐵罐里;大廳的笨重屋梁也是黑暗的。坐在旁邊的同學(xué)想要把學(xué)校里的一些新聞講給我聽;我簡直不明白他怎么會想起這種事來。我只盯著帷幕看,戲臺和音樂座上的燈把它照得十分莊嚴(yán)。這時,帷幕震顫起來了,幕后的神秘世界開始活躍;過了片刻,鈴兒叮當(dāng)響了起來,觀眾的喧嘩立刻停住了,帷幕飛快地升了起來。我朝戲臺上瞥了一眼,就退回了一千年。我看見中古時代碉堡的院子、塔尖和吊橋;兩個有兩尺高的小人兒站在院子中間,激動地談話。其中一個人是希格弗里德伯爵,他蓄著黑胡子,戴著一頂插有羽毛的銀盔,紅緞子的衣服上套著一件繡金的外衣。他打算征伐異教的黑人,便吩咐站在旁邊穿繡銀的藍(lán)色短衣的年輕仆人果羅,保護(hù)留在碉堡里的伯爵夫人格諾維娃。不忠心的果羅假裝竭力反對他的好主人獨自騎馬去參加殘酷的戰(zhàn)爭。說話的時候,他們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痙攣似地拼命揮著胳膊。這時,從外面的吊橋后邊傳來了微弱的、拖長的喇叭聲,美麗的格諾維娃穿著天藍(lán)色的長裙,從城樓后面跑了出來,把兩只胳膊放在丈夫的肩上說:“我心愛的希格弗里德,殘暴的異教徒會殺死你!”可是一切都沒有用;喇叭又響了起來,伯爵挺起身子,莊嚴(yán)地經(jīng)過吊橋走出院子;可以清楚地聽出,外面的武裝部隊出發(fā)了。現(xiàn)在陰險的果羅成了碉堡的主人。
這出戲就像書本里所寫的那樣演了下去。我著迷了似地坐在凳子上;木偶奇妙的動作和尖細(xì)嘶啞的聲音,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這些小人兒充滿了神秘的活力,說話的聲音好像真是從它們的嘴里發(fā)出的。
第二幕更精彩。碉堡的仆人當(dāng)中,有一個穿黃棉布衣服的叫卡斯佩爾。假使這小子不是活的,那么根本就沒有活的東西存在了。他說出最滑稽的笑話,人們的笑聲震動了整個大廳;他的鼻子像香腸那么大,鼻子里想必有個關(guān)節(jié),因為當(dāng)他又愚蠢又狡猾地笑出來的時候,鼻尖就左右轉(zhuǎn)動,好像他自己也快樂得忘乎所以了。這家伙把嘴張得大大的,像個老貓頭鷹一樣,用顎骨發(fā)出格格的聲音。他老是叫一聲“來哉”,便跳上戲臺;起先只用大拇指說話,意味深長地把拇指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在說:“這兒沒有,那兒也沒有;你得不到,就甭想要!”他擠眉弄眼的樣子最動人,弄得全體觀眾的眼睛在一剎那間都樂歪了。我完全給這可愛的家伙迷住了!
戲終于演完了,我回了家,坐在起居室里,默默地吃慈愛的母親給我重新炒的熱菜。我父親坐在靠椅上,抽他晚上老是抽的煙斗。“喂,孩子,”他大聲問,“它們像活人嗎?”
“我不知道,父親,”我說,繼續(xù)舀碗里的菜吃;我的心里還是迷迷糊糊的。
他帶著會意的微笑看了我一會兒?!奥犞?,保羅,”他接著說,“你不可以常去看木偶戲;那些東西最后會跟著你跑到學(xué)校里去?!?/p>
我的父親說得很對。接著兩天我的代數(shù)練習(xí)做得相當(dāng)不好,以致使數(shù)學(xué)先生警告我要把我從第一名的位子上降下去。當(dāng)我在腦子里計算“A+B等于X-C”的時候,我的耳朵卻聽見美麗的格諾維娃用像鳥一樣尖細(xì)的聲音說:“啊,我心愛的希格弗里德,殘暴的異教徒會殺死你!”有一次我甚至在石板上寫了:“X+格諾維娃”,但別人幸虧沒有看見。夜里,有人在我的臥室里大喊了一聲“來哉”,接著穿棉布衣服的可愛的卡斯佩爾便跳到我的床上來,把胳膊支在我的頭兩旁的枕頭上,一面笑嘻嘻地向我點頭,一面叫:“啊,親愛的小兄弟,啊,最親愛的小兄弟!”他同時用他又紅又長的鼻子啄我的鼻子,把我弄醒了。于是我才明白這原來是一場夢。
我把這些事都藏在心里,在家里連提都不敢提木偶戲。第二個禮拜天,報告員又穿過大街小巷,一面敲他的盆子,一面大聲宣布:“今天晚上靶子場上演出四幕木偶?。骸陡∈康虏┦坑蔚鬲z》!”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在父親的四周兜圈子,就像一只貓圍繞著燙粥跑一樣。他終于明白了我的眼睛為什么默默地出神。“保羅,”他說,“你別把心里的血絞出來;最好的治療辦法,也許是讓你把戲看厭?!彼f著從背心口袋里掏出兩個先令交給我。
我立刻從家里跑了出去;在街上,我才想起離開演的時候還有八個鐘頭。我沿著花園后面的人行道跑去。跑到靶子場沒有籬笆的草坪時,我不由自主地給吸引了過去。我想道,戲臺在房子的后面,可能有幾個木偶從樓上的窗戶朝外面探望??墒?,我必須經(jīng)過園子的一頭,那兒菩提樹和栗樹長得非常茂密。我有點膽怯了,不敢往前走。忽然,一只拴在這兒的大牡山羊從背后撞了我一下,以致我向前飛跑了二十步。這一撞可起了作用;回頭看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樹下了。
這是個陰沉沉的秋日,少數(shù)的黃葉子已經(jīng)飄到地上來了;在我上面的天空中,朝海飛去的海鳥在鳴叫;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我緩慢地走過蔓生在小徑上的野草,到了花園和房子間鋪著石板的狹窄院子。對啦!樓上有兩個大窗戶朝向院子;但鉛框里的小玻璃片后面是黑暗空洞的,看不見一個木偶。我站了一會兒,四周的寂靜使我感到害怕。
這時,我看見有人從里面把院子沉重的門打開了一點,一個黑發(fā)的小頭從手那么寬的縫里探了出來。
“麗賽!”我叫了起來。
她的一雙黑眼睛驚奇地看了看我?!疤煅?!”她說,“我以為什么東西在外面吱吱嘎嘎地響呢!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我在散步,麗賽!告訴我,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演戲啦?”
她笑著搖了搖頭。
“可是你在這兒干什么?”我一面繼續(xù)問,一面經(jīng)過鋪著石板的院子向她走去。
“我等父親,”她說?!八丶胰ツ美K子和釘子;他在準(zhǔn)備今天晚上的戲?!?/p>
“你獨自在這兒嗎,麗賽?”
“不呀,你也在這兒!”
“我的意思是,”我說,“你的母親在不在樓上的大廳里?”
不,她的母親在旅館里修改木偶的衣服;麗賽獨自在這兒。
“聽著,”我又說,“請你幫幫忙;你們的木偶中有一個叫卡斯佩爾;我很想從近處看看他。”
“你指的是小丑嗎?”麗賽說,好像沉思了一會兒?!斑?,可以??;可是必須快一點,在我父親回來以前看完!”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屋去了,順著曲折陡峭的梯子急忙地跑上去。大廳里差不多是黑暗的,因為所有的窗戶都通向后院,而它們都被戲臺遮住了;只有很少幾道光線從帷幕的縫里射出來。
“來吧!”麗賽說,便把掛在墻旁的一條地毯掀起來,這地毯是當(dāng)做遮簾用的。我們鉆了進(jìn)去,于是我就到了神秘的后臺。但從后面望去,戲臺在白晝的亮光中顯得相當(dāng)簡陋;這兒有個用板條和木板釘成的架子,架子上掛著幾塊帶有彩色斑點的布,這就是戲臺;在戲臺上,神圣的格諾維娃的一生曾那樣迷惑人地在我面前展開?!墒俏冶г沟锰缌耍粦蚺_側(cè)壁和墻中間的一條鐵絲上,掛著兩個美麗的木偶;他們的背朝向我,所以我看不出他們是誰。
“其余的在哪兒,麗賽?”我問,恨不得一下就看見所有的木偶。
“在這箱子里,”麗賽說著用小拳頭敲了敲角落里的木箱?!斑@兩個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你走過去瞧瞧吧;你的朋友卡斯佩爾在那兒!”
真的,那就是它?!八裉焱砩嫌忠硌輪??”我問。
“當(dāng)然啰,每次都少不了它!”
我交叉著兩臂,站在那兒欣賞我親愛的滑稽大王。有七根線吊著它;它的頭向前面垂下來,兩只大眼睛盯著地板看,紅鼻子像個寬大的鳥嘴一樣靠在胸前?!翱ㄋ古鍫?,卡斯佩爾,”我暗自說,“你吊在那兒多可憐呀!”它卻回答道:“等著瞧吧,親愛的兄弟,等今天晚上再瞧吧。”——這是我幻想出來的,還是卡斯佩爾對我說的?
我回頭看了看。麗賽不見了;她大概到門前去看父親回來了沒有。我聽見她在大廳的出口向我叫:“你可別動那些木偶呀!”是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輕輕地爬上旁邊的凳子,先拉了拉一根繩子,然后扯了扯別的繩子;卡斯佩爾的下頜格格地響動起來,舉起了胳膊,接著奇妙的大拇指也翹了起來。一點都不難;我沒有想到表演木偶戲這樣容易??墒歉觳仓怀昂笠苿樱谏洗蔚膽蚶?,卡斯佩爾的胳膊曾向兩旁伸出去,甚至在頭上拍掌!我拉了所有的線,設(shè)法用手把它的胳膊彎下去,可是沒有成功。忽然,木偶身子里有什么輕輕地響了一下?!皠e動它了!”我想;“住手吧!你會闖出禍來!”
