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熟之間，是生與死的界限。

酒伴隨著祭祀而進入禮儀之道的時間非常久遠，比較而言，茶進入祭祀的時間要晚許多?！赌淆R書》載，南齊武帝蕭賾立遺囑云：“我靈上慎勿以牲為祭，唯設(shè)餅、茶飲、干飯、酒、脯而已。天下貴賤，咸同此制。”

這是史料記載中茶第一次出現(xiàn)在重要的祭祀環(huán)節(jié)。

在晉代的《神異記》中有敬奉神仙之茶，《異苑》中也有“賜茶得錢”的故事，都佐證著“茶祭”的民間基礎(chǔ)。對蕭賾的“茶祭”，后人解讀往往不同，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這其實與當時在魏晉之后的“尚簡”文化有關(guān)。在唐代寺院中一直盛行用茶“祭佛”，宋哲宗去世時，也使用了茶伴酒祭奠：“宰臣再升殿，奠茶酒訖，移班詣東序，賀皇帝即位?！泵鞔煸耙灿袑ｉT用茶祭祀祖先之事。

我們來看看與茶匹配的其他食物：餅、干飯、酒、干肉。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這些都不是熟食，熟食在漢語里，特指剛剛經(jīng)過火與水加工出來的食物，消滅了食物的活性與生命，還散發(fā)著熱氣。比較熱氣騰騰的米飯、散發(fā)著香味的肉湯來說，餅、茶、干飯、干肉等無疑是活的、冷的。那么，我們就可以說，蕭賾實則是用這些具有“生性”與“活性”的廉價飲食來代替以往祭祀中用的“活物”，最終達到祭祀的最高形式。

火在烹調(diào)中的運用，把生的變成熟的，一直被視為人類走向文明的重要標志之一。所謂飲食，無非就是吃什么和怎么吃的問題，這甚至被《禮記·王制》直接用來劃分四方人群：“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

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辈怀怨任铮Ｊ常┗虿怀允焓常ɑ鹗常?，加上言語、嗜欲、衣著，這些都構(gòu)成了民族之間的區(qū)別，最終呈現(xiàn)出文化的不同。

而在另一個層面上，這樣的文明界限也被視為人與神鬼的界限。神鬼不用吃熟食，它們餐風飲露，聞香而飽。茶得以位列上等祭品行列，就在于其具備活與生的特性，且是飲品，配以酒，再與其他活形態(tài)食物一起搭配，形成一個完整的祭奠禮俗。

比較祭奠祖先的方式，更加能明確這一點。在家里供奉祖先，一般是以熟食、酒和泡好的茶水為主，而一旦到了墓地，就變成生食（或干食）、干茶（或只有茶碗之類的象征符號）、酒，這說明什么？在家，你能感覺到祖先與你同在，飲食與你沒有任何區(qū)別，你們還像以前一樣共聚一堂；而一旦到了外面，就是陰陽兩隔，人鬼殊途了。

生熟之間，是生與死的界限。

茶的簡約引發(fā)清廉氣象，在蕭賾之前，似乎就被其他士大夫發(fā)現(xiàn)了。《晉書?桓溫列傳》中說，桓溫在揚州牧任上時“性儉，每宴惟下七奠，拌茶、果而已”。《晉中興書》中記錄，陸納為吳興太守時，謝安前來拜訪，陸納只設(shè)茶、果招待謝安，不料其侄兒覺得太簡單了，很丟面子，就私自陳上盛饌來款待貴客?？腿俗吡酥?，陸納痛杖侄兒四十下，說：“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穢吾素業(yè)？”

在奢侈成風的魏晉，每個名士都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標簽。一些人找到五石散，一些人找到酒，而另一些人則是找到了茶。不過，飲茶過于標新立異，就會出問題，甚至成為眾矢之的?！妒勒f新語》中的一段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王濛好飲茶，人至輒命飲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p>

茶葉的早期故事，有著太多的訕笑之聲。它需要與酒區(qū)別開，需要與五色飲和五香飲這樣的中藥飲料區(qū)別開來，甚至需要與游牧民族的奶飲區(qū)別開來，這并非易事。

