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由264只根付所展開的追尋之旅
豐瑋
“如果人不曾收集過往的信物,如何知道自己曾身在何方?”《琥珀眼睛的兔子》,是英國陶藝家埃德蒙·德瓦爾用心追尋的故事,一切源于他在舅公伊吉的東京家里看見了264只根付……
根付小而堅固。德瓦爾說:“它們每一個做出來就是要在這個世界上碰來碰去的?!彼鼈兪牵喊涯_蜷在身下的鹿,把頭埋在半完工的木桶里的箍桶匠,幾只在榛子旁翻滾的老鼠,枕在缽盂上睡覺的和尚,佩武士劍戴頭盔的小男孩,幾乎只看得見肩膀和四肢、轉(zhuǎn)過頭吼叫的老虎……當然,少不了這個——琥珀眼睛的兔子。
德瓦爾是一位陶瓷藝術家,曾在世界各地博物館展出作品,大學期間在劍橋主修英國文學。以上是關于他的慣常介紹。但讀這本書時,我們對他的理解應該不止于此。他本質(zhì)上是一位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制陶者。
自兒時起,父親就帶著他上夜間制陶學習班。第一件作品是上了奶白色釉、帶一抹鈷藍的碗。學童時期的下午,大多在陶器廠度過。17歲開始成為英國陶藝家伯納德·里奇的信徒,老師教會了他材料之間的關聯(lián)和適用性。德瓦爾十多歲時,在日本過暑假,拜訪日本各地的陶器村:益子町、備前市、丹波市,向制陶師傅們學習?!懊恳淮瓮评堥T的聲響,或茶館花園里的流水漱石聲,都能使我頓悟。”
264只根付,如何在時間和空間中流轉(zhuǎn)?德瓦爾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來揭示它們的故事。他從舅公伊吉那里,大約得知了它們的來龍去脈。它們是18世紀70年代德瓦爾曾祖父的一個叫查爾斯·埃弗呂西的堂兄在巴黎買的。后來作為結婚賀禮送給了德瓦爾的曾祖父。在最困頓時,安娜(曾祖母埃米的女仆)將這些根付一一解救出來,轉(zhuǎn)交給祖母伊麗莎白,它們又隨舅公伊吉一起去了東京。
“物品一直被人運送、出售、交換、偷竊、遺失和失而復得……這就是講述它們的故事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钡峦郀栐诎屠琛⒕S也納那些人去樓空的家族豪宅里,找尋先人的身影,想象他們生活的氛圍,在圖書館中查檔案,翻普魯斯特的小說。他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經(jīng)非常富有,但“實在不愿陷入那些古老的生意史,最終寫成某首哀悼中歐傷逝的挽歌”,或者,選擇最便捷的方式,點綴幾則哀愁的逸事,大部分場景和東方快車有關,輔以搜索來的其時關于舞廳的幾張照片,寫成一段充滿懷舊的淺薄的歷史。他也實在不愿“把舅公伊吉變成一個整日蝸居書齋的人,一個類似布魯斯·查特文筆下的烏茲伯爵式的人物,把家族的故事向我和盤托出,告訴我,出發(fā)吧,小心些”。
德瓦爾希望選擇最恰當?shù)姆绞?,最尊重這些物品存在的方式,他想知道:這些根付和它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之間的關系。他描述這種方式是:“握住那扇門的把手,轉(zhuǎn)動它,然后感受它向我敞開,走進這個物品曾經(jīng)待過的每個房間,去感受那里的空間,去了解它墻上掛著什么畫作,去感受那窗前的光線?!?/p>
他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因為我的工作是制作東西。物品如何制造、如何使用和傳承對我來說并不僅僅是有趣的問題,這是我自身的問題。我制造過幾千個罐子……能夠記得一個罐子的重量和重心,記得它的外表是如何影響它的體積。我能看出一個邊緣是如何制造出張力或使張力減弱。我能夠察覺它是匆匆趕制還是用心造就——只要它是新鮮出爐的。我懂得它如何和附近的物體互相作用,以及它如何置換周圍的一小部分世界?!?/p>
有人順著這樣的句子,“一個猶太豪門的百年興衰”,去理解整本書,他們會評價說根付這條線索太薄了,無法支撐住一個家族的興衰史。但,這是德瓦爾最慎重也是最真誠的選擇。
因為德瓦爾是一位制陶者,他對物與人、物與時間、物與世界的角度,有著更多的基于長年每日手工勞作的理解。他從264只根付出發(fā),選擇“側寫”了兩個世紀的家族史,從烏克蘭到巴黎、維也納、日本、英國。穿過19世紀,“一戰(zhàn)”“二戰(zhàn)”,再到和平年代。節(jié)制的筆調(diào),暗流深潛,如此在時間和空間流轉(zhuǎn)。他甚至不去有意填補自己“追尋”途中的痕跡和裂縫。它不是一大篇歷史,甚至還帶著某些追尋過程中的斷篇殘缺。但就在這樣真誠的探尋中,一個猶太家族的發(fā)跡、漂泊、逃亡、創(chuàng)傷、浮沉離散……因為“側寫”,變得更讓人動容。