我輕輕地從凳子上爬下去。聽見麗賽從外面走進(jìn)大廳來。
“快點,快點!”她叫道,拉著我經(jīng)過黑暗的大廳,爬下曲折的梯子?!拔移鋵嵅粦?yīng)該讓你進(jìn)來,”她繼續(xù)說,“可是你總算快樂了一場!”
我想起了先前輕微的聲音?!翱?,大概沒有出事吧!”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跑下樓梯,從后門溜了出去。
這是肯定的:卡斯佩爾只不過是個真正的木偶,可是麗賽……她說的話多么可愛!她多么友好地帶我上去看木偶!——當(dāng)然啰,她自己也說過,她是瞞著父親帶我去的,而這是不應(yīng)該的。我必須慚愧地承認(rèn):我并沒有認(rèn)為這種隱瞞不好;相反地,我覺得這樣很有趣味。我經(jīng)過園里的菩提樹和栗樹走向人行道的時候,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雖然我洋洋得意,但每隔一段時間,耳朵里總聽見木偶身子里輕微的聲響;不管我做什么,我整天都不能使心靈里發(fā)出的討厭的聲音靜下來。
敲了七點鐘。今天,在禮拜天晚上,靶子場的戲院客滿了;這次我站在最后面離地板大約有五尺高的地方,也就是在兩個先令的位置上。洋鐵罐里點著油燭,城里的音樂師和他的徒弟拉著提琴;幕升了上去。
這時出現(xiàn)了一間中古式高拱的屋子。浮士德博士穿著黑的長法衣,坐在一本攤開的書前,悲痛地抱怨著說,他的所有的學(xué)問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他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而且欠下許多債;所以現(xiàn)在他要和地獄取得聯(lián)系?!罢l在叫我?”一個可怕的聲音在他左邊從穹隆屋頂上叫道。——“浮士德,浮士德,別跟隨他!”一個細(xì)微的聲音在右邊說?!墒歉∈康潞蛺耗в喠思s。——“哎喲,哎喲,你的可憐的靈魂!”天使的聲音像微風(fēng)的嘆息聲,從左邊發(fā)出的狂笑聲響徹了整個屋子。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對不起,閣下,”浮士德的助理瓦格納走了進(jìn)來。他請求浮士德雇一個助手做家里的粗事,以便自己可以更好地學(xué)習(xí)?!坝袀€青年到我這兒來找工作,”他說?!八锌ㄋ古鍫枺孟袷莻€很能干的人?!薄∈康麓蠓降攸c了點頭說:“很好,親愛的瓦格納,我答應(yīng)你的請求?!苯又麄儌z一起走了。
“來哉!”有人叫道。這就是它呀!它一蹦就跳到戲臺上來,弄得背上的行囊直搖晃。
“謝天謝地!”我想道?!八€是完全健康的;它就像上個禮拜天在美麗的格諾維娃的碉堡里那樣跳躍!”說也奇怪,上午我在心里還認(rèn)為它只不過是個丑木偶,但現(xiàn)在它的第一句話便帶回來了它的全部魅力。
它興奮地在屋里來回踱著。“要是我的老子現(xiàn)在看見我,”它叫道,“他一定會非常高興!他從前老是對我說:‘卡斯佩爾,你應(yīng)該求上進(jìn)!’——現(xiàn)在我可以說已經(jīng)是上進(jìn)了,因為我能夠把自己的東西高高地扔上去!”接著它做了個要把背包扔上去的樣子;因為有提線吊背包,它真的飛了上去,一直飛上穹隆的屋頂。可是卡斯佩爾的胳膊還是緊貼在身上,它痙攣地動來動去,但胳膊一點都舉不起來。
卡斯佩爾停止說話和動彈了。后臺騷擾起來,可以聽見有人輕輕地、但非常激動地說話,戲的演出顯然中斷了。
我的心不跳了,禍?zhǔn)聛砹?!我恨不得逃跑,可是不好意思。萬一麗賽為了我受到處罰怎么辦!
這時,卡斯佩爾忽然在戲臺上悲傷地哭起來了。它的頭和胳膊癱瘓地垂了下去。助理瓦格納又出現(xiàn)了,問它為什么痛哭。
“哎喲,我的牙齒啊,我的牙齒啊!”卡斯佩爾叫著。
“我的好朋友,”瓦格納說,“讓我瞧瞧你的嘴!”他抓住了卡斯佩爾的大鼻子,從他的頜骨間望進(jìn)去。這時,浮士德博士也走進(jìn)屋來了。——“對不起,閣下,”瓦格納說,“我不能夠雇用這個青年;他必須立刻到醫(yī)院里去!”
“這是一種酒館嗎?”卡斯佩爾問。
“不,好朋友,”瓦格納回答說,“那是屠宰場。在那兒他們會把你的智齒從皮肉里割出來,你就不會痛苦了?!?/p>
“啊,天老爺呀,”卡斯佩爾哭泣著說,“我這可憐的家伙怎么這樣倒霉!你說什么‘智齒’,助理先生?我們家里的人從來還沒有過這樣的東西!我卡斯佩爾的飯碗就要丟了嗎?”
“當(dāng)然啰,我的朋友,”瓦格納說?!拔覜Q不要一個有智齒的傭人;只有學(xué)者才配有智齒。你還有個侄子,他也到我這兒來找過工作。也許……”他轉(zhuǎn)向浮士德博士,“閣下同意嗎?”
浮士德博士莊嚴(yán)地轉(zhuǎn)過頭來。
“你愛怎么樣,就怎么辦吧,親愛的瓦格納,”他說。“可是別為了這些瑣屑的事,妨礙我研究魔術(shù)!”
“聽著,好朋友,”在我前面倚著欄桿的裁縫徒弟對旁邊的人說,“戲里并沒有這一段;我熟悉這出戲,不久以前,我在賽馬村看過它哩?!薄硪粋€人只說了聲:“閉嘴,萊比錫人!”還在他肋骨上打了一記。
這時,卡斯佩爾第二上了戲臺。它非常像它的生病的叔叔,說話的聲調(diào)也跟它完全一樣;它只少一個活動的大拇指,鼻子里好像沒有關(guān)節(jié)。
戲又平靜地演了下去,我心上仿佛掉下了一塊石頭,很快就忘記了四周的一切。魔鬼梅非斯特出現(xiàn)了;他穿著一件火紅色的大衣,額頭上有只角。浮士德用自己的血和他簽訂了萬惡的協(xié)定:
“你必須為我服務(wù)二十四年,然后我的身體和靈魂將屬于你?!?/p>
接著他們倆乘魔鬼的魔外套飛到空中去了。一只長著蝙蝠翅膀的巨大蟾蜍,從空中飛來接卡斯佩爾。“要我騎地獄里飛來的麻雀到帕馬去嗎?”卡斯佩爾叫道。怪物搖搖擺擺地點了點頭,于是卡斯佩爾就騎了上去,跟著另外兩個人飛去了。
我站在后面的墻旁,從人頭上望過去,看得比較清楚。帷幕升了上去,開始演最后一幕。
期限終于到了。浮士德和卡斯佩爾又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ㄋ古鍫柈?dāng)了更夫;他穿過黑暗的街道,報告時刻:
先生們請聽我說,
我的妻又打了我;
你們可要提防石榴裙,
十二點啰!十二點啰!
遠(yuǎn)處傳來了夜半的鐘聲。浮士德踉踉蹌蹌地走上戲臺;他想祈禱,但喉嚨里只發(fā)出哭泣的聲音,牙齒打著寒顫。像雷一樣的聲音從上面叫道:
“Fauste, Fauste, in aeternum damnatus es!”(1)
下起火雨來了,三個長黑發(fā)的魔鬼降了下來,打算捉住可憐的浮士德。忽然我覺得腳下的一塊木板移動了一下。我彎下身子要把它放好,便聽見下面的黑屋里有沙沙的聲響;我注意地聽了聽;原來是小孩的哭聲。——“麗賽!”我想道,“也許是麗賽!”我闖的禍又像塊石頭一樣落在我的良心上;現(xiàn)在我對浮士德博士和他的地獄旅行還有什么興趣可言!
我從觀眾當(dāng)中擠過去,心跳得很厲害,從臺架的一邊爬了下去,急忙地跳到下面的屋里去。在那兒,我在墻旁可以挺直身子走;但里面差不多是完全黑的,到處架著木板和支柱,我時常撞在它們上面?!胞愘?!”我叫了起來。我剛才還聽見的哭聲,忽然停止了,但我看見最遠(yuǎn)的角落里有什么動了動。我繼續(xù)摸索前進(jìn),到了屋子的盡頭。她縮做一團坐在那兒,把小腦袋藏在懷里。
我扯了扯她的衣服?!胞愘?!”我輕輕地說,“是你嗎?你在這兒干什么?!?/p>
她沒有回答,可是又暗自啜泣起來。
“麗賽!”我又問,“你怎么啦?說一句話呀!”
她把頭稍微抬了起來?!拔以撜f什么呢?”她說?!澳阕约褐滥惆研〕笈獕牧??!?/p>
“是的,麗賽,”我沮喪地說。“我相信是我把它弄壞的?!?/p>
“是你呀!——我不是叫你不要動它嗎!”
“麗賽,我該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做!”
“這事的結(jié)果將怎么樣呢?”
“沒有什么!”她又大聲哭了起來?!翱墒俏摇一丶乙院蟆け薮?!”
“你,挨鞭打,麗賽!”我難過死了?!澳愕母赣H這樣嚴(yán)厲嗎?”
“啊,我的慈愛的父親呀!”麗賽抽泣著說。
那么是她的母親啰!啊,我多么痛恨那個板著臉坐在售票處的女人!