在魏晉時，茶便在寺院中發(fā)力。釋家弟子單道開在河北臨漳縣的昭德寺內(nèi)坐禪，開始了他的“禪茶一味”修行，“日服鎮(zhèn)守藥數(shù)丸，大如梧子，藥有松蜜姜桂伏苓之氣，時飲茶蘇一二升而已?！保ā稌x書·藝術(shù)傳》）但這依舊是一個近乎孤寂的個案，丁以壽認為這并非茶，因為在大業(yè)五年（公元609年），禪師們迷戀的還是來自另一種樹葉的香味。杜寶《大業(yè)雜記》說，“先有籌禪師，仁壽間常在內(nèi)供養(yǎng)，造五色飲。以扶芳葉為青飲，拔禊根為赤飲，酪漿為白飲，烏梅漿為玄飲，江桂為黃飲。又作五香飲，第一沉香飲，次檀香飲，次澤蘭香飲，次甘松香飲，皆有別法，以香為主。”

日本人所言的“茶道”，南宋時期才形成，這與南北朝以來的茶宴有著莫大干系。日本18世紀成書的百科全書《類聚名物考》記載，日本僧人南浦紹明于公元1259年將徑山茶宴傳入日本，“茶宴之起，正元年中1259年，駐前國崇福寺開山南浦紹明，入唐時宋世也，到徑山寺謁虛堂，而傳其法而皈”。實為將中國的禪茶文化發(fā)展成為日本茶道，但也有許多不同意見。國人在拷問日本有茶道，而中國沒有的時候，顯得太焦灼。其實大可不必，我們所言的“道”，也不必追溯至老子時代，只需從王陽明入手即可。王學改造后的“道”，更容易理解茶道衍生的花道、劍道，因為日常，所以人人都可以成為圣賢。

比較酒宴來說，茶宴在中國形成相對晚了許多。南北朝山謙之在《吳興記》中提到 “每歲吳興、毗陵二郡太守采茶宴會于此”，可是，這并沒有詳細記載，大約與魏晉南北朝其他“以茶待客”的情形都差不多，主喝茶，而非酒。

《茶事拾遺》說：“錢起，字仲文，與趙莒為茶宴，又嘗過長孫宅與朗上人作茶會?！边@說的是唐代錢起寫的二首“茶宴”詩，一首為《與趙莒茶宴》，詩云：“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边@首詩里有幾個意象很值得注意，“竹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竹林七賢”——他們喝酒，我們喝茶，竹子在漢語里一直都指代人的高風亮節(jié)，“蟬”同樣指代著人的高潔。這里說飲茶之趣遠遠勝過酒，而以茶的聚會也超過了酒宴。

另一首為《過長孫宅與朗上人茶會》，詩云：

偶與息心侶，忘歸才子家。

玄談兼藻思，綠茗代榴花。

岸幘看云卷，含毫任景斜。

松喬若逢此，不復醉流霞。

與趙莒是兩人喝，在長孫家，是三人聚會。喝酒與喝茶在人數(shù)上有很大的區(qū)別，喝酒是人越多越熱鬧，喝茶是人越少越清靜。喝酒的場合人會越來越多，而喝茶，人則越來越少。這首詩會讓人莫名地想起陶淵明來，喝茶談玄是唐時期的時代特征，與魏晉喝酒談玄有得一比。唐詩中有大量喝茶詩，詩中都忍不住將茶與酒做比較，亦是一大特點。以前是酒近仙道，現(xiàn)在喝茶同樣可以，自陸羽、盧仝以來，這幾乎成為共識。

遙聞境會茶山夜，珠翠歌鐘俱繞身。

盤下中分兩州界，燈前合作一家春。

青娥遞舞應爭妙，紫筍齊嘗各斗新。

自嘆花時北窗下，蒲黃酒對病眠人。

在白居易這首題為《夜聞賈常州崔湖州茶山境會想羨歡宴固寄此詩》的詩歌里，唐代茶會似乎是產(chǎn)茶地主事宴請大臣的一種手段，湖州的紫筍和常州的陽羨茶都是當時的名茶，兩州太守在春茶收成之際，聯(lián)手開茶會與大家聯(lián)絡(luò)感情。白居易這次未去參加，而能寫出來，說明他也有此經(jīng)歷。