一個家族的后代,在尋找的過程中,也并不能簡單用“一個猶太豪門的百年興衰”一以概之。與真誠的追尋相比,與根付本身站在時間河流中弱小而堅硬地存在相比,這些詞太籠統(tǒng)而表面。德瓦爾追尋到維也納,感慨:“真相一直從我手心里溜走。我的家族在維也納的生活是從書籍里折射出來的?!比缤蒸斔固氐陌屠柰吕锏牟闋査?,那種對家族的反感在小說里不斷顯現(xiàn)。他查到檔案,1938年,埃弗呂西公司被從商業(yè)登記里除名,記錄上寫著:刪除。在維也納,在此名下的官邸和銀行都不復存在。這個家族被從這個城市抹掉了。或是被篡改了。追尋到此處,德瓦爾流下了眼淚。
如此節(jié)制、深幽帶有質(zhì)感的筆觸,魅力不只來自故事,也來自視角,來自敘述。他如制陶般,用文字營造出細節(jié)肌理,帶著或熱或涼的溫度,氤氳出尋覓、低回的氛圍。但這也考驗閱讀者,如果呼應無縫,所獲閱讀體驗可以成為更多層次,展現(xiàn)更多發(fā)掘的可能。正如翁達杰在《遙望》中所寫:“這種渴望回到過去的傾向,像維拉內(nèi)拉詩歌,拒絕以直線發(fā)展的方式前進,圍繞熟悉、動情的時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264只根付出發(fā),德瓦爾不是大悲大喜地呼嘯推進,而是在一種難得的讓人尊敬的耐心中,慢慢還原那柔和與堅硬的碰撞,在時間時而綿長時而無情的光影之間,那些笑與淚中微妙而迷人的層次感。如里爾克所寫:“一種振動的靜止,就像在玻璃展示柜里一樣?!?/p>
根付是日本江戶時代的一種微雕,類似掛墜。傳統(tǒng)的日本和服沒有口袋,以根付穿線,固定印籠、煙草袋、錢袋,掛在腰帶上。后來,根付的裝飾性和地位象征超過實用,制作工藝與用材選料,也變得考究。到19世紀,歐洲文藝界掀起“日本風”,不少歐洲人涌入日本,購買收藏,根付亦在其中。
這些根付來自于查爾斯,一名19世紀巴黎藝術鑒賞家,曾資助過畫家雷諾阿、德加、莫奈、馬奈,也曾出現(xiàn)在法國作家龔古爾的文章里,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兩個原型之一。
有些讀者,會在進入這本書的前三分之一時,難耐悠長。因為大悲大喜的戲劇情節(jié)尚未出現(xiàn),一切都是在試圖細致地還原一種氛圍,而在這種氛圍中,264只根付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它們裝在查爾斯家中的玻璃展示柜中。打開柜門,將根付取出來,用于消遣,用于閑聊時把玩。
之后,根付藏品進入了女主人埃米的更衣室。1899年的維也納,聚集了15萬左右的猶太人,一半以上的金融業(yè)人士、律師、醫(yī)生、記者都是猶太人。埃米換衣服時,仆人安娜為她梳理頭發(fā)和整理緊身蕾絲胸衣,取出各式各樣的手套、披巾和帽子。這時,孩子們常被獲準打開更衣室里的玻璃櫥柜,挑選自己喜歡的根付,在淡黃色的地毯上玩耍。根付不再是巴黎沙龍生活的一部分,它們成了孩子們的玩具。
但此后,德奧合并,納粹當權,歐洲大陸的反猶風云降臨,這一家族在奧地利的分支,遭到納粹的毀滅性打擊。安娜把根付藏在衣袋中,一次次小量轉(zhuǎn)運,逃過了搜查。風起云涌世事紛擾中,根付小而堅固,“對傷感故事無傷大雅的眼淚,用糕點和奶油包裝一切的習慣,那種失去歡樂的多愁善感,那些女仆與情人約會的甜蜜繪畫——撞上了堅硬之處?!焙髞?,安娜將這些根付轉(zhuǎn)交給了當年在更衣室里玩耍的小孩之一伊麗莎白手中。這位伊麗莎白正是德瓦爾的祖母。
再后來,根付隨著德瓦爾的舅公伊吉到了東京。這時隨著和服式微,換上洋裝,根付已從日常中消失。伊吉的很多日本朋友,自己都沒有見過根付。如書中所言:“這不僅僅因為物品里承載著故事。故事也是某種類型的物。故事和物品之間有共通之處:一種光澤。也許光澤是被時光打磨后的返璞歸真?!?/p>
附:
《琥珀眼睛的兔子》
作者:〔英〕埃德蒙·德瓦爾 黃煜文 譯
出版社:山東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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