我聽見卡斯佩爾第二在戲臺上叫:“戲演完了,來吧,格累特爾,我們跳最后一次舞吧!”在這一剎那間,我們頭頂上有許多腳踐踏起來,接著大家喧鬧地爬下板凳,擁向出口去;最后走的是城里的音樂師和他的徒弟,我聽見他們出去時把樂器碰在墻上。漸漸靜了,只聽見滕德雷夫婦在后臺談話和工作。過了一會兒,他們也走進(jìn)了觀眾廳,先在音樂師的座位上、然后在墻旁吹熄了燭火;四周漸漸黑了。
“要是我知道麗賽在哪兒就好了!”我聽見滕德雷先生向?qū)γ娴膲ε源迪T火的妻子叫。
“她會到哪兒去!”她回頭叫?!八莻€倔強的丫頭,一定跑回家去了!”
“老婆,”男人回答說,“你對她太兇了;她的性格很懦弱!”
“別說啦,”女人叫道,“我必須懲罰她,她知道得很清楚,那美麗的傀儡是我故世的父親留下的!你修理不好它,而第二個卡斯佩爾只能臨時應(yīng)付一下!”
響亮的談話在空的大廳里發(fā)出回聲。我蜷縮在麗賽旁邊;我們牽著手,靜悄悄地坐在那兒。
“我該得到這種報應(yīng),”正好站在我們頭上的女人說?!拔覟槭裁从肿屇阊葸@一出瀆神的戲!我過世的父親在最后幾年中堅決不肯演它!”
“好啦,好啦,蕾賽爾!”滕德雷先生從對面的墻旁叫?!澳愕母赣H是個很特別的人。這出戲一直很賣座;而且我認(rèn)為它對世上許多惡人有教育意義!”
“今天是我們最后一次演出。你別再提這事了!”女人回答說。
滕德雷先生靜默了?!F(xiàn)在好像只有一支蠟燭還燃著。這時那對夫婦走近了出口。
“麗賽,”我小聲說,“我們會被鎖在這兒。”
“讓他們鎖吧!”她說,“我不能走,不愿意走!”
“那我也要留下來!”
“可是你的父母呢?”
“我要留在你這兒!”
這時,大廳的門被關(guān)上了;他們走下了樓梯,接著我們聽見街上的大門給鎖住了。
我們被關(guān)起來了。我們悶聲不響地坐了大約一刻鐘。幸虧我想起衣袋里還有兩塊香腸面包,這是我用從母親那兒討來的一個先令在路上買的,看戲時忘了吃。我把一塊面包放在麗賽的小手里,她默默地接了過去,好像我給她設(shè)法弄晚飯吃是很自然的。我們津津有味地吃了片刻,終于吃完了。我站了起來說:“我們到后臺去吧;那兒一定是明亮的;我想外面有月亮!”麗賽很有耐心地讓我?guī)?jīng)過七高八低的木板,到大廳里去。
我們鉆到遮簾后面的戲臺上,明亮的月光從院子里照進(jìn)窗口來。
上午鐵絲上只掛著兩個木偶,現(xiàn)在我看見戲里所有出場的木偶。那兒掛著浮士德博士,它的臉色蒼白,目光銳利,還掛著長角的梅非斯特和三個黑發(fā)的小鬼,長翅膀的蟾蜍旁邊掛著兩個卡斯佩爾。在暗淡的月光下,它們靜靜地掛在那兒;我覺得仿佛它們死了似的。原先的卡斯佩爾幸虧又把大鼻子靠在胸上,要不,我會以為它的眼睛在責(zé)備我似的。
麗賽和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在戲架子四周站了和爬了一會兒,然后并排靠在窗臺上?!鞖庾儔牧?,天上一層烏云向著月亮升上去;在下面的花園里,可以看見一堆堆的葉子被風(fēng)刮下去。
“瞧,”麗賽沉思地說,“烏云飄上來了!我的慈愛的老姑母不能從天上朝下看了。”
“什么老姑母?”我問。
“呶,在她死以前,我曾住在她家里?!?/p>
接著我們又朝外面的黑夜看。風(fēng)吹到房子和那漏風(fēng)的小玻璃窗上來時,我后面的鐵絲上靜悄悄的一群木偶,便用它們的木手腳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不由回過頭去,看見對流的風(fēng)使得它們搖起頭來,并且用僵硬的手腳亂舞。生病的卡斯佩爾忽然把頭仰到后面去,用白眼珠盯著我看。這時我決定走開一點為妙。
離窗戶不遠(yuǎn),放著一口大箱子;從這兒看不見那些懸掛著的舞蹈家,因為戲臺的側(cè)壁擋住了視線。箱子是開著的,上面亂堆著幾條毯子,這些毯子大概是用來包木偶的。
我剛走到這兒,就聽見麗賽在窗旁從心底里打出呵欠來。
“你累了嗎,麗賽?”我問。
“沒有啊,”她回答說,同時把兩只小胳膊緊緊地合抱起來?!翱墒俏液芾溲剑 ?/p>
空的大廳里真冷起來了,我也覺得冷?!暗竭@兒來!”我說,“我們用毯子把身子裹起來吧?!?/p>
麗賽立即過來站在我身旁,耐心地讓我用一條毯子把她裹起來;她像個蝴蝶蛹,只有非常可愛的臉蛋兒露在外面?!澳阒绬幔俊彼f,同時用一雙疲倦的大眼睛看我?!拔乙赖较渥永锶ィ莾号托?!”
我也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和四周凄涼的景象比較起來,箱子里舒服多了,簡直像個緊密的小屋子。過了不久,我們這兩個可憐而愚蠢的小孩就裹得好好的,緊挨著坐在高大的箱子里。我們把背和腳抵在箱子的側(cè)壁上;我們聽見遠(yuǎn)處大廳沉重的門在門臼里軋軋地響,可是我們安全舒適地坐著。
“你還冷嗎,麗賽?”我問。
“一點也不!”
她的小頭垂在我的肩上,眼睛已經(jīng)閉住了?!拔业暮酶赣H會怎么……”她還喃喃地說。接著我聽見她均勻地呼吸,就知道她睡著了。
從我坐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窗戶上的幾塊玻璃。在烏云后面藏了相當(dāng)久的月亮又露面了,老姑母現(xiàn)在又可以從天上朝下面看了;我想她一定樂意看。一道月光照在我旁邊睡著的小臉上,黑色的睫毛像絲線制的流蘇一樣垂在面頰上,紅紅的小嘴兒輕輕地呼吸,間或有短促的抽泣聲從胸腔里發(fā)出來,可是抽泣聲也終于消失了;老姑母慈祥地從天上朝下看?!也桓覄印!耙躯愘愂俏业拿妹茫蔽蚁?,“她會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我沒有兄弟姊妹,雖然我并不想要兄弟,但在幻想中時常向往跟一個妹妹在一起的生活。我簡直不明白,我的同學(xué)們怎么能夠跟他們自己的姊妹吵罵和打架。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大概睡著了;我還記得我在夢里看見各種可怕的東西。我夢見我坐在戲院里,墻上點著油燭,但除我以外,空的座位上沒有別人。我的頭上,卡斯佩爾騎著地獄里飛來的麻雀,在梁木下飛來飛去,同時接連地叫:“壞兄弟!壞兄弟!”或者用悲慘的聲音叫:“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這時,我頭上的笑聲吵醒了我;也可能是忽然照在我眼睛上的亮光把我弄醒了?!澳闱七@鳥窠呀!”我聽見父親說,接著他比較嚴(yán)厲地說:“爬出來,兒子!”
這種聲調(diào)老是使我機械地跳起來。我張開了眼睛,看見父親和滕德雷夫婦站在我們的箱子前面;滕德雷先生手里提著一盞點燃的燈籠。我設(shè)法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因為麗賽還在睡覺,并且把她整個的小身體靠在我的胸口。接著有兩只骨瘦如柴的胳膊伸了過來,要把她從箱子里抱出去。我看見滕德雷太太刻板的臉湊近我們,便連忙用兩條胳膊抱住我的小女朋友,差些兒把這位好太太的意大利式舊草帽從頭上碰了下去。
“喂,喂,男孩!”她叫了起來,向后退了一步。我從箱子里爬了出來,很快地講了今天上午發(fā)生的事,一點也不袒護(hù)自己。
“滕德雷太太,”父親在我講完以后說,同時做了個很容易明白的手勢,“這件事交給我一個人辦吧,我會跟我的男孩算賬。”
“好呀,好呀!”我興奮地叫著,仿佛他約我去參加非常有趣的游戲似的。
麗賽也醒了,并且被她的父親抱了起來。我看見她用兩只胳膊圍住他的脖子,一忽兒附著他的耳朵激動地小聲說話,一會兒親切地望著他的眼睛,好像強調(diào)什么似地點頭。接著木偶戲的藝人抓住了我父親的手?!坝H愛的先生,”他說,“孩子互相求情。老婆,你也不要生氣了!這次就算了吧?!?/p>
滕德雷太太還是無動于衷地在大草帽下面瞪眼睛。“你自己想辦法修理卡斯佩爾吧!”她說,同時用嚴(yán)厲的目光看她的丈夫。
我看見父親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他臉上的表情給了我希望,使得我相信烏云會在我的頭上飄過去。父親還答應(yīng)獻(xiàn)出他的技術(shù)來修理受傷的木偶,滕德雷太太的草帽友好地舞動起來了,于是我有了把握我們倆都不會受到處罰。
我們很快就穿過黝黑的巷子回去了,滕德雷先生提著燈籠走在前面,我們孩子手牽著手跟在大人們后面。最后麗賽對我說:“晚安,保羅!啊,我真想睡呢!”接著她就跑了;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已經(jīng)到了家。
第二天上午,我從學(xué)校里回來,在我們的工場里碰見了滕德雷先生和他的女兒?!翱?,同事先生,”我的父親一面檢查木偶的內(nèi)部,一面說,“要是我們兩個機械師修理不好這家伙,那還得了!”
