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東方隱士。

茶被視為一種高潔、清廉的方外之物，經(jīng)過日本人改造后的茶道伴隨著禪宗在西方的傳播，形成獨特的東方隱逸文化。從19世紀(jì)90年代至今，一百年來，尋找東方隱士和模擬隱士成為西方文化的顯學(xué)。但耐人尋味的卻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也是東方自我批評隱逸思想危害中國的時刻。

明代，陳繼儒在《茶董小敘》里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一個觀點：茶類隱，酒類俠。

陳繼儒為夏茂卿的《酒顛》與《茶董》作的序言，其中對茶、酒的評說歷來被人廣泛轉(zhuǎn)載，其中這句“熱腸如沸，茶不勝酒，幽韻如云，酒不勝茶，酒類俠，茶類隱，酒固道廣，茶亦德素”說得多么有意思。左手酒一壺，右手茶一杯，酒神與茶神輪守，沉醉與清醒，是世道如此，還是人非要如此？

世人飲茶，雖有性情愛好之別，但更多時候，茶事牽扯著榮辱與寄托。

所謂“獨飲得茶神，兩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也是從唐宋的喝茶定制原則而來，并無太多新意。

“觴政不綱，曲爵分愬，詆呵監(jiān)史，倒置章程，擊斗覆觚，幾于腐脅，何如隱囊紗帽，翛然林澗之間，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塵土胃耶?！辈枋虏恍迈r，酒事的弊端自古皆然。喝酒無禮儀，許多人一喝就壞事，幾杯黃湯下去，受點小委屈就開始抱怨、滿嘴胡說八道，詆毀上司，翻椅掀桌，可謂丑態(tài)盡出，置官態(tài)不顧。倒不如自由自在出入于山林間，采茶品茗，“一洗百年塵土胃”一句將酒的壞話說盡，棄酒飲茶，算是正道。

但一個熱愛喝茶的隱士，怎么就成了歷史的罪人了呢？

《明史》里說陳繼儒“幼穎異，能文章，同郡徐階特器重之。長為諸生，與董其昌齊名。太倉王錫爵招與子衡讀書支硎山，王世貞亦雅重繼儒，三吳名士爭欲得為師友”。

陳繼儒在兩次科考敗北后，沒有像文徵明那么執(zhí)著地考到老，而是宣稱：“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如對鏡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所慮雄心壯志，或有未墮之時，故于廣眾大庭，預(yù)絕進(jìn)取之路?！?/p>

他燒了秀才衣服，退隱小昆山。設(shè)館課士，廣交朋友，達(dá)官貴人、窮困儒生來者不拒。他成為清談領(lǐng)袖、社會名流后，也沒有像文徵明那樣接受舉薦，進(jìn)入仕途。恰恰相反，他辭去了一切，終日在山中做“無根清談”。

問題也出在隱士們的喝茶清談上。蔣士銓給予了陳繼儒“隱奸”的稱號，詩文說：“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fēng)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p>

如果這只是對他處世的一種偏見，那么顧炎武的指責(zé)就太令人難安了。他說明代之所以滅亡，一個是因為李贄對中國傳統(tǒng)幾近毀滅性的打擊，再一個就是以陳繼儒為代表的這些山人做足了隱士姿態(tài)，清談?wù)`國，最終導(dǎo)致漢人進(jìn)取精神的衰落。

不要小看了顧炎武的判斷，哪怕是離我們很近的1915年，陳獨秀還在其著名的《敬告青年》上告誡當(dāng)時的中國青年，退隱是一種誤國行為，在“進(jìn)取的而非退隱的”一節(jié)里，他說的有些危言聳聽。

當(dāng)此惡流奔進(jìn)之時，得一二自好之士，潔身引退，豈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請于百尺竿頭，再進(jìn)一步。夫生存競爭，勢所不免，一息尚存，即無守退安隱之余地。排萬難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職。以善意解之，退隱為高人出世之行；以惡意解之，退隱為弱者不適競爭之現(xiàn)象。歐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亞洲以閑逸恬淡為美風(fēng)，東西民族強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隱主義之根本缺點也。