呂溫的《三月三日茶宴序》則告訴我們，從唐代開始，三月三上巳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酒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茶宴也開始發(fā)力，一樣地活色生香?！叭氯眨纤褥嬛找?。諸子議以茶酌而代焉，乃撥花砌，憩庭陰，清風逐人，日色留興。臥借青靄，坐攀花枝。聞鶯近席而未飛，紅蕊拂衣而不散。乃命酌香沫，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覺清思，雖玉露仙漿，無復加也?！辈贿^，這不應當視為一種流行元素，至少在官方眼中，酒宴（鄉(xiāng)射）才是正道。

北宋陶谷《清異錄》記載，五代文學家和凝在朝為官的時候，常與同事輪流做東?！耙圆柘囡?，味劣者有罰”，他們把這種以茶會友的方式自稱為“湯社”。目前諸多字典收錄的“茶會”詞條，來自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談》，里面記載“大學生每有茶會，輪日于講堂集茶，無不畢至者，因以詢問鄉(xiāng)里消息”。宋代舉國興茶，以茶為名的聚會不少，“斗茶”可謂上席卷君臣，下牽動平民百姓。

到了明代，茶空間獨立出現(xiàn)，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朱權(quán)首創(chuàng)茶灶之時，就意識到其重要的價值，其《茶譜》云：“古無此制，予于林下置之。燒成的瓦器如灶樣，下層高尺五為灶臺，上層高九寸，長尺五，寬一尺，傍刊以詩詞詠茶之語。前開二火門，灶面開二穴以置瓶。頑石置前，便炊者之坐?！?/p>

茶灶是明代茶空間的前身，明代茶與以往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這個茶空間的出現(xiàn)。茶空間一開，連隱士都自動上門了，這在明代之前，根本就無法想象，明代茶人的營造之功非同小可。

《茶譜》里增加了一童一灶。童是伺茶童子，灶是專用茶灶，如此一來，茶空間得到了極大的釋放。

品茶時，先讓一侍童擺設(shè)香案，安置茶爐；然后另一侍童取出茶具，用瓢汲清泉，碾茶末，烹沸湯，等湯如蟹眼時注于大茶甌中，再等茶泡到最好時候，分注于小茶甌中。這時主人起身，舉甌奉客，說：“為君以瀉清臆。”客人起身接過主人的敬茶，也舉甌說：“非此不足以破孤悶。”然后各自坐下，飲完，侍童接甌退下，于是主客之間談話，禮陳再三，琴棋相娛。這很有趣，宋代斗茶皆為茶而來，明代不斗茶，喝茶中多了主客的禮儀，而喝茶之余，大家還可以下下棋，聽聽琴，盡享閑情逸致。

如果把許次紓的《茶疏》、黃龍德的《茶說》、羅廩的《茶解》里各自論及的出游、藏茶之所、喝茶之所、茶童聯(lián)系起來，不難看到茶空間的廣泛性。而要建造這樣的空間，需要許多資金。明代精神文明的高速發(fā)展，與當時經(jīng)濟的發(fā)展有莫大的關(guān)系。

多年的積累，使得許多士大夫的家底已經(jīng)非常厚實，讓他們有了自主選擇生活樂趣的條件。若不是如此，也不會有袁宏道兄弟、張岱那般的紈绔子弟在文字里大大咧咧地海吹自己的玩物。物質(zhì)越進步，精神就越倒退？這不好說。

明代有錢有閑的士大夫熱衷旅游，不過他們更想把風景帶回家，明代的園林就此產(chǎn)生。那些有錢的文人把山水修建在自己的家里，許多文人終其一生的營造，就是為了擁有一個理想的園林。