“是吧,父親,”麗賽叫道,“這樣,母親不會再抱怨啦?!?/p>
滕德雷先生親切地?fù)崦艘幌屡⒌暮诎l(fā),轉(zhuǎn)向正在說明準(zhǔn)備怎樣修理的那位父親?!鞍?,親愛的先生,”他說,“我不是機械師,這個稱呼只是我同木偶一塊兒接受過來的;我本來是柏赫特斯加登的木刻匠。我過世的岳父是個機械師——你一定聽見過他的名字;我的妻子因為是著名的木偶戲藝人蓋舍爾貝赫特的女兒,覺得很榮耀??ㄋ古鍫杻?nèi)部的機器就是他制造的;我只雕刻了它的臉?!?/p>
“唉,滕德雷先生,”我的父親回答說,“這也是一種藝術(shù)呀。嗯,請你告訴我,當(dāng)我兒子所闖的禍在演出中暴露出來時,你怎么會立刻想出挽救的辦法來?”
我覺得他們的談話有點別扭了;可是,滕德雷先生善良的臉上忽然露出木偶戲人的俏皮表情。“是的,親愛的先生,”他說,“為了防備意外發(fā)生,我總預(yù)備好一些噱頭!而且卡斯佩爾還有個侄子,也就是第二號小丑,他的聲音和那家伙的完全一樣!”
我扯了扯麗賽的衣服,同她幸運地逃到我們的花園里去。我和她坐到菩提樹下;那棵樹的簇葉也像個綠屋頂一樣遮蓋我們兩個人,不過當(dāng)時花壇上的紅丁香已經(jīng)謝了。我還記得那正是九月間陽光絢麗的下午。我的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跟木偶戲藝人的女孩攀談起來;她也感到有點好奇。
她問女孩叫什么名字,是不是經(jīng)常從一個城鎮(zhèn)到另一個城鎮(zhèn)去?!堑?,她叫麗賽——我在母親面前時常提起她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出來旅行,所以她講德國普通話,不過講得不大好?!敲此线^學(xué)嗎?——當(dāng)然啰,她上過學(xué),但她從老姑母那兒學(xué)會了縫衣服和織毛線;姑母也有這樣一個小園子,她們時常一塊兒坐在園子里的長凳上;現(xiàn)在母親教她針黹,可是母親很嚴(yán)厲!
我的母親贊同地點了點頭。她又問麗賽的父母打算在這兒逗留多久?!愘惒恢溃@是由母親決定的。他們在一個地方通常住四個星期?!^續(xù)旅行的時候,麗賽有沒有溫暖的大衣穿呢?十月間,曠野的道路上已經(jīng)很冷了。——麗賽表示她有大衣穿,可是大衣很薄,來的時候,她雖然穿了大衣,已經(jīng)覺得冷了。
現(xiàn)在我的好母親終于說出我早就料到的話?!奥犞?,小麗賽,”她說,“我的柜子里掛著一件很好的大衣,我還是個苗條的姑娘時,我曾穿過它;現(xiàn)在我長大了,我沒有女兒,所以不能把大衣改給她穿。麗賽,你明天再到這兒來吧,我會給你預(yù)備好一件溫暖的大衣?!?/p>
麗賽高興得臉紅了,立刻吻了母親的手,弄得母親非常窘迫;你知道呀,我們這一帶的人不習(xí)慣于這種稚氣的舉動!幸虧這時兩個男人從工作間里走了出來?!斑@次總算救活了,”我的父親叫道,“可是……!”父親警告地向我揮了揮手指,于是我的懺悔就結(jié)束了。
我快樂地跑到屋里去,照母親的吩咐把她的大披巾拿了出來;卡斯佩爾被小心地包起來,免得跟著跑來的野孩子的歡呼聲打擾這個病剛好的家伙,雖然這種歡呼是出于好意的;然后麗賽抱起了它,滕德雷先生牽著麗賽的手,他們一面道謝,一面愉快地順路走向靶子場。
我童年最幸福的時候開始了。麗賽不僅在第二天上午,甚至在以后幾天都到我家來了;她堅持要幫著縫自己的新大衣,最后得到了允許。母親只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活兒放在她的小手里;她認(rèn)為必須好好地鼓勵這孩子。有幾次,我坐到旁邊去,讀魏森的《兒童之友》;這書是父親在拍賣場上買來的。麗賽非??鞓罚驗樗€沒有讀過這種有趣的書。她時常這樣叫:“真好玩呀!”或者“唉,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事!”并且把手和針黹放在膝上。她有時也用很聰明的眼睛從下面看我說:“唉,要是這故事不是虛構(gòu)的就好啦!”我一直到今天還聽見這話。
……講話的人靜默了,在他好看的、英俊的臉上露出安詳幸福的神情,仿佛他講給我聽的雖然過去了,但沒有消失。過了片刻,他開始繼續(xù)講:
我的功課從來沒有做得像在這一段時期那樣好,因為我覺得父親的眼睛比平時更嚴(yán)厲地監(jiān)視著我;我知道只有拼命用功,才能夠跟木偶戲藝人繼續(xù)往來?!半吕追驄D的名聲不錯,”我有一次聽見父親說?!皩γ娌每p公會的老板,今天收拾了一間好屋子給他們?。凰麄兠刻煸缟隙及奄~付清;那個老家伙只嫌他們錢花得太少?!珜@事,”父親補充說,“我跟公會旅館的老板意見不同;他們大概在存錢,雖然這類人照例是亂花錢的?!?/p>
我聽見我的朋友受到稱贊,覺得真高興!現(xiàn)在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了;晚上,當(dāng)我經(jīng)過售票處跑進(jìn)大廳的時候——我現(xiàn)在不需要入場券了——戴著草帽的滕德雷太太甚至也友好地向我點頭。每天上午,我老是從學(xué)校里拼命地跑回來!我知道在家里一定會碰到麗賽;她要么在廚房里幫助我母親做些零星的工作,要么坐在花園里的長凳上,手里拿著一本書或者針黹。過了不久,我也請她幫我做活兒;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懂了木偶戲的內(nèi)幕,于是決定辦一個木偶劇團。我暫時先開始雕刻木偶,滕德雷先生的小眼睛里露出善意的調(diào)皮神情,幫助我選擇木頭和雕刻刀,還提出一些建議??ㄋ古鍫柕木薮蟊亲雍芸炀蛷囊粔K木頭上出世了。我覺得小丑的棉布衣服不夠漂亮,便要求麗賽用“零頭布”給未來的天曉得哪些木偶縫好滾金銀邊的外套和短上衣;這些零頭布又是老迦伯列送的。有時,老亨利希銜著短煙斗,從作坊里到我們這兒來;他是父親的助手,從我懂事以來就屬于我們的家庭了。他從我手里拿去刀子,在這兒刻幾刀,在那兒刻幾刀,使得木偶顯得更漂亮??墒请吕椎呐_柱卡斯佩爾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幻想了;我想要創(chuàng)造一些新的東西,于是為我的卡斯佩爾發(fā)明了三個從前沒有的、效果非常好的關(guān)節(jié);我打算要它搖下巴、擺耳朵和撅下唇。它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漂亮的家伙,但因為關(guān)節(jié)太復(fù)雜,還沒有生出來就夭折了。希格弗里德伯爵和木偶劇團里的其他英雄,不幸得很,也沒有在我手中順利地復(fù)活?!以诮ㄖ叵率曳矫姹容^成功;天冷的時候,我和麗賽坐在地下室里的小板凳上,暗淡的光線從裝在頂上的小天窗射進(jìn)來,我讀魏森的《兒童之友》里的故事給她聽,她百聽不厭。我的同學(xué)取笑我,罵我是女孩的奴隸,因為我現(xiàn)在不跟他們一塊消磨時間,老是跟木偶戲藝人的女兒玩。我很少去睬他們;我知道他們由于妒忌的緣故才這樣說;要是他們鬧得過火了,我有時會勇敢地?fù)]起拳頭來。
可是人生中一切都是短暫的。滕德雷夫婦演完了他們的戲,靶子場的木偶戲臺被拆掉了;他們準(zhǔn)備繼續(xù)旅行。
十月間的一個下午,刮著暴風(fēng),我站在城外荒野的高坡上,一會兒悲傷地看看通向東方曠野的寬沙子路,一會兒渴望地看看下面籠罩在煙霧里的城市。這時,那部小車子駛來了,車上堆著兩口高大的箱子,活潑的棕色馬兒走在車轅中間。滕德雷先生坐在一塊小木板上,在他的后面,麗賽穿著溫暖的新大衣坐在母親旁邊。我已經(jīng)在同業(yè)公會前面跟他們道別了,然后先跑了一段路,打算再看他們一次,并且把魏森的《兒童之友》送給麗賽做紀(jì)念,我這樣做,事先得到了父親的同意。我還用積存的禮拜日零用錢買了一包點心,準(zhǔn)備送她?!巴W?!停?。 蔽医辛似饋?,從長滿野草的小坡上沖向馬車。滕德雷先生拉住馬韁,棕色的馬兒停了下來,我把我的小禮物送給車上的麗賽,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我們這兩個可憐的小孩,緊握著兩只手,大聲哭了起來。但在這一剎那間,滕德雷先生用鞭子打了一下馬?!霸僖?,我的男孩!做個好孩子,并且代我們感謝你的父母!”