若夫吾國之俗，習(xí)為委靡：茍取利祿者，不在論列之?dāng)?shù)；自好之士，希聲隱淪，食粟衣帛，無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實與游惰無擇也。人心穢濁，不以此輩而有所補救，而國民抗往之風(fēng)，植產(chǎn)之習(xí)，于焉以斬。人之生也，應(yīng)戰(zhàn)勝惡社會，而不可為惡社會所征服；應(yīng)超出惡社會，進(jìn)冒險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惡社會，作退避安閑之想。嗚呼！歐羅巴鐵騎，入汝室矣，將高臥白云何處也？吾愿青年之為孔、墨，而不愿其為巢、由；吾愿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dá)噶爾（R.Tagore，印度隱遁詩人），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

當(dāng)然，介入這場民族性爭論的還有著名的魯迅，陳繼儒完全成為了笑柄。隱逸遭遇的危機，遠(yuǎn)非陳獨秀、魯迅等人所言那般。

隱逸思想在西方受到廣泛關(guān)注還是19世紀(jì)末的事情，當(dāng)時進(jìn)入中國的一些西方人，拜訪中國隱士成為必需的行程。1871年，約翰·湯姆森在其長江游記中，講述了他拜訪一位中國隱士——這人已經(jīng)面對荒草和洞穴思考了很多年。后來的美國人比爾·波特更是把自己在20世紀(jì)90年代初探訪中國隱士的故事寫成《空谷幽蘭》，在這本書里，他列出一些怎么在中國尋找隱士的線索，有山有水有茶的地方，一定會有隱士。

從邏輯上說茶帶來隱逸是荒誕的，但茶折射出來的隱逸人格卻值得關(guān)注。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作者還是不忘揶揄陳繼儒幾句：“道學(xué)侈稱卓老，務(wù)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

越過先人的殺伐之氣，我們再次回到茶的現(xiàn)場。

我們以茶作為一個線索，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有意思的歷程。就像“垮掉派”詩人加里·斯奈德追溯禪宗到唐代詩人寒山那里一樣，我們也以陸羽等人為中心，上下追溯一番。

隱與仕的關(guān)系，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命題，在這里，我們無意展開論說。只想就對陸羽造成影響的幾個人，比如伊尹、揚雄、張衡等展開敘述，盡可能簡要地說清楚問題。

生活在夏朝末年的伊尹，親眼目睹了政治腐敗帶來的民不聊生，懷有一身絕技的伊尹只能隱居山林。直到他70歲時商湯崛起——他感知到這股力量會帶來清明的政治，于是發(fā)生了前文所述伊尹變身為奴的一系列故事。伊尹通過自辱其身而達(dá)到所求，絕非我們今天的勵志故事中所講的那么簡單粗暴。

對伊尹的故事的另一種版本是，他一直在深山隱居不出，商湯聞其高才及賢德大義，于是派人前去請他出山，但屢次遭到拒絕，直到第五次，伊尹才肯出山。其后的事跡大致相同。

在隱士的追述中，伊尹也許不是第一個，但他的隱居策略引發(fā)了后世持久而激烈的爭論，并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分化。

因為表面上看起來，隱居是一種不得已的手段，一種策略而已，《周易》上的解釋是“天地閉，賢人隱”；另一方面，有些人是真的隱士，他們之所以被人記錄，不是他們本身的意愿，漢代著名的商山四皓，一直拒絕出仕。只有在班固講述的故事里，他們才出山確認(rèn)了一位新皇帝的合法性。贊同完全退隱的人中，最著名的就是莊子，他的“無為”理論很好地說明了這點。

陸羽是否真的愿意做一位真正的隱士，現(xiàn)在早有了答案。他拒絕了授銜，獨自到山中，像戰(zhàn)國農(nóng)家所倡導(dǎo)的，自力更生，只不過是多經(jīng)營了一樣植物——茶。要做到這點，陸羽有著別人沒有的優(yōu)勢，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這些在許多想做隱士的人那里，幾乎成為一種“累贅”。

隱士有著豐富多樣的選擇，陸羽的選擇可以歸納為無條件隱逸；但另一些人，做不到陸羽這樣，他們只能作有條件隱逸。開創(chuàng)了朝中隱士先河的東方朔在宮中撒尿，箕子用漆涂身，接輿披頭散發(fā)裝瘋賣傻，他們的累贅太多。