出身不怎么樣的戴名世曾在為生活奔波的路途中，因為“私自念年近五旬，而無數(shù)畝之田可以托其身”而慟哭。他年輕時候的夢想就是建一個園林，“意園者，無是園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數(shù)峰，田數(shù)頃，水一溪，瀑十丈，樹千章，竹萬個。主人攜書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張，酒一甕。其園無徑，主人不知出，人不知入……其童子伐薪，采薇，捕魚，主人以半日讀書，以半日看花，彈琴飲酒，聽鳥聲、松聲、水聲、觀太空，粲然而笑，怡然而睡，明日亦如之。歲幾更歟，代幾變歟，不知也。避世者歟，避地者歟，不知也”。后來他終于有錢，達成愿望，“買南山岡田五十畝，并宅一區(qū)。田在腴瘠之間，歲收稻若干。屋多新筑，頗宏敞，屋前后長松不可勝計”。

畫家徐渭在獲得胡宗憲所贈稿酬后，即將此款用以購置住宅，他講道：“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鳥間、清青白石，綠鮮蒼苔，素手汲泉，紅妝掃雪，船頭吹火，竹里飄煙?！?/p>

錢謙益更是為柳如是多次置業(yè)，顧公燮在《丹午筆記》里提到錢謙益的第一次置業(yè)?！敖{云樓”簡直令人垂涎?！盀橹{云樓于半野堂之西，房瓏窈窕，綺疏青瑣。旁龕古金石文字，宋刻書數(shù)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huán)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名畫、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儉梳靜妝，湘簾琴幾。煮沉水，斗旗搶，寫青山，臨妙墨，考異訂訛，間以調(diào)謔，如李易安在趙德甫家故事。”

這在唐宋時代顛沛流離的士大夫眼里，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李清照與趙明誠一輩子顛沛流離，猜書喝茶的故事也只是生活中極為少見的動情文字，哪比得上錢謙益這般腰纏萬貫之人，就是退休了，也可以回到紅豆山莊聲色犬馬。

有了家業(yè)，即便沒有這個園林，也需要有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也許堆著各種古董玩物，也許堆著金石古藉，也許堆著花花草草，當然，也許就是一個茶室。

茶室的出現(xiàn)，導致喝茶空間被無限放大，在這個空間里，明代的士大夫可以肆意地調(diào)動身體諸感覺，味覺、視覺、觸覺、聽覺……身心俱醉于數(shù)代營造的物化精神之中。

文震亨在《長物志》里談到自己的茶寮，“構(gòu)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設(shè)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并以為這是“幽人”的首要大事，不可或缺。文震亨不僅繼承了祖父文徵明的遺產(chǎn)，還沿襲了他的嗜茶愛好。

比較下高濂與許次紓的茶室，便會發(fā)現(xiàn)，文震亨的級別最高——園林級別。高濂在《遵生八箋》談到茶寮定制：“側(cè)室一斗，相傍書齋，內(nèi)設(shè)茶灶一，茶盞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凈布各一，炭箱一，火鉗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燒香餅。茶盤一，茶橐二，當教童子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p>

許次紓《茶疏》里的茶所更簡陋，連茶童都沒有?！靶↓S之外，別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閉寒。壁邊列置兩爐，爐以小雪洞覆之。止開一面，用省灰塵騰散。寮前置一幾，以頓茶注、茶盂、為臨時供具，別置一幾，以頓他器。旁列一架，巾帨懸之，見用之時，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蓋，毋受塵污，使損水力。炭宜遠置，勿令近爐，尤宜多辦宿干易積。爐少去壁，灰宜頻掃?？傊陨骰鸱?，此為最急。”

此外，屠隆的《茶說》里也談到茶室，“構(gòu)一斗室，相傍書齋，內(nèi)設(shè)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wù)，不可少廢者”。

陸樹聲、徐渭、張謙德等人都談過茶寮，但沒有與文震亨相匹敵者。茶童之作用和意義，不是唐詩語境中那種“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而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擔負起這個活的茶空間——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茶的場所。