“再見,再見!”麗賽叫道;馬兒開始拖動車子,它的脖子上的鈴兒叮當(dāng)?shù)仨懥似饋?;我覺得那雙小手兒從我的手里滑了出去,接著她就離開,到遙遠(yuǎn)的世界上去了。
我又爬上路邊的斜坡,盯著在飛揚的沙子里駛?cè)サ男≤囎印b弮旱亩.?dāng)聲越來越微弱了;有一次,我還看見箱子上飄動的白手帕;它漸漸在秋天灰色的霧里不見了。忽然,我心里非常害怕起來: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看不見她了!——“麗賽!”我叫道,“麗賽!”大概是由于路轉(zhuǎn)了個彎的緣故,霧里飄去的黑點,不顧我的叫喊,完全不見了。我發(fā)狂似地順著馬路追去。暴風(fēng)吹掉了我頭上的帽子,我的皮鞋里進(jìn)了很多沙子;我雖然跑了很遠(yuǎn),除了沒有樹的曠野和上面冷冰冰的灰色天空以外,什么都沒有看見。天漸漸黑了時我終于回到家里;我覺得仿佛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似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離別。
在以后幾年,每次當(dāng)秋天重新來到,季鳥從我們城里的花園上飛過去,對面裁縫同業(yè)公會前的菩提樹上黃葉子開始落下去的時候,我常常坐在我們的長凳上想:棕色的馬兒拖的小車子,應(yīng)該和上次一樣,叮當(dāng)?shù)匮刂蠼竹倎怼?/p>
可是我白等了;麗賽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十二年。我在數(shù)學(xué)先生辦的學(xué)校里畢業(yè)以后,就像當(dāng)時的手工匠的兒子們一樣,在正規(guī)中學(xué)里讀到三年級,然后開始跟父親學(xué)手藝。這段期間也過去了,我除了學(xué)手藝以外,還看了很多好書?,F(xiàn)在,在三年的旅行以后,我到了德國中部的一個城市。在這個小城市里,人們嚴(yán)格地信奉天主教,待人接物很嚴(yán)肅。當(dāng)他們一面唱著歌,一面拿著圣像在街上游行的時候,要是路人不把帽子摘下來,他們就會把帽子打下去;但他們還是好人。我工作的地方,師母是個寡婦;她的兒子和我一樣在外地工作,以便在同業(yè)公會所規(guī)定的外地實習(xí)期滿以后,申請取得師傅的資格。我在她家里很舒服,她對待我,就像她希望外鄉(xiāng)人對待她的兒子一樣。我們漸漸取得了彼此的信任,她把業(yè)務(wù)差不多完全交給我管了?!覀兊募s瑟現(xiàn)在在她的兒子那兒學(xué)手藝,他常寫信說,老太太就像慈愛的祖母一樣撫愛他。——嗯,一個禮拜天下午,我和師母坐在起居室里;這屋子的窗戶對著監(jiān)獄的大門。那正是一月間;室外的溫度是零下二十度;外面的小巷里看不見一個人,有時一陣風(fēng)從附近的山上呼嘯地刮下來,把小冰塊從石板路上叮當(dāng)?shù)卮颠^去。
“一間溫暖的屋子和一杯熱咖啡使人感到很舒服,”師母說著又倒?jié)M了我的杯子,這是第三次了。
我走到窗旁。我的思想回到家鄉(xiāng)去了;它們并不是回到我的親人那兒去,因為我沒有親人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嘗盡了生離死別的滋味。我曾親自閉上母親的眼睛;在幾個星期以前,我失去了父親,因為當(dāng)時交通很不方便,我來不及回去送葬。可是我父親的作坊正等待著過世的主人的兒子。此外,老亨利希還在;他取得同業(yè)公會會長的允許后,暫時維持那兒的業(yè)務(wù)。所以我答應(yīng)了我的好師母,在她家里再住一兩個星期,等她的兒子回來。但我在這兒再也得不到安寧了,因為父親的新墳仿佛不允許我再留在外鄉(xiāng)。
街上的謾罵聲打斷了我的思潮。我抬起頭來,看見害肺病的獄吏從監(jiān)獄半開著的門探出臉來;他舉著拳頭,威脅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好像要拼命擠進(jìn)那幢可怕的房子。
“她大概有親人在里面,”師母說,她坐在靠椅上,也看見剛才所發(fā)生的事?!翱墒菍γ婺莻€老壞蛋從來不憐憫人?!?/p>
“那個人大概在執(zhí)行他的職責(zé)吧,師母,”我一面說,一面還在想自己的事。
“我不愿意執(zhí)行這種職責(zé),”她回答說,帶有怒意地靠回椅背上去。
在對面,監(jiān)獄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年輕的女人慢慢地走過結(jié)了冰的馬路;她的肩上只披著一件輕飄的短大衣,頭上圍著一塊黑頭巾。師母和我默默地坐在我們的座位上,現(xiàn)在我的同情心也被喚了起來。我相信我們倆當(dāng)時都覺得必須幫助她,但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才好。
我正要離開窗子,女人又順著馬路走來了。她在監(jiān)獄前面停下來,躊躇地把一只腳放在通向門口的石級上;接著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看見一副年輕的面孔,一雙黑眼睛露出遲疑彷徨的神情,向空的小巷看了看;她似乎缺乏勇氣再到獄吏威脅的拳頭前面去。她慢慢地離去了,不時地回頭看鎖住的門;我看得很明白,她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上哪兒去。在監(jiān)獄的拐角,她轉(zhuǎn)向通到禮拜堂的小巷,我不禁從門鉤上拿下帽子,打算去追趕她。
“對,對,保羅森,這樣做有道理!”好師母說,“你盡管去吧,我再把咖啡熱一熱!”
我走出屋子,外面冷極了,好像一切都死光了似的;街的盡頭,矗立著一座大山,山上的黑杉林簡直像嚇唬人似地朝下面看;大多數(shù)房子的玻璃窗上粘滿了白冰花,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我的師母一樣家里積存了很多柴火。我穿過小巷,走到禮拜堂的廣場上。那兒,在釘著耶穌圣像的大木十字架前面,年輕的女人跪在結(jié)冰的地上;她垂下了頭,雙手合在膝上。我默默地走近了;當(dāng)她抬起頭來,看著釘在十字架上、滿臉都是血的圣像時,我說道:“請原諒我打斷你的禱告;你在這城里大概是個陌生人吧?”
她只點了點頭,并沒有改變她的姿勢。
“我想幫助你,”我又說,“告訴我,你要到哪兒去?”
“我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她小聲地說,又把頭垂在胸前。
“可是,過一個鐘頭天就黑了,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你不可以再留在街上呀!”
“上帝會幫助我,”我聽見她輕輕地說。
“是的,是的,”我叫了起來,“我簡直相信是上帝派我來的!”
我響亮的聲音好像驚醒了她;她站了起來,躊躇地走到我跟前來,伸長了脖子,漸漸把臉湊近我,盯著我看,仿佛要看穿我似的。“保羅!”她忽然叫起來,這兩個字像歡呼一樣從她的胸膛里沖了出來?!傲_!是的,你是上帝派來的!”
剛才我的眼睛瞎了嗎?我終于找到了童年的伴侶,木偶戲藝人的小麗賽!當(dāng)然啰,她成了一個苗條的美少女,從前老是笑嘻嘻的孩子般的臉上,初見面時的快樂光彩消失以后,露出非常悲傷的神情。
“你怎么獨自到這兒來,麗賽?”我問?!鞍l(fā)生了什么事?你的父親在哪兒?”
“在監(jiān)獄里,保羅?!?/p>
“你的父親,那個善良的人!——跟我來吧;我在一個好心腸的女人那兒工作;她熟悉你,我時常在她面前講起你。”
我們就像小時一樣牽著手,到我的好師母家里去,而她已經(jīng)站在窗旁朝我們這兒看了?!斑@就是麗賽!”我在我們走進(jìn)屋時叫道?!澳阆胂耄瑤熌?,這是麗賽!”
善良的女人把兩手交叉在胸前。“圣母替我們求情吧!這就是麗賽!她原來是這個樣子!——可是,”她繼續(xù)說,“你怎么會跟那個老壞蛋發(fā)生爭執(zhí)?”——她伸出手指,指向?qū)γ娴谋O(jiān)獄——“保羅森曾告訴我,你是老實人家的孩子!”
接著師母把姑娘拉到屋里來,讓她坐在靠椅上。麗賽開始回答問題的時候,師母已經(jīng)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端到她的嘴唇旁來了。
“喝點吧,”她說,“你先恢復(fù)精神吧;你的手兒完全凍僵了?!?/p>
麗賽只好先喝咖啡,喝的時候,兩滴亮晶晶的眼淚落到了杯子里去,然后,師母才允許她講話。
她現(xiàn)在不像從前和剛才孤苦伶仃時那樣用家鄉(xiāng)的土語說話,只稍微帶一點家鄉(xiāng)口音,因為她的父母雖然沒有再到我們的海邊來,但大半的時間都留在德國中部。她的母親在幾年前死了。“你別丟開父親!”她在臨死時附著女兒的耳朵小聲說。“他的孩子般的心太好了,這個世界沒有他的容身之地?!?/p>
麗賽想起了這事,便痛哭起來。師母重新把杯子倒?jié)M了,想用咖啡止住她的淚,但麗賽連喝都不肯喝。過了好久,她才開始繼續(xù)講。
母親死了以后,她立刻就開始跟父親學(xué)演木偶戲里的女角色,接替母親的位子,同時舉行了葬禮和為死者靈魂的祈禱;然后父女倆離開了新墳,踏上了旅途,像從前一樣表演《失蹤的兒子》、《神圣的格諾維娃》和別的戲。
昨天,他們在旅途中到了一個有教堂的大村莊,在那兒吃中飯休息。他們坐在桌旁的硬凳子上馬馬虎虎地吃了一些,然后滕德雷先生在這張凳子上熟睡了半個鐘頭,麗賽在外面喂馬。接著他們用毛毯子把身子緊緊裹起來,又冒著冬天的嚴(yán)寒乘車去了。
“可是我們沒有走多遠(yuǎn),”麗賽講?!皠偝隽舜遄樱陀袀€警察騎馬來了,大聲喊叫和怒罵。他說,酒店老板的一包錢給人從桌子的抽屜里偷去了,而我的無辜的父親曾獨自在那間屋里!唉,我們沒有家,沒有朋友,給人家看不起;誰都不認(rèn)識我們!”
“孩子,孩子,”師母說,同時向我做了個手勢,“別說作孽的話!”
