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禪,高手在寺院
茶能安撫人浮躁的心。
今天看來,是杜育、陸羽賦予了茶葉特殊的氣質(zhì),并用大量器皿道具(所謂泡茶“二十四將軍”)把茶葉從普通植物中分離了出來,演化成當時極為罕見的飲食符號;皎然則是把茶帶入到了廣泛的人際交往之中,并在茶中注入了道的精神取向。
陸羽說“茶蕩昏昧”,皎然在《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一詩中進一步推崇了茶的功用:
一飲滌昏昧,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稍后出現(xiàn)的盧仝回應(yīng)著這種茶的神奇性,同時也把茶推崇到了仙丹一般的高度,在《走筆謝孟諫議新茶》一詩中這樣寫道: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隱士、僧人、道士,本就是中國文化里最初和最后的形象,是漢語中高蹈精神的實踐者與捍衛(wèi)者;在陸羽和皎然那里,就是一個叫丹丘子的人。
皎然另一首詩歌《飲茶歌送鄭容》更是如此:“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宮人不識。云山童子調(diào)金鐺,楚人茶經(jīng)虛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緗花啜又生。常說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蕩憂栗。日上香爐情未畢,亂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
茶的空前盛行仿佛給人這樣的印象,只要喝茶少食,愛茶護茶,就一定祛病身輕,更會鴻漸于陸,羽化而去。
茶與精神、靈魂有關(guān),它能安撫人浮躁的心態(tài)。
唐代,喝茶之風首先在寺院興起,是因為僧人發(fā)現(xiàn)了飲茶與禪定的互動關(guān)系。
如何讓一個整日打坐冥想的人不至于昏睡過去?
如何為機鋒敏銳的問對注入更為鮮活的禪機?
如何來驅(qū)散因物質(zhì)條件不足而導(dǎo)致的萎靡不振?
又如何讓這樣的元素不至于破壞僧侶本身的生活習性?
高明的僧人運用了茶的功效,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茶水是最好的選擇,再好的水終究是水,但只要與茶一結(jié)合,滋味從舌面滲透到大腦,提升了思維的敏捷度,而另一些不潔之物則被順勢排出身體與思維之外,之后便迸發(fā)出令人振奮的話頭與機鋒。
傳皎然亦作有專事茶之書,后世已不得而見。但他留有大量的詠茶詩,讓我們可以回到那個茶飲初盛的時代,領(lǐng)略不同的氣象。
《顧渚行寄裴方舟》一詩說:“我有云泉鄰渚山,山中茶事頗相關(guān)。鶗鴃鳴時芳草死,山家漸欲收茶子。伯勞飛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時。由來慣采無遠近,陰嶺長兮陽崖淺。大寒山下葉未生,小寒山中葉初卷。 …… 昨夜西峰雨色過,朝尋新茗復(fù)如何。女宮露澀青芽老,堯市人稀紫筍多。紫筍青芽誰得識,日暮采之長太息。清冷真人待子元,貯此芳香思何極?!痹娭性敿毜赜浵铝瞬铇渖L環(huán)境、采收季節(jié)和方法、茶葉品質(zhì)與氣候的關(guān)系,層層相扣。這個謝靈運的后人真是人在山寺,心卻在自然與民間。
《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一詩云:“喜見幽人會,初開野客茶。日成東井葉,露采北山芽。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zhuǎn)嘉。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稍與禪經(jīng)近,聊將睡網(wǎng)賒。知君在天目,此意日無涯?!?/p>
采茶、煎茶已然融入茶道之中,人情世故,終究還是掩蓋不了那顆出世的心。
皎然詩《贈韋早陸羽》:“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痹娭袑㈨f、陸二人比作陶淵明與謝靈運,表明自己不愿多交朋友,只和韋卓、陸羽相處足矣。