隱逸的完善理論，在揚雄晦澀的《法言》里，幾乎隨處可見。

有人問揚雄：“君子只要保持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就夠了？何必還要再結(jié)交朋友？”

揚雄回答說：“天地以自然之道相交，才能生育萬物；人們以禮儀相交，才能獲得成功?！?/p>

伏羲畫八卦，于是找到天地的秩序，不然，禮儀多樣，連圣人亦無從選擇。選擇一種秩序，然后決定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治理天下。

有選擇是一件好事，這樣一來孔子才能周游諸國去傳達(dá)教義，在魯國沒有人理會你，你可以去齊國，再去楚國……問題是，秦一統(tǒng)天下后，路徑被堵死，就再也沒有機會選擇，人只能隱退——

入江出海，擇林穴居……

不這樣，還有別的辦法么？

有人再問揚雄：“如何才能保持貞、正、義、利而通達(dá)？”

揚雄回答說：“時機不可出時便潛藏退隱，這就獲得潛之正；時機適合時便騰飛，這就能獲得義之和。無論潛隱還是騰飛都由自己決定，與時勢機遇相符合，這就是通達(dá)順利。”他進(jìn)一步說：“圣言圣行，不逢其時，圣人隱也。賢言賢行，不逢其時，賢者隱也。談言談行，而不逢其時，談?wù)唠[也?！保鬃右舱f“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

揚雄的隱士觀總結(jié)下來就是：懂得看時勢，為人不能太死板。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懷抱社會責(zé)任，之后不管你身在哪里——隱居在山還是為官在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高尚的理想，勇于去承擔(dān)。這也是孟子激贊孔子的地方，“時圣”者，看得清時局，與時俱進(jìn)。

要是承擔(dān)不了呢？揚雄接著說：“皓皓者，己也；引而高之者，天也。子欲自高邪？”天命如此，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揚雄的觀念直接影響天文學(xué)家張衡，后者不僅為他的《太玄經(jīng)》作了詳細(xì)注解，還畫了一些必要的圖說。張衡做了官，時不時充當(dāng)皇帝的顧問，提提反對意見，但心中還是有一套為人處世原則。“仰先哲之玄訓(xùn)兮，雖彌高其弗違。匪仁里其焉宅兮，匪義跡其焉追？”意思就是先哲揚雄的教誨，雖理論高深，但我仍不敢違背；不選擇仁者居住的地方怎能住下？不追尋義士的足跡如何能前進(jìn)？

自幼熟讀張衡著作的陸羽，不可能不受到他們的影響。盡管在《茶經(jīng)》里，留給揚雄的只有一句話，也盡管，陸羽選擇的隱逸方式與他們都不一樣，但揚雄該說的都說完了，方式多樣。這也可以理解，為何陸羽盡管做了隱士，依舊會關(guān)注天下大事。

另一位深受揚雄影響的思想家王充說：“士愿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樂與夷俱旅，不貪與蹠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并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xì)，於彼為榮，於我為累?！?/p>

那么，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回答，就是隱士能不能靠文章來獲

得名聲？陸羽寫了一本茶書，這個完全退隱的人在世時就獲得了“茶神”的稱號，難道這不是一種沽名釣譽？

陸羽沒有對這個問題做過回答，但揚雄有。揚雄批評了孔子、東方朔、伯夷、柳下惠，乃至許由等一干隱士對名聲的看法后，轉(zhuǎn)而推崇他的老師嚴(yán)君平（莊遵）和李弘。

嚴(yán)君平一輩子隱居于成都市井中，以卜筮為業(yè)。據(jù)說他每天收夠一百個銅錢保證生活費，就收攤回家閉門讀書，也教授《老子》。嚴(yán)君平說卜筮固然是一種很低賤的職業(yè)，但可以惠及大眾，當(dāng)遇到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時，便可以言明厲害?！芭c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勢導(dǎo)之以善，從吾言者，已過半矣?！碑?dāng)然，嚴(yán)君平的成就不只是這些，他的《老子指歸》被認(rèn)為是禪宗興起的源頭，而圍繞這本書的爭議至今還未平息。

既然卜筮可以傳道，文字可以傳道，那么茶也可以。

陸羽教導(dǎo)每個人：“用絹素寫茶經(jīng)，陳諸座隅，目擊而存?！?/p>

茶道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