可是我保持了緘默,因為麗賽的怨言并不是沒有道理的?!麄冎缓没氐酱謇铮获R車和車上載的東西都給村長扣下來;老滕德雷先生被迫跟著騎馬的警察步行到城里來。雖然警察屢次吩咐麗賽回去,但她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隨著他們。她以為,在上帝把這事弄清楚以前,她至少可以陪著父親留在監(jiān)獄里。可是,人們并不懷疑她;獄吏有權(quán)把想要闖進(jìn)來的姑娘趕走,因為她沒有資格住在監(jiān)獄里。
麗賽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這事;她認(rèn)為這是一種最可怕的懲罰。她說,他們將來一定會抓住真正的小偷,但她立刻補充說,她不希望他受到這樣嚴(yán)厲的處罰,只要他們發(fā)現(xiàn)父親是無辜的就好了。唉,父親一定受不了這種折磨!
我忽然想起來,對面的老獄吏和檢察官先生都非常需要我,因為我老是替前者檢修紡織機,替后者磨他的寶貴的削筆刀。通過前者的關(guān)系,我至少可以到監(jiān)獄里去;我還可以把一張品行證明書交給后者,也許還能促使他快些把這件案子弄清楚。我請麗賽忍耐一會兒,自己立刻到監(jiān)獄里去了。
害肺病的獄吏破口大罵女人們,說她們老是要去見她們的賊丈夫和賊父親。我禁止他在法院判決以前,這樣稱呼我的老朋友;我還說,法院決不會判他的罪。我們爭辯了一會兒,最后一塊兒爬上寬大的梯子,到樓上去。
在古老的監(jiān)獄里,空氣也是被禁閉起來的。我們經(jīng)過樓上的長走廊時,一股臭氣迎面撲了過來;走廊的兩旁有一連串通向個別牢房的門。差不多在走廊的盡頭,我們在一扇門前站住了。為了找合適的鑰匙,獄吏把他的一大串鑰匙搖了搖;門嘎吱一聲響了,我們走了進(jìn)去。
一個枯瘦矮小的人,背朝著我們,站在小屋的中間,好像望著上面的一小片陰沉沉的灰色天空;暗淡的光線從墻上的窗口照進(jìn)來。我立刻注意到了他頭上翹起來的短發(fā),但他的頭發(fā)和現(xiàn)在外面的大自然一樣蒙上了冬天的顏色。我們進(jìn)去時,矮小的人轉(zhuǎn)過身來。
“你大概不認(rèn)識我了,滕德雷先生?”我問。
他不太注意地看了看我。“不,親愛的先生,”他回答說,“我沒有那么榮幸。”
我提起我故鄉(xiāng)的城名,并且說:“我就是那個曾弄壞你精巧的卡斯佩爾的頑童!”
“噢,沒關(guān)系,完全沒有關(guān)系!”他窘迫地回答說,同時向我鞠躬?!拔以缇屯诉@事。”
他顯然沒有留心聽我的話,因為他的嘴唇還在顫動,仿佛他在自言自語地談些別的事。
于是我講給他聽,我剛才怎樣找到了麗賽。這時,他才睜大了眼睛看我?!爸x天謝地!謝天謝地!”他說著,合起雙手來?!笆茄?,是呀,小麗賽和小保羅曾在一塊兒玩!小保羅!你就是小保羅!噢,我相信你的話;活潑的男孩誠摯的神情還留在你的臉上!”他熱忱地向我點了點頭,弄得頭上的白頭發(fā)震顫起來了。“是呀,是呀,就在你們那兒的海邊;我們再也沒有到那兒去過;那時還好哩;那時我的妻子,也就是偉大的蓋舍爾貝赫特的女兒,還活著!‘約瑟!’她常對我說,‘要是人的頭上也有提線的話,你就能夠?qū)Ω端麄兝?!’假使她今天還活著,他們絕不會把我關(guān)起來。天呀,我不是賊,保羅森先生?!?/p>
在半掩著的門外,獄吏在走廊里來回踱著,好幾次用一串鑰匙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曇簟N以O(shè)法安慰老人,請他在第一次受審的時候就要我出來作證,因為在這兒,大家都熟悉和尊敬我。
我回到師母的屋里時,她對我叫著說:“這真是個固執(zhí)的姑娘,保羅森;你快來幫我一點忙;我請她睡在小屋子里,可是她要走,要到乞丐收容所,或者天曉得什么地方去!”
我問麗賽身邊帶了通行證沒有。
“天呀,通行證在村里給村長沒收了!”
“那么沒有一個旅館老板會開門讓你進(jìn)去,”我說,“你自己也知道呀?!?/p>
她當(dāng)然知道。師母快樂地跟她握手?!拔也孪肽阌悬c固執(zhí),”她說?!氨A_曾詳細(xì)地講給我聽,你們怎樣一塊兒躲在箱子里;但你要離開我這兒,可不怎么容易!”
麗賽有點窘迫地朝下看了看,然后急忙向我打聽她父親的情況。我向她報告以后,便請求師母給我?guī)讞l被子,還加了自己床上的一些東西,親自把它送到犯人的牢房里去;在這方面,我事先得到了獄吏的同意。所以,當(dāng)夜色來臨的時候,我們希望我們的老朋友能在他凄涼的小屋里,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和世界上最好的枕頭上,睡得又香又沉。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檢察官先生,剛走出去,對面的獄吏穿著拖鞋來了。“你說得對,”他用脆弱的聲音說,“這次抓住的不是賊,真正的賊剛才送來了;你的老頭子今天就會給放出來。”
真的,過了幾個鐘頭,監(jiān)獄的門開了,獄吏用發(fā)號施令的聲調(diào)吩咐滕德雷先生到我們這兒來。因為正好開中飯了,師母堅持要滕德雷先生留下吃飯;可是不管她多么熱情,他還是差不多沒有觸動過吃的東西。他很少說話,沉思地坐在女兒旁邊;我發(fā)現(xiàn)他間或拿起女兒的手,撫摩它。這時,我聽見外面有叮當(dāng)?shù)拟徛晱某情T那邊傳來;我非常熟悉這個聲音,鈴聲仿佛從我遙遠(yuǎn)的童年里傳來。
“麗賽!”我輕輕地說。
“是的,保羅,我聽得很清楚?!?/p>
過了不久,我們倆站在門外了。瞧呀,就像我在家鄉(xiāng)時常常盼望的那樣,小馬車載著兩口高大的箱子順街駛來了。一個年輕的農(nóng)人走在旁邊,手里拿著馬鞭和韁繩,可是叮當(dāng)響的鈴兒現(xiàn)在掛在一匹小白馬的脖子上了。
“棕色的馬哪兒去了?”我問麗賽。
“棕色的馬有一天在車前倒了下去,”她回答說?!案赣H立刻把村里的獸醫(yī)請來了,但馬兒沒有活下去?!?/p>
她說這話時,淚水從眼睛里涌了出來。
“你不舒服嗎,麗賽?”我問?!艾F(xiàn)在一切不是又好了嗎!”
她搖了搖頭?!拔也幌矚g父親的樣子!他那么沉靜,他忍受不了這個恥辱?!?/p>
女兒忠實的眼睛看得很對。他們倆剛住進(jìn)了一家小旅館,老頭子就打算繼續(xù)旅行,因為他不愿意在這些人面前演戲,但寒熱病迫使他留在床上。過了不久,我們不得不去請醫(yī)生,病越拖越久。我怕他們錢不夠用,便要求麗賽用我的錢,但她說:“我愿意拿你的錢,可是你別著急,我們并不那么拮據(jù)?!彼晕页烁喠魇匾挂酝猓荒艹鍪裁戳α?;病人的病漸漸好轉(zhuǎn)時,我下班以后,常在他的床旁聊一個鐘頭。
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兒,心頭感到越來越沉重。我看見麗賽時,簡直感到痛苦,因為她不久也要跟著父親離開這兒,到遙遠(yuǎn)的世界上去。要是他們有個家就好了!否則,我要寫信問候他們時,我應(yīng)該把信寄到哪兒去呢!我想起我們第一次離別后的十二年;難道又要過這么久嗎,或者甚至?xí)^整個一生?
“你回去以后,替我向你的老家問好!”麗賽在最后一個晚上陪我走到門口時說?!拔业难劬€看見它,看見門前的長凳和園子里的菩提樹。啊,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在世界上再也不曾找到過這樣可愛的地方!”
她說這話時,我覺得仿佛我的家從黝黑的深淵里顯現(xiàn)出來了;我看見母親溫柔的眼睛和父親剛強誠實的容貌。“啊,麗賽,”我說,“我現(xiàn)在沒有家了!那兒一切都顯得凄涼和空虛?!?/p>
麗賽沒有回答,她只跟我握手,用善良的眼睛看我。
這時,我覺得好像母親的聲音對我說:“緊緊地抓住這只手,帶它回去,那你又會有家了!”于是我就把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說:“你跟我回去,麗賽,我們一塊兒在空的房子里建立新的生活,建立像從前你也愛的人們所過的好生活吧!”
“保羅,”她叫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話?!?/p>
可是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抖得很厲害,于是我只請求道:“啊,麗賽,你就明白我的話吧!”
她靜默了片刻,然后說:“保羅,我不能離開父親?!?/p>
“他必須跟我們一塊兒去,麗賽!在房子后面,現(xiàn)在有兩間空著的屋子,他可以在那兒居住和工作;老亨利希的屋子緊靠在旁邊?!?/p>
麗賽點了點頭?!翱墒潜A_,我們是江湖賣藝的人。你家鄉(xiāng)里的人不會說閑話嗎?”
“他們會說很多閑話,麗賽!”
“你不怕閑話嗎?”
我只笑了笑。
“你既然有勇氣,”麗賽說,她的聲音里好像有鈴兒叮當(dāng)響似的,“那么我也有勇氣。”
“可是,你樂意這樣做嗎?”
“是的,保羅,要是我不樂意的話,”她對著我搖了搖棕色的小頭說,“我永遠(yuǎn)不會這樣做!”——
“我的孩子,”敘述的人打斷了自己的話,“你長大幾歲以后,將體會到說這話時姑娘的一雙黑眼睛怎樣望著你!”
是呀,是呀,我想道,特別是一雙能夠把湖水灼干的眼睛!