陶淵明是“我醉欲眠卿可去”,從酒到茶,變的是物,不變的是人對待自然之心。皎然在無比清醒中吟誦,更顯其向往之心。
茶友不可多得,是因為茶本身就用來祛除累贅,而不是反受其累。人走茶涼,說的就是人要不斷面臨的孤獨處境,而茶的本性提升了這樣的孤潔感,這個時候,是茶帶領(lǐng)人重回自然。
如果說陸羽是茶秘密的發(fā)現(xiàn)者,那么陸羽的好友——詩僧、茶僧皎然就是茶精神的推廣者,而等到盧仝出現(xiàn)的時候,茶已經(jīng)進入了狂歡狀態(tài)。
皎然之后的宋代,出現(xiàn)了一位泡茶高僧南屏謙師。1089年,蘇軾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軍區(qū)司令,某日在西湖北山葛嶺壽星寺以茶會友,當時住在西湖南山凈慈寺的南屏謙師聞訊趕去拜會,現(xiàn)場露了一手點茶的絕活,令蘇軾嘆為觀止。《送南屏謙師》是蘇軾有感而發(fā)的詩作:
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
忽驚午盞兔毫斑,打作春甕鵝兒酒。
天臺乳花世不見,玉川風液今安有。
先王有意續(xù)茶經(jīng),會使老謙名不朽。
這是規(guī)格很高的一次茶會了,罕見的兔毫黑盞,上佳的乳花,在座的諸位又都是賢人。而“三昧手”經(jīng)過蘇軾一說,從此成為點茶高手的代名詞。“三昧”出自梵文,本是佛教的修行方法之一,意為排除一切雜念,使心神不散亂,專注一境,成語“此中三昧”說的就是奧妙自在其中。
這里的“三昧手”指的是在調(diào)膏、注水、擊拂三方面都是高手。宋代飲茶風格與唐朝不同。唐朝是直接將茶放入釜中煮熟,再進行分茶。在宋代是先將餅茶碾碎,篩籮過一遍之后選取其中極細的茶末入茶盞中,用沸水將茶末調(diào)和成黏稠的油膏之狀(調(diào)膏),之后再將沸水沖入茶膏(注水),用“茶筅”(茶匙)攪動,使茶末上浮泛起湯花,形成粥面,這個過程稱為“擊拂”;最后以茶湯的湯花來看茶的沖泡效果。
這個點茶過程可以用“說時遲,那時快”來形容,因為這本是一系列連貫的動作,完成也不過數(shù)秒時間,它要求“點茶人”(泡茶人)有很強的控制力,心到、眼到、手到,整體形象要嚴謹端莊,動作又要求瀟灑自如,看茶人也要聚精會神,細觀茶湯之變幻聚散。也就是說
“點茶人”好比兩軍對壘中的統(tǒng)帥角色,要求大局與局部并重,在電光火石之間,既要點好茶,又要照顧到觀看者的眼睛,對局面的控制、節(jié)奏的把握都要有很高超的掌控能力。
按照蘇軾的語境,能博得“三昧手”的稱號實屬不易,因為蘇軾本身也是一位泡茶高手。在詩的“序”中,蘇東坡說“南屏謙師妙手茶事,自云‘得之于心,應(yīng)之于手’非可言傳學到者”,說得真是謙虛。倘若回到當時殺氣騰騰的斗茶現(xiàn)場,不妨揣度,也許蘇軾也親自露了一手,不過輸給了這位高手南屏謙師。
到宋代,向盧仝、陸羽致敬已經(jīng)成為了傳統(tǒng),然最后一句“會使老謙名不朽”,還是把茶書寫的秘密泄露了出來。
南屏謙師遇到了蘇軾是幸運的,就像多年前,仙人掌茶因為遇到李白而由此名垂千古,現(xiàn)在該輪到南屏謙師名垂千古了。這是一個有趣的互動,當年的僧人邀請李白作詩,現(xiàn)在的南屏謙師慕名前來泡茶,他們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面對古往今來的大文豪,名物也好,名人也好,只要能留下其名,都是值得的,更何況,是那么有“造星”能力的蘇公。
過了些年,蘇軾還惦記著南屏謙師,其詩《又贈老謙》云:
瀉湯舊得茶三昧,覓句近窺詩一斑。
清夜漫漫困披覽,齋腸那得許慳頑。
因為有南屏謙師這樣的高僧坐鎮(zhèn),又有蘇軾這樣的才子鼓吹,后來的凈慈寺成為高僧切磋茶藝的一個“圣地”。到了南宋的時候,日本高僧大應(yīng)國師南浦紹明入宋求法,專門跑到杭州凈慈寺參謁當時的住持虛堂智愚禪師,學習徑山茶宴和抹茶茶藝,這被許多學者視為日本茶道的源頭。
南浦紹明于宋咸淳三年(1267年)辭師回國后,廣泛傳播飲茶之道和茶藝之技,打敗了日本大德寺的大燈法師,為日后日本茶道的傳播開了很好的頭。而“三昧手”,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都用來指代茶藝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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