“是吧,”保羅森又說,“你現(xiàn)在知道麗賽是誰啦?”
“她是保羅森太太!”我回答說?!捌鋵嵨以缇涂闯隽诉@點!她說的話還帶著些土音,而且整齊的眉毛下面還有著一雙黑眼睛哩?!?/p>
我的朋友笑了起來,我卻暗自決定,回到屋里以后,要把保羅森太太仔細(xì)地觀察一番,看看我能不能在她身上認(rèn)出木偶戲藝人的麗賽來?!翱墒牵蔽覇柕?,“老滕德雷先生到哪兒去了?”
“親愛的孩子,”我的朋友回答說,“他到我們大家最后都要去的地方了。在綠的墳地上,他在老亨利希旁邊安息;我童年時代的小朋友,跟他一塊埋在墳?zāi)估锪?。我要講給你聽,不過我們到稍微遠(yuǎn)一點的地方去吧;我的妻子可能出來找我們,我不愿意她再聽見這樁事?!?/p>
保羅森站了起來,我們走到花園后面環(huán)城的林蔭道上去。我們很少碰見人,因為已經(jīng)是晚禱的時候。
聽著——保羅森又開始講話——我們訂婚了,老滕德雷很滿意;他認(rèn)識我的父母,現(xiàn)在還記得他們,所以也信任我。此外,他對流浪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是的,自從他遭遇到不幸,被當(dāng)作最下賤的流浪漢以來,他越來越渴望有一個固定的家。我的好師母卻表示不大同意;她認(rèn)為走江湖的木偶戲藝人的女兒,哪怕她再好,也不適合當(dāng)定居的手工匠的妻子?!?,我的師母早就改變了這種想法!
不到八天工夫,我從山區(qū)回到北海邊的故鄉(xiāng)了。我和亨利希努力經(jīng)營業(yè)務(wù),同時準(zhǔn)備好了房子后面的兩間空屋子,給約瑟老伯住。再過十四天,當(dāng)初春的花兒開始在園子里散出香氣的時候,一輛馬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樦竹倎砹??!皫煾?,師傅,”老亨利希叫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載著兩口高大的箱子的小馬車在門前停了下來。麗賽來了,約瑟老伯也來了,兩個人的眼睛都是愉快的,面頰紅潤。他們把木偶和道具都帶來了,因為我們曾約定約瑟老伯必須保留這些東西。小馬車第二天就賣了。
接著我們悄悄地舉行了婚禮,因為我們在這兒沒有近親。我只請了碼頭上做管理員的老同學(xué)當(dāng)證婚人。麗賽跟著她的父母信奉天主教,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這會妨礙我們的婚姻。在頭幾年,她每逢復(fù)活節(jié)到鄰近的城市去懺悔——你知道,那兒有個天主教會。但后來,她把一切煩惱只是傾訴給丈夫聽了。
舉行婚禮的早晨,約瑟爸爸把兩只口袋放在我前面的桌上,大口袋里裝著哈茨的老輔幣,小口袋里裝滿了科勒姆尼茨的金元。
“你沒有問我要,保羅!”他說,“但麗賽不是一貧如洗地嫁給你的。拿去吧!我反正不需要了?!?/p>
這就是父親曾提起的積蓄,對新開業(yè)的兒子說來,這錢來得正是時候。麗賽的父親雖然把全部的財產(chǎn)交了出來,并且相信孩子們會照料他,但他并不閑著;他把他的雕刻刀找了出來,在作坊里做些有用的活兒。
木偶和道具被安置在廂房的頂樓上。只有在星期六下午,他一會兒把這個木偶,一會兒把那個木偶帶到自己的小屋里來,檢查提線和關(guān)節(jié),把木偶擦干凈和修理好。那時,老亨利希銜著短煙斗,老是站在旁邊,聽他講木偶的經(jīng)歷,因為差不多每個木偶都有自己的一段歷史。是的,現(xiàn)在這事透露出來了:雕刻得那么巧妙的卡斯佩爾,曾經(jīng)給它的制造者充當(dāng)媒人,向麗賽的母親求婚。有時,為了更好地說明劇情,約瑟爸爸甚至拉起提線來了。我和麗賽常站在窗外,通向后院的窗戶上長滿了葡萄藤,顯得很幽靜;可是兩個天真的老人多半沉迷在他們的游戲中,一直到我們鼓掌歡呼時,才發(fā)現(xiàn)有觀眾看戲。
過了幾年,約瑟爸爸找到了別的事做;他開始做園藝工作,種植花卉,采集果實。禮拜天,他穿著整潔的衣服,在花壇間踱來踱去,修剪薔薇灌木,把丁香花和紫羅蘭捆在自己削好的細(xì)棍子上。
我們就這樣和睦美滿地生活著;我的事業(yè)越來越發(fā)達(dá)。在頭幾個星期中,城里的好人們都對我們的婚姻紛紛發(fā)表意見。因為大家差不多一致認(rèn)為我做得不聰明,他們的談?wù)撝腥鄙倭松鷦踊顫姷臓庌q,所以閑話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冬天來臨了,每逢星期天約瑟爸爸又把木偶從頂樓上拿了下來。我還以為,在以后的幾年中,他一直會像這樣安靜地安排他的生活??墒?,有一天早上,他走到起居室里來,臉上露出嚴(yán)肅的神情。我正在獨自吃早飯?!芭?,”他用手撩了撩花白的短發(fā)說,“我不能老是坐在你們的桌旁吃閑飯。”
我不明白這話的意圖是什么,便問他怎么會有這種念頭。我對他說,他也在作坊里工作,我的買賣收入有所增加,主要是因為他在我們結(jié)婚的早晨把自己的財產(chǎn)交給我了,他的財產(chǎn)產(chǎn)生了利潤。
他搖了搖頭說,這一切都不夠;他的一點財產(chǎn)一部分是在我們城里斂聚起來的;戲院現(xiàn)在還在,而現(xiàn)成戲都在他的腦子里。
這時,我明白了老木偶戲藝人為什么不安靜;他覺得只有他的朋友好亨利希當(dāng)觀眾是不夠的,他又要公開地在大伙兒面前表演他的戲。
我設(shè)法勸阻他,但他老是回到這個題目上來。我向麗賽提起這回事,最后我們不得不讓步。當(dāng)然啰,老頭子巴不得麗賽在戲里表演女角色,就像在我們結(jié)婚以前一樣??墒牵覀冋f好要故意聽不懂他在這方面的暗示,因為對一個市民和手工師傅的妻子說來,這是不適當(dāng)?shù)摹?/p>
幸虧——也可以說這是不幸的——那時城里有個名譽很好的女人曾經(jīng)在劇團里當(dāng)過提白,所以相當(dāng)熟悉這方面的事。人們叫她“駝背麗絲爾”,因為她的腰直不起來。她立刻接受了聘請,于是禮拜六下午休息的時候,約瑟爸爸的屋里就熱鬧起來了。老亨利希在一個窗旁修理戲臺的道具;在另一個窗旁,木偶戲老藝人和駝背麗絲爾站在天花板上掛下來的新畫好的布景中間,排練一幕幕的戲。排練以后,他每次都說麗絲爾是個非常伶俐的女人,甚至麗賽都沒有學(xué)得那么快;不過,她唱得不大好聽。她的嘶啞深沉的聲音,和擅歌的美麗的蘇姍不大相稱。
開演的日期終于決定了。這次所有的排場盡量闊綽些;戲場不在靶子場,而在市政廳;過米迦勒節(jié)時,高中的學(xué)生通常在這兒練習(xí)演說。禮拜六下午,當(dāng)我們的好市民打開新出版的周報時,大號字登的廣告立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明天,禮拜日下午七點鐘,機械師約瑟·滕德雷親自表演木偶戲:帶唱的四幕劇《美麗的蘇姍》?!?/p>
那時,我們城里已經(jīng)沒有我童年時代愛看戲的天真青年了。有一年冬天哥薩克人曾來過這兒,手工匠的徒弟也放肆起來;愛好木偶戲的紳士,現(xiàn)在對別的東西發(fā)生興趣了。雖然這樣,要是那個黑銅匠和他的徒弟不在場的話,一切也許會順利。
我問保羅森,這人是誰,因為我從來沒有聽見我們城里有這樣的人。
當(dāng)然啰——他回答說——黑銅匠好幾年以前死在貧民收容所里。但那時,他和我一樣是個師傅;他并不笨拙,可是在工作和生活中表現(xiàn)得很輕??;他把白天辛苦掙來的錢,晚上花在喝酒和打牌上。他跟我父親有仇,這不僅是因為父親的生意比他的好,也是因為他在年輕時跟父親是師兄弟,而且由于捉弄父親的緣故,被師傅趕走了。從那個夏天起,他找到借口加倍地恨我,因為我們這兒新開了一個棉布工廠,而且他雖然竭力設(shè)法兜生意,工廠卻把機器的制造修理工作交給我一個人做了。由于這個緣故,他和他的兩個兒子盡量用各種嘲弄譏笑的方式,向我表示他們的憤恨;他的兩個兒子在他手下工作,他們比起父親來,更要荒唐多了。但我這時根本不理會他們。
開演的晚上來到了。我在家里整理賬冊,所以在陪約瑟爸爸到市政廳去的妻子和亨利希告訴我以后,才知道那兒發(fā)生了什么事。
頭等的座位差不多是空的,二等的座位上坐的人不多也不少,而末等的位子上卻擠滿了人。戲開始在這些觀眾前面演出的時候,起先一切都正常;老麗絲爾熟練流利地表演了她的戲,但接著是那支不幸的歌!她想使自己的聲音溫柔一些,可沒用,就像約瑟爸爸先前說的那樣,她的聲音的確嘶啞深沉。忽然有一個人從末等的位子上叫道:“唱高一點兒,駝背麗絲爾,唱高一點兒!”她聽從了叫喚的人設(shè)法唱高音時,大廳里的人們狂笑起來了。
臺上的戲停了,木偶戲老藝人用顫抖的聲音在戲臺上叫道:“先生們,請靜一點!”他手里拿著卡斯佩爾的提線,卡斯佩爾正和美麗的蘇姍一塊表演,痙攣似地晃了晃它巧妙的鼻子。
人們重新笑了起來,作為答復(fù)?!敖锌ㄋ古鍫柍?!唱俄國歌!美麗的敏卡,我們要離別啦!”——“卡斯佩爾萬歲!”——“不呀,叫卡斯佩爾的女兒唱歌!”——“哎喲,閉嘴吧!她當(dāng)了師傅的太太,再也不會唱歌啦!”
觀眾就這樣亂嚷了一會兒。忽然有塊鋪路的大石頭飛到戲臺上去了。石頭扔得很準(zhǔn),正好打中了卡斯佩爾的提線,于是木偶就從主人的手里掉了下去,跌在地上。
約瑟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顧麗賽的請求,爬上了木偶戲臺?!缋椎恼坡?、笑聲和踐踏聲迎接了他。這位老人把頭伸在木偶戲臺上,一面激動地?fù)]著手,一面理直氣壯地罵著,看起來樣子一定很奇怪。在喧嘩聲中,幕忽然落了下來;是老亨利希把它放下去的。
我在家里記賬,感到相當(dāng)不寧靜;我并不想說,我預(yù)感到不幸,但有什么逼著我去找我的親人。我爬上市政廳的石階時,大伙兒從上面向我擠來了。大家都在亂嚷亂笑?!叭f歲!卡斯佩爾死了,羅娣死了。戲演完了!”我抬起頭來,看見銅匠的兒子的黑面孔在我上面。他們暫時靜默了,在我旁邊從門口溜出去,于是我就斷定誰是禍?zhǔn)住?/p>
到了上面時,我發(fā)現(xiàn)禮堂差不多空了。我的老岳父垂頭喪氣地坐在戲臺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用兩只手蒙住臉。跪在他前面的麗賽看見了我,便慢慢地站了起來?!霸趺?,保羅,”她問,同時悲傷地望著我,“你還有勇氣嗎?”
可是,她一定從我的眼睛里看出我還有勇氣,因為她不等我回答,就撲在我的懷里?!拔覀兙o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吧,保羅!”她低聲說。
嗯,你瞧!勇氣和誠實的工作使我們克服了困難。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身以后,發(fā)現(xiàn)門口用粉筆寫著這幾個罵人的字:“木偶戲子保羅”——這些字是被他們當(dāng)作罵人的。我平靜地把它們擦掉了。后來這些字又在一些公共場所出現(xiàn)過幾次,于是我就提出了警告;因為大家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這事就平息了下去?!F(xiàn)在對你講這話的人一定沒有懷著惡意,我也不要知道他的名字。
從那個晚上起,我們的約瑟爸爸就跟從前不同了。我向他指出誰是禍?zhǔn)?,并且說這惡作劇主要是對付我的,而不是對付他的,但我的話不起作用。他不讓我們知道,很快就把所有的木偶在公開的拍賣場上賣掉了,它們給人很便宜地拍賣出去,在場的男孩和販賣舊貨的女人都?xì)g呼起來;他不愿意再看見它們了?!墒沁@種方式選擇得不好,因為當(dāng)春天的太陽又照到小巷里的時候,賣出去的木偶一個跟著一個從黑暗的屋里出來曬太陽了。這兒有個小姑娘抱著圣格諾維娃坐在門檻上,那兒有個男孩把浮士德博士放在黑貓上騎;離靶子場不遠(yuǎn)的花園里,有一天希格弗里德伯爵和地獄的麻雀被人掛在櫻桃樹上趕鳥。約瑟爸爸因為他的寶貝給人糟蹋了,感到很痛苦,最后甚至不肯離開我們的房子和花園了。我看得很清楚,他心里后悔不該急急忙忙地把木偶賣出去。我設(shè)法買了幾個木偶回來;可是當(dāng)我把木偶拿給他時,他并不感到快樂,整個木偶劇團反正已經(jīng)垮了。說也奇怪,我雖然想盡辦法,卻怎么都打聽不到最寶貴的木偶,也就是卡斯佩爾,藏在哪個角落里。沒有它,整個兒的木偶戲算得了什么!
可是,幕注定很快就要在一出更真實的戲前落下去。我們的約瑟爸爸的老肺病發(fā)作了,他的生命顯然快要保不住了。他有耐心地躺在床上,只要人們稍微照料他,就表示非常感激。“是的,是的,”他微笑著說,同時興奮地把眼睛朝向屋里的天花板,仿佛看見天堂的遠(yuǎn)景似的?!拔颐撊绱耍何乙恢辈粫Ω度?,在上面我一定會和天使們相處得好一些;萬一有什么不好,麗賽,我會在那兒找到你的母親呀?!?/p>
這個天真的好人死了;麗賽和我失去了他,覺得非常難過;從此每逢禮拜天下午,老亨利希總是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仿佛他想去看一個人,但找不到他似的。過了不多幾年,他也死了。
我們把約瑟爸爸自己料理的園子里所有的花放在他的棺材上面;接著蓋滿花圈的沉重棺材被抬到墳地上去,那兒圍墻旁邊的墳?zāi)挂呀?jīng)準(zhǔn)備好了。棺材放進(jìn)去了以后,我們的老牧師走到墓穴的邊緣上,說了幾句安慰和充滿希望的話,這位牧師曾是我過世的父母的忠實朋友和導(dǎo)師;他曾主持我的堅信禮和麗賽跟我的婚禮。墳地上四周擠滿了人,人們似乎期望在木偶戲老藝人的葬禮上看到一幕奇特的戲?!拇_發(fā)生了一件奇特的事,可是只有我們站在墓穴旁邊的人注意到了它。挽著我的胳膊到墳地上來的麗賽,痙攣地抓住了我的手,老牧師照本地的風(fēng)俗拿起了準(zhǔn)備好的鏟子,把第一鏟土扔在棺材上。從墓穴里傳來了沉重的聲響?!澳闶菑耐晾锂a(chǎn)生的,”牧師的話響了起來,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看見什么東西從圍墻上經(jīng)過人頭,飛向我們這兒來。我起先以為那是只大鳥,可是它落了下來,正好掉在墓穴里。我連忙回頭看了一下,因為我站在堆起來的土上,比別人高一點,所以恰好看見銅匠的兒子躲到墳地的圍墻后面去逃跑了。我忽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麗賽在我旁邊叫了起來,老牧師猶豫地拿著鏟子,準(zhǔn)備扔第二鏟土。我朝墓里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猜想得不錯:我童年時代的老朋友卡斯佩爾,那個快樂的小滑頭,坐在棺材上的花和土中間,一部分的花已經(jīng)給土遮蓋住了??墒乾F(xiàn)在看起來,它并不快樂;它把像鳥嘴一樣的大鼻子悲傷地垂在胸前,一只胳膊和那個巧妙的大拇指伸向天空,仿佛宣布說,所有的木偶戲都演完了以后,在天堂上將開始演一出新戲。
這一切是我在一剎那間看見的,因為牧師很快就把第二鏟土扔到墓穴里說:“你必須再成為土!”——當(dāng)泥塊從棺材上滾下去時,卡斯佩爾從花上掉到深坑里,被泥土蓋住了。
牧師扔了最后一鏟土,便說出那安慰人的諾言:“你將從土里復(fù)活!”
念了主禱文以后,人們散去了,老牧師走了過來;我們還一直盯著墓穴看?!斑@人的用意是壞的,”他說,同時跟我們親切地握手?!暗覀儚牧硪粋€角度看這事吧!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像你們講給我聽的那樣,死者雕刻了這個小藝術(shù)像,它促成了他美滿的婚姻;后來,在他整個的一生中,當(dāng)人們下班休息的時候,他用它使很多人的心感到愉快,并且借助于小丑的嘴說出很多上帝和人們喜歡聽的關(guān)于真理的話。當(dāng)你們倆還是小孩時,我有一次曾親自看過那戲?!屵@件小藝術(shù)品跟隨它的主人吧;這也符合《圣經(jīng)》上所說的話!你們放心吧;好人們在工作以后會得到安息的?!?/p>
就這樣,我們心平氣和地回了家,我們再也沒有看見巧妙的卡斯佩爾和我們的好約瑟爸爸了。
這一切使我們感到很痛苦——我的好朋友過了片刻繼續(xù)說——可是痛苦沒有把我們兩個年輕人折磨死。過了不久,我們的約瑟出世了,于是使人們感到幸福美滿的一切,我們都具備了??墒?,黑銅匠的大兒子年年使我想起那樁事;他成了個永遠(yuǎn)在外面流浪的手工徒弟,穿著襤褸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墮落;他靠手工師傅的津貼過著窮困的生活,因為照同業(yè)公會的規(guī)定,徒弟有權(quán)向師傅要求津貼。他從來不經(jīng)過我們的房子。
……我的朋友靜默了,望著墳地上樹叢后面的晚霞;我們這時又走近了花園的門,我早就看見保羅森太太和氣的面孔在門口向我們探望?!拔艺嫦氩坏?!”她在我們走到她跟前時叫道。“你們怎么又談了那么久?趕快到屋里去吧!上帝的恩物放在桌上了;碼頭的管理員已經(jīng)來了,還有約瑟和老師母的一封信!——喂,你為什么盯著我看,孩子?”
師傅笑了笑?!拔抑v了些秘密給他聽,老婆。他現(xiàn)在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木偶戲藝人的小麗賽!”
“原來是這樣!”她回答說,含情脈脈地瞥了丈夫一眼?!澳愫煤每窗?,孩子!要是你看不出來,他是準(zhǔn)知道的?!?/p>
師傅默默地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她。接著我們就走進(jìn)屋去,慶祝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
保羅森和木偶戲藝人的麗賽,真是了不起的人??!
(劉德中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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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丁文,意思是:“浮士德,浮士德,你永遠(yuǎn)受到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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